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的隨便說說@陳慧文
《道德》月刊 2018年4月號
青少年的隨便說說 陳慧文
一天晚上,督導任教國中的夜自習後,回到家時,婆婆告訴我:就讀社區高中一年級的兒子,剛才帶了兩個朋友來家裡吃飯,不久前才離開。那兩個好朋友,都是建中的。──婆婆這麼說時,臉上頗有懊惱、遺憾孫子不如同儕之意。我知道兒子以前國中的同班同學中,有兩位考上建中,和兒子都是點頭之交,不知何時已成為可以登門造訪的好友,心下頗為欣喜,便問兒子說:「阿軒和阿展剛才來玩呀?」
兒子淡定地說:「不是。是阿熙和阿徵。」我一聽,不對啊?阿熙讀的是一間普通的公立高中,阿徵讀的是私立高中的體育班。我疑惑地說:「阿嬤說是兩個建中的同學來玩啊?」兒子無所謂地說:「他們隨便說的。」當下我的頭上,可真好像有隻烏鴉「啊─啊─啊─」地飛過呀!
這使我想到今(2017)年四月建中學生代替考上台大醫學系的同學,冒名接受電視新聞記者的訪問,引起社會譁然的事件,當時輿論沸沸揚揚,教育部長指責學生不該違反誠信原則,大學教授批評學生自大自私、目中無人,不過,心理師艾彼的發言最令我「心有戚戚焉」,他說:「若我們能靜下心,暫時擱置我們的價值觀,去聆聽為什麼這場實驗想這樣行動?他們的反思與體會是什麼?我相信,我們會聽見更值得反思的聲音。」
事實上,只要是家有青少年,或是每天與青少年周旋的教育工作者,對於「建中生冒名受訪」這則新聞,一定早已免疫,見怪不怪了。因為,青少年類此的隨便說說,實在太常見了。
在我以前任教的班上,曾有一個學生阿志,在九年級緊鑼密鼓的升學氣氛中,他卻一派輕鬆,逢人便說他已經決定去讀外婆家附近的高中,那所高中位於偏鄉,門檻不高,所以他可以悠哉遊哉,不必再跟同學們擠都會區明星高中的窄門。我不疑有他,一日在校園中遇到他母親,便寒暄道:「你們決定把阿志的學籍遷到外婆家啦?」他母親聽得滿臉問號,原來他們從來沒有這個打算,阿志的母親尷尬地直替兒子道歉,我苦笑道:「沒關係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察,學生隨便說說,我就隨便相信,哈哈!」
跟我同辦公室的一位老師,去年帶九年級時,班上一個學生阿祥,在高中高職藝術才能班甄選的第二天,一到班上就告訴同學們:他已經錄取了某高中的圍棋班,還繪聲繪影地說他下了一盤輸、四盤贏,最後終於通過,即日起在校的小考、段考、複習考、模擬考都只是考好玩了。導師到班時,見他嘻皮笑臉,提醒他好好準備接下來的考試,同學們還替他說:「沒差啊!反正他已經有學校念了!」作為導師的她原以為這真是大好消息,但上網查榜單卻看嘸,把阿祥叫來辦公室,問他:如果考上了,不是要去報到嗎?阿祥還煞有介事地說:「不用先報到,先保留名額,如果考得比較好,就念別的高中;考得比較不好,就還是念這間高中的圍棋班。」唬得整個辦公室的老師們都半信半疑、一愣一愣的,畢竟現在升學管道眾多,或許有特殊才藝的特別管道也未可知,最後導師只好打電話給家長求證,結果他別說沒考上圍棋班了,壓根就從沒報名過、也沒考慮過任何藝才班,全都是他信口胡謅的啊!
兒子也做過類似的蠢事。近日在社區活動中,好幾位太太關心地詢問我兒子就讀哪裡,一聽說是就近的社區高中,都大為驚訝,說:「他不是要念高職嗎?」原來,會考後尚未放榜時,鄰居們遇到兒子,總要關切考得如何?預備讀哪裡?兒子大約嫌煩了,就隨口說他要讀高職。其實兒子若在某方面有特殊興趣或傑出表現,我也贊成兒子讀高職。可嘆的是兒子還在懵懂摸索階段,沒有任何特出才能和明確目標,所以還是進入普通高中繼續探索,無論是我還是兒子都從來沒考慮過要讀高職。但鄰居們仍難抹滅「原本要讀高職」的強烈印象,露出同情理解的表情說:「所以你們最後還是決定讓兒子讀高中啊?」真是令我無言啊!
青少年的隨便說說,固然不值得鼓勵,對於兒子和學生的胡說八道,我在告誡他們之餘,也常取笑他們道:「將來你的女朋友就跟你分手,說『因為不知道你說的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不過我內心也常常思索著:他們的隨口說說,是否也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對於把人區分階級的升學制度,和大人世界對於名校、好學生的既定印象,採取了某種揶揄和反抗呢?
首先,假裝自己已經有學校念──無論是透過繁星進入台大醫學系,通過藝才班甄選考上圍棋班,或是搬遷戶口去念偏鄉高中,顯然都是暫時逃脫眼前現實的一種想像。而眼前的現實是什麼呢?從早自習到第九節都是考試,有時一節考兩三張考卷,晚上還有夜自習,週末還有補習。台灣的教育改革至今,年輕學子的壓力未減反增,逼得他們不時要到想像世界去透口氣,不然只怕要瘋掉了,大人們不該檢討嗎?還忍心只是如此膚淺表面地責怪他們說謊騙人嗎?
再者,建中生又怎麼了?台大生又怎麼了?高職生又怎麼了?還不一樣都是人嗎?我們為什麼不實實在在地看著眼前的大孩子,是不是健康開朗、聰明可愛?一定要問明孩子的頭銜,才決定接下來的態度,是要青眼有加、讚賞不絕,還是要暗暗嘆氣,說些「行行出狀元」、「興趣最重要」之類的場面話,唉!這種種虛偽的比較和應酬,也難怪涉世未深、血氣方剛的青少年要嗤之以鼻,以這種輕慢戲謔的方式加以嘲笑了。如此看來,把校名當作可隨時穿脫的衣服般、不值得特別在意的青少年,才是以真性情彼此相處的。我們大人才是天天戴著面具出門的,還好意思責備這些天真的孩子造假嗎?
當然,青少年的隨便說說,就像嬰兒期的吸吮拇指,即便我們知道那是階段性的,不是嚴重過錯,卻也必須加以導正,以免像某位大學教授所擔憂的,讓這些青少年在沒有被糾正的情況下,未來成為作假弊案的主角。但我們在勸說青少年改掉信口胡扯的壞習慣前,內心也應對他們的心情有所了解,並隨時提醒自己破除明星學校的迷思。當這個社會對青少年真誠友善,青少年的一肚子不合時宜甚至憤世嫉俗才能減少幾分,漸漸成長為溫暖懂事的人。到那時,他們自然就能分辨什麼事可以開開玩笑、隨便說說,什麼事必須認真面對、不可以隨便說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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