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八年章太炎因受戊戌政變失敗的牽連,遭到清廷追緝,十二月五日他從上海來到臺灣。他是經在上海的日本友人《亞東時報》記者山根虎雄的介紹,來到《臺灣日日新報》當漢文部記者,十二月七日,該報上就刊登報導說:「此次本社添聘浙江文士章炳麟,號枚叔,經於昨日從上海買棹安抵臺灣,現已入社整頓寓廬矣。」章太炎當時是住在艋舺(今萬華)的「剝皮寮」,它位於老松國小校園的南側,就在今萬華區廣州街、康定路和昆明街所包圍的古老街區。根據艋舺地契資料記載,「剝皮寮」地名,最早出現於清嘉慶四年(1799年),當時稱為「福皮寮」,清道光十八年至清末,這條街稱為「福地寮」,日治時期改為「北地寮街」,臺灣光復之後才出現「剝皮寮」的名稱。
剝皮寮章太炎故居
《臺灣日日新報》創刊於一八九八年五月六日,是由日人守屋善兵衛,在時任臺灣總督兒玉源太郎的協助之下,併購《臺灣新報》及《臺灣日報》而成,章太炎來臺時,該報才創刊不久。由木下新三郎擔任主筆,而日本文壇著名漢文詩人籾山衣洲出任漢文欄主任。該報每日出刊,共有六版,四版日文,兩版漢文。據其同事臺人記者謝汝銓的〈章太炎之行述〉說章太炎「只在家中撰述文稿,寄付揭載,不常登社。」章太炎在臺發表論文計有41篇,詩文評、詩16篇,多數刊在《臺灣日日新報》,是研究章氏早期思想相當重要的資料。這些文章可分為四大類:一是同情康、梁的變法,抨擊慈禧太后為首的清政府;二是對其所學,特別是對佛學與國學的看法;三是與臺、日文人的詩詞唱和;四是針對臺灣所發的議論。
以往的研究者,都以為章太炎在臺灣的言論,是批評日本殖民臺灣,欺壓臺灣人,但其實不然,在他所發表的文章並找不出這樣的言論。章太炎在〈正疆論〉一文,討論臺灣的所有權問題說,若論開國,則始於鄭成功,然後為清所盜,而乙未後割讓給日本。是以「鄭氏之得臺灣也,與日本同」而「滿州之盜臺灣也,與荷蘭同」,因此他寧可日本統治臺灣,也不願滿州統治臺灣。這反映出章氏雖厠身台灣,反滿的漢族民族意識仍甚為急切。
籾山衣洲(1855~1919)
此外,他在臺灣相與唱和的,也都是日人。他在給汪康年的信中提到籾山衣洲、水尾晚翠和館森鴻,是他眼中臺灣文士之最,這三人也與他交情最好。籾山衣洲,名逸也,日本愛知縣三河西尾藩人。幼年時期,向同鄉詩人筒井秋水學習。及長,與森春濤、丹羽花南、水野遵等交遊,聞名於時。後至東京,入成島柳北門下,為《花月新誌》執筆,曾主持《東京朝日新聞》的〈詩壇〉。與森槐南、本田種竹、野口寧齋等於同時期,執東都各詩社之牛耳。特別是其漢文佳,與依田學海、信夫恕軒、杉山三郊等人齊名。有《明治詩話》等著述。一八九八年以《臺灣日日新報》漢文主筆的身份被招募來臺,受到總督兒玉的寵信,得到寄居於總督別莊「南菜園」(按:今已不存,舊址為今和平西路、南昌街的南昌公園。)的特殊禮遇。其詩最初仿效清初詩風,中年以後綜採各時代名家之長,純情婉麗又帶沉痛蒼古之味,開拓了高蹈獨特的詩境。
館森鴻(1863~1942)為日本仙臺人。先拜師於岡鹿門,後又投身於重野成齋門下,善經學。經同鄉木村匡介紹於一八九五年十月來臺,先擔任中學教師,後又師事於後藤新平。在臺期間分別任職秘書以及學務,並且與中村櫻溪、加藤雪窻、章太炎等人交往甚密,與加藤雪窻成立玉山吟社、小泉盜泉合創淡社,參加如蘭社、不鳴會。館森鴻對章太炎十分敬佩,他曾寫道:「杭州章君枚叔高才能文,與余相善。去年冬,載書數車入臺疆,乃以文字訂交。每相見,輒問難經義,評騭文章,縱談時事,神王興至,逸岩激越,投筆起舞,恢哉有國士風。」
總督兒玉認為︰要統治臺灣不能單靠軍人與官僚;一定要讓島民的精英,與日本人步調相合;故必要調整「報紙媒體的政策」。另一方面,要指導「本島人」,是必也要有寫「漢文」的報紙。當時能寫「漢文」者,有日下欽二郎、館森鴻,還有宮崎來城、市村藏雪樓。這些人不只是單純的文士,還是總督府倚重的文官。館森鴻自乙未割臺後便在臺灣,為總督府的文告捉刀,受水野遵與後藤新平的信任。水尾晚翠則是法院院長,籾山衣洲則深得兒玉總督的倚重。他們三人與總督府的關係都算十分親密,而由於他們都通曉漢文,實際上也擔任收編臺灣知識份子的工作。
石坂莊作(1870~1940)
另外還有石坂莊作,號圖南,日本群馬縣吾妻郡原町人,弱冠時擔任小學老師,後從軍,一八九六年隨軍抵臺,隨即深入東臺灣各地並全臺走透透,完成他業餘的考古人類學與臺灣文史的研究。一八九八年初離開臺南柳營到《臺灣日報》擔任會計暨庶務主任,《臺灣日日新報》創立後任會計主任。石坂莊作的《臺島踏查實記》一八九九年三月要出版時,章太炎替他寫了序文,但當時已刻印好來不及加上序,只印了章寫的一首律詩云:「一卷虞衡志,聯綿到海潯,朝廷終北極,蟲鳥尚南音;此影丹陬合,帆痕赤緊深,蜒方今一族,不必責蠻琛。」後來章太炎要離開臺北去日本時,他應石坂莊作書寫了一張扇面,就把這序寫在扇面上。一九0四年一月十一日《臺島踏查實記》第二版付梓時已補上章太炎的序文,而扇面的原手跡,一直到一九三六年章太炎病逝蘇州時,石坂莊作才將這珍藏三十多年的扇面墨寶製版刊登於《臺灣日日新報》上。
謝汝銓(1871~1953)
在《臺灣日日新報》還有臺灣人的同事,分別是謝汝銓和李逸濤。謝汝銓字雪漁,號奎府樓主,臺灣臺南人,日據後遷居臺北市。少從蔡國琳學。光緒十八年(1892)生員(臺南末代秀才)。乙未之役,曾佐許南英辦團練以抗日。日據後任職於總督府學務課,旋任教於警察官吏練習所。《臺灣日日新報》創刊,任記者。他在〈章太炎之行述〉說:「同事中有李逸濤年紀較輕,與太炎最為相得。一日,章太炎到逸濤家中,看見逸濤正在讀《漢書》,乃詢問逸濤何以到了這般大的年紀才讀《漢書》呢?太炎自謂他在童年早已讀完。如不信的話,可以由其隨便指定何篇,太炎執筆寫了數百字與原書核對無誤。從此,逸濤對於太炎更加敬佩!」李逸濤(1876~1921),原名李書,臺北人。幼從邱亦芝學習漢文,博覽金石,尤通史漢。而後為《臺灣新報》所聘,擔任記者,期間與社長守屋善兵衛、漢文部主筆日下峰蓮、阪部春灯交好,在玉山吟社時有所發表、唱和。此外,與臺灣大型詩社的互動也不在少數。李逸濤亦具備日文的閱讀能力,他的翻譯文章於《臺灣日日新報》上時有所見。他是日治時期漢文人、通俗小說家、新聞記者,亦書寫偵探小說。
章太炎
章太炎在臺灣半年後,由於他不能適應臺灣的氣候和個人的感受等因素而離臺。他在《自定年譜》中說:「臺灣氣候蒸濕,少士大夫,處之半載,意興都盡。」又在〈旅西京記〉說:「歲在己亥,余旅食臺灣,不怡于眾,東詣日本。」謝汝銓在談到章太炎離職的原因說:「太炎又對於日本治臺政策,每恣意攻擊,……一日撰論,抨擊督府官僚,擅作威福,壓制人民。……遂與夫人束裝回國。」然就當時章太炎對總督府的態度及細閱當時所發表的作品,謝氏的說法,似乎失之臆測。湯志鈞的《章太炎傳》則認為,當時日本政府妥協於清廷的壓力,對章氏同情康、梁,同情變法,撰文批評清廷,為該報所不容,受到社長守屋善兵衛打壓而辭職。此一說法,似較合理。據說,被總督大人訓得灰頭土臉的守屋社長,一回到報社,就命人去叫章太炎來見他,章太炎便拿起筆來寫了一張便箋,讓來人帶去,便箋上說,你不知道,我要去你那兒就是趨慕你的權勢,你自己到我這裏來,才說明你還懂得尊重我們這樣的人嗎?要來你自己來吧!守屋見了,氣急敗壞地跑來,對著章太炎大叫大嚷一通:「真沒有想到你這人如此傲慢無理!,且不解事理,真令人忍無可忍。你要不願意在這裏做事,就另請高就吧。」守屋一離開,章太炎乃呶呶說:「什麼善兵衛,簡直就是惡兵衛,你不講禮貌,我就走人,何用你趕我走,哼。」
此時館森鴻勸他仔細考量政治情勢的發展,不要貿然返回中國而受困,乃建議他前往日本參觀訪問。同時梁啟超也來函邀約他到東京共商大計,於是在一八九九年六月十日在館森鴻的陪伴下,他們由基隆搭橫濱丸啟程赴日,這也是章太炎首次踏上扶桑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