(鄭愁予詩歌賞析)踏花歸去馬蹄香──〈當西風走過〉、〈如霧起時〉賞析

2018/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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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愁予詩歌賞析)踏花歸去馬蹄香──〈當西風走過〉、〈如霧起時〉賞析

●當西風走過

僅圖這樣走過的,西風——

僅吹熄我的蠟燭就這樣走過了

徒留一葉未讀完的書冊在手

卻使一室的黝暗,反印了窗外的幽藍。

 

當落桐飄如遠年的回音,恰似指間輕掩的一葉

當晚景的情愁因燭火的冥滅而凝於眼底

此刻,我是這樣油然地記取,那年少的時光

哎,那時光,愛情的走過一如西風的走過。

●如霧起時

我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

你問我航海的事兒,我仰天笑了……

 

如霧起時,

敲叮叮的耳環在濃密的髮叢找航路;

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

 

赤道是一痕潤紅的線,妳笑時不見。

子午線是一串暗藍的珍珠,

當妳思念時即為時間的分隔而滴落。

 

我從海上來,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編貝,嗔人的晚雲,

和使我不敢輕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區。

 

◎踏花歸去馬蹄香──〈當西風走過〉、〈如霧起時〉賞析

 

楊牧曾在一篇名為〈林冷的詩〉的文章中提到:「我深信一個優秀的詩人如果在青年時代竟寫不出優秀的情詩,或者拒絕將愛情寫進詩裡(不管是為了什麼崇高的文學理論所執拗,或為任何現實的顧忌和羞澀),總是遺憾可惜。」

而我也相信,對一個喜歡詩的朋友(不論是不是詩人),如果沒有讀過鄭愁予的詩,尤其是他的情詩,簡直不可思議。暫時擱下他那「達達的馬蹄」不談,鄭愁予的詩也曾因名音樂家李泰祥的譜曲而普及,此外,許多書卡禮品公司印書卡,也都會不約而同的「借」用愁予的詩句。試想,在生硬的課本中,或贈給情人的禮物中夾上一張刻有鄭愁予情詩的書卡,不但浪漫,且立馬把這段感情漂染得多麼高端、大氣、上檔次!

我第一次接觸鄭愁予的詩,就是在書卡上,那是念中學時期的舊事了,還記得那張書卡是淡黃色(或米黃色)的襯底,上面就印了〈當西風走過〉末四句:

當落桐飄如遠年的回音,恰似指間輕掩的一葉

當晚景的情愁因燭火的冥滅而凝於眼底

此刻,我是這樣油然地記取,那年少的時光

哎,那時光,愛情的走過一如西風的走過。

「愛情的走過一如西風的走過」,的確會讓許多情竇初開的青少年男女為之心動,「落桐」、「冥滅的燭火」……,愁予造境的優雅,很容易使讀者在觸及他的詩句時,瞬間跌入詩境裡。愁予的情詩一直被讀者傳唱不已,良有以也。

一般讀者在閱讀鄭愁予的情詩時,很容易「陷」入詩境,往往也就忽略了其意義,或者說,愁予想要在詩裡傳述的理念,反而變得不重要了;當然,讀者有理由不去搭理詩人的意圖,但作為解讀者,仍然有必要為讀者梳理出詩的內涵與結構。

寫〈當西風走過〉時鄭愁予只有23歲,我們有理由相信這首詩「強說愁」的成分很大。盡管是強說愁,詩仍然反映了少年愁予對愛情的浪漫觀點(當然,這中間沒有快不快樂或是非對錯)。

鄭愁予在這首詩裡想像自己已進入老年,以一個靜默(可能還有點悠閑地坐在搖椅上)的老人回想一段年少的時光,那時光正熱衷於追求愛情,而此刻,才猛然發現,年少的愛情,就如秋天的風吹過(西風象徵著秋天),除了「吹熄我的蠟燭」,吹落了幾片「梧桐」之外,事實上,是沒有留下多少痕跡的,「徒留一葉未讀完的書冊在手」,又因吹熄了燭火,而「使一室黝暗,反印了窗外的幽藍」。

最末句如同是愁予的「愛情觀」,他認為年少時光所追求的所謂愛情,在一生中,往往是一種「演練」,不見得(或多半不會)有什麼樣的喜劇結局(即可以留下的痕跡),老年時再次回想,恐怕不過是徒增感歎罷了。

上面一段,是我解讀〈當西風走過〉的成果,未必最正確,但我相信,讀者當中必然有許多人擁有相同或類似的經歷,年輕時候,對愛情的嚮往甚至「盲目」追逐,在在都增進了年長後回憶的深沈。

所以,愁予以「西風」為詩的主要喻依,而以「晚景的情愁」作為其喻旨。

值得注意的是,西風,本就是「秋風」之意,《漢書.律歷志》提到「西風」之「西」的意思:「西,遷也,陰氣遷落物,於時為秋。」

而「秋風」又是引動「愁緒」的根源。在《楚辭、九歌》裡,屈原便寫道:「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會是鄭愁予名字的由來?)。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秋風吹落葉,看在善感的詩人眼裡,想必不會太愉快,所以,到了宋玉的《九辯》裡,便點出了『悲(愁)』這個主題了:「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草木變「衰」,即使對大自然而言,也非欣欣向榮的徵象,那麼,再轉個彎,這「愁」的深層意義便出來了。

以至於,歷來寫詩提到「西風」一詞的,總不會很快樂,例如「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髮多。」(唐溫如《題龍陽縣青草湖》)、「畫樓月影寒,西風吹羅幕。」(李存勗《一葉落》)、「記得去年今日,依舊黃葉西風。」(晏殊《清平樂》),甚且連散曲趙慶禧寫曲時也不例外:「何處哭西風,小心窩醋味如潮湧。」(《雜感》)……鄭愁予的《當西風走過》自然更不會例外了。

讀完「年老」的鄭愁予的愛情觀之後,對「年輕」鄭愁予的「情詩」詮釋,又是另一番況味。

《如霧起時》的鄭愁予,想必是沈醉於「熱戀」中的。

這首詩有一個特點,用的「比喻」(包括明喻和暗喻)相當多,若連同「如霧」的明喻在內,起碼用了9個,其中,詩人又用了7個比喻來寫他的「情人」,而且寫得很精彩、動人,令人不禁為愁予的「素描」功力之高而深深拜服。

如果不懂得鄭愁予在這首詩裡用了那麼多的比喻,便只能迷失在其意象的航道,而難以體會詩的技巧。

「我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乍看之下,會奇怪為什麼是「二十二」,不是「二十三」、「二十四」……,其實,很簡單,寫這首詩的鄭愁予正是二十二歲,他正對著「情人」說著甜言蜜語;的事第二句輪到那位情人出場了:「你問我航海的事兒,我仰天笑了……」

笑什麼?

一個急轉彎,鄭愁予便將「航海」的「事兒」,與那位「情人」勾搭在一塊。

「如霧起時」,指的大約是兩人有了爭執之後,「我」不懂「你」的心,「你」在想什麼,對「我」而言,彷彿航行在迷霧中那般,「我」必須敲著叮叮的聲音來找航路,必須尋找燈塔的光:

敲叮叮的耳環在濃密的髮叢找航路;

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

這「燈塔的光」又可引申成「眼神」,從這兩句我們還可以發現,或者說再次證明了,愁予善於製造「音響效果」,如我們在討論〈情婦〉一詩時曾帶出的那首〈十槳之舟〉:「輕……輕地劃著我們的十槳」一樣,在這裡,用「叮叮」模擬「耳環」敲動的聲音,而「最細最細的噓息」中的「細」、「噓」、「息」又把聲音拉慢拉低,唸起來恍若耳鬢厮磨般的細小,會令少女讀者為之傾倒。

類似的「音響效果」在愁予的詩裡並不少見,像〈天窗〉的「源自春泉的水已在四壁間蕩著/那叮叮有聲的陶瓶還未垂下來」,〈窗外的女奴〉的「它會是墓宮中藍幽幽的甬道……」,〈右邊的人〉的末段兩句「落蓬將是一片黑暗,將向下,更下/將我們輕輕地覆蓋」等等,都是明顯的例子。

第二段,看似謎語,不過,經由第一段的解釋,當讀者知道了鄭愁予「藉航海的事兒素描情人」的企圖之後,大概也能猜到這一段在寫什麼了:

赤道是一痕潤紅的線,妳笑時不見。

子午線是一串暗藍的珍珠,

當妳思念時即為時間的分隔而滴落。

所謂「一痕潤紅的線」,指的就是紅色雙唇緊閉時的那條線,「笑」的時候,嘴唇張開,那條「潤紅的線」自然就「不見」了,而「子午線」則是緊閉的眼線,流出的眼淚,正是詩人比擬的「暗藍的珍珠」,當「你」思念時,那眼淚便會為「時間的分隔」而滴落下來。

將情人的「嘴唇」與「眼淚」分別形容成「赤道」與「子午線」,不但扣合了航海的「表面意義」,又暗示了對情人的愛與不捨,令人喜愛。

末段,鄭愁予又技巧地反轉了回來,彷彿在對「她」說:「我從海上來,你不是要問我有關航海的事兒麼!」哎!其實根本就無需我說,因為啊!你自己擁有的『海上的珍奇』就太多了……」有哪些「珍奇」呢?你瞧:

迎人的編貝,嗔人的晚雲

「編貝」就是「皓齒」,而「晚雲」即是那會隨著心情而變幻的「容顏」,這些都是值得珍愛的「海上奇寶」。當然,也有「使我不敢輕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區」,那「珊瑚的礁區」便是存在於每對情侶中間各種不同的小齟齬或爭吵了吧!這部分,只能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這樣詮釋下來,讀者會猛然大悟,哦!原來這首詩要表達的,不過,就是這些嘛!

稀鬆平常的事,愁予寫來,便能賦予新的意義,這是愁予詩風不但能令詩評家拍案,也能飲譽讀書界的重要因素。但,或許也因了愁予在賦予平凡的事物以新的意象,又往往因為這意象太「新」了,使得他的詩(特別是較後來的作品)常給人「需要讀之再三」才能稍稍體會的印象。例如作於1963年的長詩〈草生原〉,由於意象繁複,連楊牧在〈鄭愁予傳奇〉裡也不得不說:「這首詩竟亦脫離了一貫的愁予風格,使不困難的愁予偏向了困難。」

可是,一旦我們知道〈草生原〉裡不斷出現的「靚女」,指的就是「妓女」,寫的正是那些鎮日只能躲在陽光照不見的陰暗角落的可憐妓女時,這首詩可能就成了「不困難」的詩了。

我們不能不承認,鄭愁予在安排意象的技巧是相當活潑的,正如黃維樑在《怎樣讀新詩》(五四書店)一書中賞析〈如霧起時〉說的:「人類的情詩寫了幾千年,能夠像〈如〉不落俗套,別出心裁的,為數不會太多,詩中有聲音、有線條、有顏色、有哀樂。線條有縱有橫,顏色有紅藍黑白,情人有哭、有笑的時候。詩意精純凝煉之中,有多姿之美。」

的確,「不落俗套」、「別出心裁」正是掌握鄭愁予風格的兩個重要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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