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特納克故居外貌。(張心柔攝)
二〇一八年八月中旬,在莫斯科停留的四天期間,我離開旅行團獨自去造訪了幾位詩人和作家的故居紀念館,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八月十八日拜訪位於莫斯科南郊Peredelkino的詩人巴斯特納克(Boris L. Pasternak,1890-1960)的故居。
發現巴斯特納克的故居完全是個意外。出發前往俄國之前,我在英文網站上搜尋有關俄羅斯文學旅遊的建議,並且買了一本Lonely Planet來研究,無意間翻到莫斯科周邊景點的介紹,竟然就有巴斯特納克故居的資訊,寫得非常詳細告訴你怎麼從當地火車站步行到故居。我決定按圖索驥來一次小小的冒險,前往莫斯科市郊的森林尋我的文學偶像去。
一九六六年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原創音樂等獎的電影《齊瓦哥醫生》,與我同齡的七年級後段班已甚少知悉。我是大學時經由朋友介紹看了這部片,深深為其中蕩氣回腸的音樂和愛情故事所吸引。後來雖有二〇〇二年由綺拉奈特莉(Keira Knightley, 1985-)主演的新版,但總覺不如初版的深刻。我與巴斯特納克的緣分便是由此小說改編的電影開始,後來才陸續找了他的小說、詩歌和散文來讀。
莫斯科的基輔火車站(Kiev Station)熙來攘往,這裡的火車開往烏克蘭首都基輔和中歐的主要城市。我很快找到了郊區火車的售票處,隨後進了月台。但是走到火車旁時,我發現所有的標語都是俄文:我不知道要在第幾站下車呀!於是趕緊拿出在筆記本上抄下的Peredelkino俄語拼音,跟站務員比手畫腳一番,他用手指比出四,指示我在第四站下車。
此次前往聖彼得堡和莫斯科旅遊,我對俄國人的質樸和友善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獨自在城市中穿梭探險時,除了搭地鐵和公車,也時常利用Uber的手機App叫車。俄國的Uber非常便宜,費用大約只有台灣的三分之一。我結束聖彼得堡的工作和旅遊來到莫斯科時,已經疲累不堪,咳嗽很嚴重,便常常搭Uber出行。幾次幾位Uber司機看我咳嗽的慘狀,都會主動問我要不要關窗戶,還有人拿水給我喝,在異地受到陌生人關懷真是感動異常。
上了前往Peredelkino的火車,座位是兩兩相對排列的,我對面的座位坐了一家四口,年輕的夫妻帶兩個孩子出行,因為靠窗的地方已坐了其他乘客,他們得把小孩抱在膝上擠在一起。這時我旁邊的老太太表示願意幫他們抱孩子,就把其中一個小孩接過去,讓年輕夫妻可以坐得舒適一些。這一景又在我腦海中烙下了印記。現代社會裡人際關係緊張,誰會讓陌生人幫忙抱自己的小孩呢?我記得那名老太太穿著一身黑衣裳,頭上亦披了黑色頭巾。我想起塔可夫斯基電影《犧牲》的開頭和我在俄國教堂看到的那些女人,虔誠,安詳,美麗的形象,像他們信仰的喀山聖母。
這日陽光美好,微風徐徐,甫入秋的樹林仍是一片翠綠。下了火車,我依照Lonely Planet的指示沿著鐵軌向西走,經過一座東正教堂和一座小山丘,又越過一座小橋,只見道路兩旁都是樹林圍繞,鄉間不見幾個人影,幾輛大型貨車和卡車緩緩駛過。再往前走了約五百公尺,忽見樹林右邊有一俄文告示牌,我囈語般地讀出那拼音:Pasternaka…啊,是了,就是這!
故居紀念館座落在一片松樹林當中,樹林四周用籬笆圍起,從入口處的種種告示廣告看來,這裡也舉辦一些參訪和朗誦會的活動。沿著樹林夾道前行,巴斯特納克的船型屋就在眼前⋯⋯⋯這場景不由得讓人想到《齊瓦哥醫生》裡男主角尤里一家為逃避戰火而隱居鄉間之地,但更多地,我想起了巴斯特納克作品中那種純潔素樸的心靈力量。看著這片樹林,我似乎能想像那詩人是如何在此獲得創作的寧靜和靈思;在這座遺世獨立的寓所裡,他寫出了《齊瓦哥醫生》,翻譯莎士比亞和歌德,獲得諾貝爾獎,一些最後的詩作和未完成的劇作,並在此終老。

客廳一角,牆上是詩人父親的畫作。(張心柔攝)
餐廳兼客廳裡掛著許多他父親的速寫和水彩畫。父親是畫家,母親是鋼琴家的巴斯特納克,自小接受良好的藝術薰陶,家中往來的都是俄羅斯的文化菁英。他父親曾為托爾斯泰的小說《復活》繪製插圖,並常到托爾斯泰家裡去作客。用巴斯特納克自己的話說,他們全家上下都滲透了托爾斯泰的精神(自傳《人與事》)。餐廳裡還擺著他得知自己得諾貝爾獎時舉杯慶賀的照片。在一樓原是音樂室的小房間裡,巴斯特納克在這裡度過他生命的最後一個月,患肺癌的他沒辦法再上樓。牆上掛著出殯當天的照片,儘管蘇聯當局下令噤聲,仍有超過五千名民眾來送他最後一程。在俄羅斯,文學家和音樂家在人民心中的地位僅次於帝王和宗教聖人,在莫斯科和聖彼得堡的街頭處處可見他們的塑像,或是以他們命名的街道和地鐵站。

巴斯特納克逝世的小房間。(張心柔攝)
二樓的大房間是巴斯特納克的書房兼臥室,一個說俄語的旅遊團在此導覽,我也在一邊似懂非懂地聽。在這些我去拜訪的故居裡,我幾乎都是唯一的東方面孔,當地的場館人員偶爾會興趣盎然地盯著我看。書房陳設大方簡單,僅有一書桌和一老式儲物櫃、一個大書架、父親的幾幅畫。我想,在此不受打擾地寫作定是相當幸福。「詩人應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和一張床,想像力創造剩下的。」巴斯特納克說。

巴斯特納克故居二樓書房。(張心柔攝)
走出故居,我在花園裡逛了一圈,稍事休息。秋日的陽光灑在一叢叢小白花上,剛剛結束寫生的人們在收拾畫架。我想著要找個人問一問巴斯特納克的墓地在哪裡。我到櫃檯詢問,接待的女子只會說俄語,她正對我的提問不耐煩時,來了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女生,耐心地用英文跟我解釋從教堂到巴斯特納克墓地的路線,誠懇地對我說希望我找得到。於是我向這林間的世外桃源告別,沿著原路向墓地所在的小山坡找去。

巴斯特納克故居外貌。(張心柔攝)
巴斯特納克所葬的這座公共墓園,可能因為年代久遠,或缺乏規劃,墓地與墓地間形成野生花草般錯落有致的畫面。我一開始隨意揀了一條路爬上山坡,發現一條條小徑太過曲折,便又下山來重新從墓園正門往上爬。依據年輕女子的指示,面對教堂沿著左手邊的籬笆走,繞著圓弧形走了約兩百公尺,赫然發現詩人的墓就在我左邊!
於是我站在那裡默禱許久,向我心中偉大的詩人作家致敬⋯⋯
臨走時,幾位俄國老太太也走攏來墓園,其中一人用俄語對我說了什麼,我用英語回她很抱歉我聽不懂,露出一個歉意的微笑。她們也是來向巴斯特納克致敬的。

詩人巴斯特納克之墓。(張心柔攝)
回莫斯科的路上,我心神恍惚地想著,在蘇聯時代被祖國打壓,得了諾貝爾獎被迫放棄(直到三十年後的一九八八年才由兒子將獎領回來),甚至自己心愛的女人和繆思被國家機器抓走,儘管心靈和肉體遭受許多苦難,巴斯特納克始終沒有放棄寫作,並寫出了齊瓦哥這樣一個在亂世中堅持人道精神的詩人醫生形象,感動了無數的人。這位一輩子不願離開祖國的詩人作家,在最艱難的時代裡為我們留下那麼美麗浪漫的作品,延續著俄羅斯十九世紀的文學傳統,在新的時代閃爍著人性的愛與光芒。齊瓦哥寫給拉娜的那首〈秋天〉,在去過Peredelkino之後,我彷彿活生生走進了詩中的場景:
我的骨肉流離
親人星散,
無邊的寂寞充滿天地
充滿我的心間。
而我和妳此刻却廝守在守林人的茅舍裡,
外面的樹林是無人的荒漠,
雜草隱沒了林中的道路和野徑。
如同那古老的歌所唱的一般。
粗木釘成的牆在憂戚,
因為只有我們兩人給它看顧。
但我們從不企圖跨越甚麼藩籬,
我們甘願誠實地淪亡。
⋯⋯
讓深情、眷戀和歡愉
在九月的風聲中如煙般飄散
而妳,在這秋天裏,我的親親,
把自己埋進靜默或癡狂!
每當妳穿著那有絲帶墜子的睡袍
投身在我懷裏,
妳讓衣裳褪下,
彷彿樹叢落掉葉子。
當活著的痛苦比痛苦本身更深,
在踏向滅亡的途中妳是個恩賜;
大膽,不怕羞是美的根源——
而且契合著我和妳。
(詩作取自《齊瓦哥醫生》,遠景出版,黃燕德譯。)
回台灣之後,我以這次尋訪巴斯特納克故居的經歷寫了一首〈吟遊之歌〉,以詩與歌重新闡發了這段旅程對我的意義。跨越遙遠的時間和空間,兩顆詩人的心靈在神秘中相會,那偉大的先行者為後來的人指引了道路,在樹林中迴盪著美妙的音符⋯⋯
我獨自走在 樹林地
天空中飄浮著 白雲
我心中有一個 小秘密
有一顆小小火熱的心
月台上的人影 來來去去
匆促的臉孔閃爍不定
我想起曾經聽過的那聲音
一路上激勵我提起勇氣
在偌大的世界裡會有你的知音
像微風吹拂山谷那樣溫潤美麗
流浪,流浪,在陌上的土地上
飛翔,飛翔,找不到我的家鄉
流浪,流浪,在陌上的土地上
飛翔,飛翔,找不到我的家鄉
2019年12月26日作
載於2021年6月號 印刻文學生活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