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澤!等我一下啦!」
小時候,我真的很不喜歡那個總是跟在我身後,腿短又跑不快的鄰居妹妹,尤其是當她絲毫不理會我的抗議,衝著我傻笑的時候。
「任宥亭,妳真的聽不懂人話欸!」我停下來回頭,她提著琴袋在樓梯間喘氣,滿頭大汗。
「嘿嘿……」又來了,又是那個傻笑。
「妳就已經有鋼琴了,幹嘛又要買鍵盤?」我替她揹起琴袋,才發現原來她一個人提著這麼重的東西追在我身後,剛剛我還故意快走了一段路,突然覺得有點對不起她。
「鍵盤在作曲的時候比較方便嘛。」她依然笑著,很多時候我都覺得這個笑容有些多餘,至少在我面前不要這麼笑。
很危險。
「妳一個學古典的買這個是用得到喔?」我轉身繼續爬樓梯,背上這東西真的比想像中重很多。
「我在想啊……升高中之後候想要加入熱音社。」
「熱音社?妳想跳槽啊?」我很納悶,正在念國中音樂班的她,為什麼突然想加入熱音社?
「嗯……因為看你彈貝斯的時候總是笑著,感覺很開心,」她從口袋掏出鑰匙打開了她家的門──她就住在我家對門而已。「進來啊,琴不重嗎?」
重,當然重,她的話重得直接壓亂了我的思緒。
「所以我想考進你們學校。」她給我倒了杯水,在我們終於坐下來休息後。
「啊?」我差點被水嗆到。「妳不是要去考藝校的音樂科嗎?」
「我跟爸媽說過了,他們也同意了。」她笑得開心,彷彿已經考進來了一樣。「他們說那裡有你就可以不用擔心了,哈哈哈……」
「妳到底怎麼跟妳爸媽說的?不對……妳腦筋到底在想什麼?」有時候我真的很不懂她的腦迴路是怎麼構成的,像現在,又笑得跟個傻子似的。
從小就一直是這個樣子,追在我的後頭,不管我同不同意。
「呂澤,你不是創社社員嗎?」當我遞上退社申請的時候,爵管社的指揮老師用一種不能理解的眼神看著我。「怎麼剛升高一就退社了?」
「想嘗試更多不同種類的音樂。」
我沒有告訴宥亭,我是爵管社的。
「你不是很喜歡爵士樂的嗎?」老師拿著筆的手有些猶豫,怎麼樣都簽不下手。「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你走了我們就沒有貝斯了耶。」
搖了搖頭,我沒有答應他。
在我的沉默下,最終老師還是簽了名。「之後打算去哪個社團?」
「熱音社。」
其實對於熱音社,除了成發的時候在台上吵吵鬧鬧、嘶吼亂叫外,就沒有其他印象了,說穿了,那是我一點都不了解的領域。
我對不熟悉的事物也會猶豫,只不過用嘴硬掩飾罷了。
「貝斯在樂團又不起眼,你這樣以後會有人要嗎?」鄰座同學正在給吉他換弦。「要不要來吉他社?」
「加入吉他社跟你搶學妹嗎?」
「用不著你來搶,吉他社學妹有她們的大王。」他還在換他的第一根弦,我越看越覺得笨拙。「還是你目標熱音社的學姐?」
「我目標熱音社未來的學妹,可以了嗎?」我把吉他拿了過來,把剩下的五根弦全都換上。
不過,我的猶豫全是不必要的,當我踏進熱音社時,全體社員竟以張牙舞爪的熱情迎接我。原來貝斯手比想像中更搶手的傳聞是真的,從入社開始,我總是會收到組團邀請,不管怎麼婉拒都還是會來,最後只好這裡幫一首、那裡幫一首,練團的時候跑來跑去,卻也因此接觸到更多樣的樂曲風格,學到有別以往的彈法,讓我開始對熱音社的印象漸漸從吵雜紛亂變成多采多姿。
我開始跟社團裡大部分的人打成一片,一年之後還成了幹部,帶著新一批的社員參觀練團室,那之中有一年前發下豪語要加入熱音社的任宥亭。
「阿澤!社團!」她總是在放學後跑來找我,帶著一種特別開朗的笑容,在鐘響後準時出現。
一天又一天,我開始期待放學的鐘聲,開始盯著時鐘倒數放學時間,開始在鐘聲響完之後收起笑容,在她出現後才慢慢收拾書包。
一年又過去,為了每天迎接這讓人傾心的笑容,我成了社團裡少數的高三老人,換她升上幹部。
「呂澤,該收心了,老師是覺得社團沒有那麼重要,你應該想想你的未來啊!」高三課業繁重,班導是好心勸退,但我居然在糾結到底是那張看了十幾年的臉重要,還是看不見的未來重要。
那天,她也在放學鐘聲後出現,非常準時。
「敢在高三教室這麼大聲的可能就只有妳了。」我收好書包與她一起往綜合大樓走去。
我喜歡在這個時候放慢腳步,為了等她,也為了拉長並肩的時間,更為了那夕陽餘暉下發著光的笑容、為了那因興奮而上揚的語氣。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總是追著我跑的女孩,已經成為我目光追尋之處;總是跑不過我的女孩,已經踏出步伐,換我踩著她的影子。她的目光總是追尋比我想像更遙遠的地方,那嚮往的眼神讓我也不禁跟著追尋,因為那個地方,我深信會有她。
「老師,我會參加校內甄選,如果沒有選上我就退社。」隔天,我跟班導做了保證,但論我有幾成把握,其實是零。
「如果選上呢?」
「如果選上了,我就把這個當作自己的未來。」
這個未來,我不知道會怎麼輝煌,也不知道會怎麼坎坷,更不知道我會遺失她好長一段時間。
她離開的第十七個月,我給她寫了一封信。
那天,我們收到了她寄回來的曲子,在她一聲不響的腳步後,頭一次見到她留下的腳印,乘著紙飛機悄悄停在我們腳邊。
我也沒寫什麼,問她過得還好嗎、說我們很想念她。
沒了。
表面上是封不帶感情的寒暄,其實是幾行心慌意亂的問候。
跟我預想的一樣,她沒有回信。
弟弟們安慰我,也許她只是沒有看到,但我很清楚,她才不是。所以每天都去整理信箱,丟掉了垃圾信、廣告信,只留下她的名字,每天反覆一樣的動作,只希望等她回信後可以第一眼捕捉到。
隨著她杳無音訊的時間越拉越長,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手殘錯刪了她的信,或者她根本已經把我封鎖。
於是,我又寄了第二封信給她。
那天,我們的第二張專輯正式上架,我在霧起清冷的凌晨,一邊聽她寫的歌,一邊思考該寫些什麼才能逼她不得不回信,結果直到勇旭哥來催人起床,我只寫了些毫無所謂的字句。
問她過得還好嗎、說我們很想念她。
沒了。
表面上是封一成不變的寒暄,其實是幾行心猿意馬的閒聊。
而她依舊沒有回信。
我想這是當然的,她曾笑我卡片內容都只會寫「祝你天天開心」,還笑我寫情書不會有人收,我反駁說什麼年代了還寫情書,她反問我──如果你喜歡的女生只接受情書怎麼辦?
怎麼辦?我沒寫過,那人也沒收過,我怎麼知道怎麼辦?
「哥,你都寫一樣的誰會回啊?」詠燦毫不留情撕爛我的面子。
「那你寫嘛。」
「不要,代筆與作弊同罪,我承受不起。」他慵懶地打了個哈欠,斜倚在沙發上寫考卷,聽說明天還得送回學校去,不然沒有平時分數會被留級。
「還說咧,你幹嘛幫郭吉努寫?」
「不一樣。」他輕搖頭。「我這個寫完了有答案,你那寫完了還得等答案。」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這小子的腦迴路跟任宥亭是一掛的。「我又不是在寫考卷,要等什麼答案?」
「嗯,因為你是出題的人啊……」他再打了個哈欠,將考卷翻頁。「這世上沒有一封情書不需要等答案。」
原來如此……「我說我寫情書了嗎?」
「不是嗎?」他終於看了我一眼,用那雙看題看到生無可戀的眸子,流露一種名叫同情的目光。「我一直以為是。」
我不是嗎?大概……是吧。
我開始煩惱該寫些什麼不一樣的內容,但我一直想不出個所以然,只好老樣子,問她過得還好嗎?說我們很想念她。
第三封信,表面上是封單調乏味的寒暄,其實是幾行心灰意冷的盼望。
我已經習慣她不回信,卻仍然每天整理信箱。然而心心念念、朝朝暮暮,這些我無法說出口的情感,竟然都是疊字,層層疊疊在心坎上成了累贅。
第四封信寄去之前,詠燦搶走我的手機,刪掉了「們」字,發了出去。
「你不是說代筆與作弊同罪嗎?」我掃過最後一句,瞬間燥熱了雙頰。
「我只是不想被拖下水,你的『想念』我承受不起。」他一拳砸在我胸口。「哥,『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是可以用在這裡的。」
我暫時聽懂了上文,卻沒追問下文的意思,這封信,也成了我寄給她的最後一封信。
「嗨,老師!又在整理樂譜啊,它們一直都很整齊的,老師你有潔癖嗎?」
當事過境遷,我成了一個不起眼的吉他老師,每每看見學生穿著熟悉的制服,扯開陽光般的笑容,心就會痛。
這些樂譜其實是我和她曾經一起練習過的回憶,尤其是她創作的手稿。那年得知她退團,我衝去她家時,只看見門把上掛著一袋樂譜,「給呂澤」三個大字潦草地寫在上頭,洩漏提筆之人有多匆忙。
可我要的不是她留下回憶,如果真的要走,至少留下原因、留下線索,讓我可以循著她走過的痕跡尋找,結果她沒有……什麼都沒有。
我埋怨過、也氣憤過,怨她走得太瀟灑、氣她一句話都不說;怨自己沒及時抓住她、氣自己讓她從視線中溜走,但就是沒辦法把她從記憶裡丟棄,我忘不了每天放學後呼喚我的明朗聲音,忘不了映著夕陽的笑眼,忘不了操場上她走前方而我踩著她的影子,忘不了她作曲時專注的側臉,忘不了她在樂譜上寫下的每個記號,忘不了舞台燈光中她自信的嘴角,忘不了每次表演時她與我對視的瞬間。
我曾經祈禱自己的執拗成真,卻每每在睜眼時嘲笑自己的無能,世界這麼大、回憶這麼遠,我要上哪去找她?
轉機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刻來臨,一張破壞信任的協議書竟成了多年來最接近她的唯一線索。循著這點希望,竟然慢慢地釐清了當年她退團的真相,聽著勇旭哥的陳述、看著眼前筆跡顫抖的簽名,我才發覺自己的力量有多渺小,為什麼我沒有發現她的掙扎?為什麼我沒有發現她在求救?為什麼我沒有辦法陪她一起承受?
「哥,你還好嗎?」拿著證據回到車上,詠燦首先關心我的狀態。
「不太好……」
我不禁想像她一個人簽下協議書的表情,想像她是揣著怎樣的心情看我們笑著討論專輯,想像她離開的時候是下了多大的決心。
「她為什麼不讓我們陪她呢?」我問,情緒不受控地潰堤。
「因為她不願意讓我們陪吧。」詠燦的話點醒了我。「她知道我們肯定會想陪她面對,但那後果是什麼?」
全軍覆沒,連同所謂的未來,還有我們一起做過的夢。
所以她選擇了沉默,選擇連最後僅剩的時間也全力以赴,選擇犧牲自己換取我們的安好。她看的地方總是比我們更遠、更早,落在所有稱作為機會的地方。
「既然她想回來了,那我們就幫她把剩下的路都鋪好吧。」詠燦將資料遞給我。
我想我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就算不知道她會不會看見我們的努力,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我只知道……唯有前進才是最實在的守護。
當她出現在直播裡時,我立刻丟了手機往記者會現場跑去。聽她站在曾經讓她失去一切的人面前捍衛我們共有的名字、看她眼神堅定地搶回屬於我們的夢想,我再次深深發覺我跟她之間的差距有多麼遙遠,儘管只是眼前幾步的距離,我現在能做的仍然只有站在她的身後,最多……就是接住早已精疲力竭的她。
「笨蛋。」
「我做得很好吧……」
「沒有。」
「你多誇我幾句會怎樣?我好不容易回來了……」
我不想誇妳,我只想告訴妳,我好想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