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濬和他的《花隨人聖盦摭憶》/高陽
黃秋岳,單名濬,字哲維,秋岳是別號,福建侯官人。同光以來,江西、福建的詩壇,名輩迭出,「閩派」的鋒頭更健,前有陳寶琛、鄭孝胥;後有梁鴻志、黃秋岳。依我看,論人品、論詩文造詣,黃秋岳都比梁鴻志來得高,但黃的運氣不如梁,梁鴻志當到執政府的祕書長,而黃秋岳在北洋政府,一直浮沉郎署,並不得意。
北伐以後,黃秋岳進入行政院工作,在汪精衛當院長時,他是行政院的簡任祕書,掌握議事。他的交遊很廣,日本駐南京的總領事須磨,也是他的朋友;須磨出身於日本外務省專為培養對華工作人員而設立的上海同文書院,自畢業後即派赴華北工作,除了能操一口流利的華語以外,亦能談詩詞、劇曲,算是風雅人物。
須磨在黃秋岳身上,早就下了工夫,經常有來自日本的「名物」諸如食物、文具、玩具等等相餽贈。有一回須磨問黃秋岳,這天「閣議」,與日本有關的某一案,可曾通過?覆函說是通過了。從此以後,每逢「閣議」中通過了某項與日本有關的協議之類,黃秋岳都會寫封簡單的信,通知須磨。這些協議等等原是早已談好的,提交閣議通過,不過是個形式;反正第二天亦會見報,不構成洩密的危險。而須磨則表示,雖然只早知道一天,但外務省認為他消息靈通,每每來電嘉獎。這對須磨的前程很有幫助,所以他對黃秋岳常表謝意,兩人的交情,也就越來越密。
有一陣子,兩人見面時,黃秋岳常顯得有心事的模樣,問他不肯說,但須磨卻打聽到了,原來黃秋岳的續弦妻子,性好虛榮,與一班闊太太混在一起,打首飾、做衣服、打牌聽戲,開銷甚大,以致黃秋岳入不敷出,拉了好些虧空,最近為應付登門債主,大感苦惱,所以變得沉默寡言了。
於是須磨備好一張上海正金銀行,五萬日幣的支票,將黃秋岳請了來,當面致贈,他說:「我沒有想到,范叔之寒,一至於此!同為斯文一脈,我實在於心不忍。最近我收到外務省發的一筆特別獎金,特以奉贈。」黃秋岳聽他用了解衣推食的典故。而又正在窘鄉,便靦顏收受了。明知日本人的錢,不是好用的,無奈急在燃眉,只好用了再說。
懷著這樣的隱憂,沒有多少日子,麻煩果然來了。原來須磨只是拿黃秋岳作橋樑,真正的目標是他的在外交部條約司居高位的長子黃晟,有一天須磨要求黃秋岳教黃晟供給一份中國政府與某國所訂某項條約的抄本;黃秋岳大駭,結結巴巴地說:「你這不是要我私通外國?」
「要說私通,早就私通了。」
「你不要血口噴人,這要證據的。」
「證據麼?喏!」
須磨拉開寫字枱抽屜,裡面全是黃秋岳寫來的信,他急急分辯:「這裡面談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例案,都見了報的。」
「緊要不緊要,不是由你來認定的。外交情勢,變幻莫測,早一步得到消息,哪怕早一個鐘頭,都會使得整個局面發生變化。」
黃秋岳開不得口,這時才省悟到人家是有計畫地拖人下水;而須磨則威脅以外,兼之利誘,軟硬兼施,困得黃秋岳一籌莫展,最後只好妥協。
他的長子黃晟當然不肯幹此賣國的勾當,但禁不住黃秋岳軟磨硬壓,在父子的名分之下,忠孝不能兩全,為盡孝道,黃晟只好不顧大義,但是存著僥倖之心,從滿淸末年以來,外交部條約司不知換過多少人,萬一東窗事發,總還有推諉的餘地。
及至抗戰爆發,政府組織了最高國防會議,作為進行全面抗日的最高指導機構,幕僚作業由行政院負責,議事部分亦仍由黃秋岳掌管,在須磨挾持之下,黃秋岳已洩漏了好些國防決策上的機密,但關係都還不大;只有一回讓日本軍撿了個大便宜,關係就太大了。
參謀本部的「軍師」,也許受了演義中韓世宗困金兀术於黃天蕩的故事的啟發,主張在江陰附近鑿沉船隻,封鎖長江航道,來困住駐長江中上游各口岸的日本軍。經國防會議通過後,正在部署之際,不道日本軍部以最迅速的行動,將駐紮在重慶、沙市的海軍陸戰隊集中到漢口,共計一千多人,星夜鼓輪東駛,逃出虎口。
這個甕中捉鼈的計畫失敗後,蔣委員長既驚且怒,認定一定有人洩密,嚴令軍统徹查,戴笠親自主持此案的偵查,經過層層過濾,認為黄秋岳涉有嫌疑,但此事須查證屬實,否則一切無從談起。
於是軍統設計了一套求證的辦法,由國防會議袐書長找了黃秋岳來,當面交代他發通知,定於次日上午八時半在靈谷寺召開臨時會議;及至深夜,特派專差個別通知,會議提前於七時半召集,當然,黃秋岳是不會被通知的,目的是要看看到到時候會發生怎麼樣的反應,再作進一步的研判。
第二天上午準七時半開會,但很快地就散會了。到得八時半將近時,只聽天邊隱隱然車走雷聲,倏忽之間,大批日本飛機,破空而來,轟炸的目標是靈谷寺——事後獲知,這批轟炸機由日本木更津機場起飛,領隊是地位、名聲相當於我國高志航的三輪寬。
經這正反兩面的測試,已可確定,黃秋岳脫不得干係。軍統派出幹員,日夜跟蹤;在黃秋岳常到之處,最堪注意的是國際聯誼社。
這個聯誼社由勵志社所辦,本意是為在南京的外交官及外僑提供一個社交休閒的場所,不意成了中高級高官的一個交際中心,它那裡的西餐,又便宜又好,各部院衙門的司長、科長、參事、祕書,每逢中午,聯袂而至,黃秋岳幾乎每天必到。
但他在用餐時,接觸了哪些人,跟蹤者卻一無所知,因為不知勵志社總幹事黃仁霖,與戴笠是否有約定,軍统人員辦案,不能登堂入室,跟蹤者活動範圍只限進門之處的穿堂。穿堂略呈長方形,一面靠壁設置沙發茶几;另一面壁上釘著好些掛鈎,供賓客懸掛衣帽之用。跟蹤者往往只是坐在沙發上,抽著煙目迎目送黃秋岳進出,記下離到的時間,及進出有無同伴而已。
黃秋岳以獨來獨往的次數居多,一進門先將頭上的呢帽摘下來,往壁上一掛,然後推玻璃門入內,如是數日了無異狀。有一天跟蹤者偶爾抬頭一望,不由得看直了眼發楞——他所看到對面壁上所掛的呢帽,一頂變成了兩頂,顏色、式樣,完全相同。這是怎麼回事?
冷靜一下,凝神細細想,這兩頂呢帽有三同:夏天很少有人戴呢帽,如今不但有,而且無獨有偶,是第一同;顏色、式樣,絲毫無異是第二同;在某一場合,某一時間,兩頂呢帽,同時出現,是第三同。一同是巧合,再同、三同,巧而又巧,其中就一定有文章了。
因此,全神貫注只盯著那兩頂呢帽,不久,裡面出來一個中年人,一伸手便去摘呢帽,但他所取下來的是黃秋岳的帽子,接著,往頭上一戴,揚長而去;令人不解的是,此人似乎絲毫不曾感到他是戴錯了帽子。跟蹤者急忙奔出門外,招呼接應的同伴,去釘那個人的梢。
等回到原來的坐處,心裡在想,「帽子戲法」快要揭曉了!就常情而言,一個人戴錯了帽子,穿錯了鞋子,一上身就會感覺到不舒服;像剛才那個人的感覺,遲鈍如此,實在少見,倘或回頭黃秋岳居然也不曾發覺他自己的帽子被別人戴走了,那就是「三同」以外的第四同,可能嗎?
這樣轉著念頭,突然想到有件事現在就應該做;他站起身,走到對面,看看左右沒有人注意,將壁上的呢帽摘了下來,看清了出品的商號及尺寸號碼,將帽子放回原處。
等他再次回到座位上,黃秋岳已經出來了,伸手摘下呢帽,戴上就走,似乎並沒有發覺帽子不是他自己的。跟蹤者滿心歡喜,接踵而出,回到局本部;另外跟蹤陌生人的同伴也回來了,帶來了一個令人興奮莫名的訊息:被跟蹤者是日本總領事館的人。
案情已明,是彼此用呢帽交換情報,但逮捕的時機卻猶未到;因為要掌握最確實的證據,戴笠派人專程到上海,在盛鍚福帽店,買了一頂同樣質料、式樣、顏色、尺寸的呢帽回來,而且加工「做舊」,然後帶到國際聯誼社,將黃秋岳的帽子「調包」回來,一掀開呢帽襯裡的皮圈,就看到一張紙,記載著前線指揮官的行蹤,核對筆跡,絲毫不錯是黃秋岳的親筆。
這就需要立即行動了,因為日本情報人員戴走的呢帽,並非黃秋岳的原物,內中空無所有,一經電話查詢,黃秋岳知道已經出事,如果逃入日本總領事館,事情就麻煩了。
於是幹員四出,查詢黃秋岳的行動,終於在新街口弟弟斯咖啡館,逮捕了黃秋岳,由父及子,父子雙雙皆蒙「獨柳之禍」。同案槍決者共廿八人,除他們父子以外,其餘廿六人都是為日本人收買的地痞流氓,或在井中下毒,或住空襲時指引目標,是真正的小漢奸。黃秋岳與此輩同時斃命,真是辱上加辱。
黃秋岳除詩以外,亦寫得一手極好的散文,義理辭章,兩俱司稱。在行政院供職時,為中央時事周報撰寫隨筆,定名「花隨人聖盦摭憶」,舉凡人物、掌故、藝文、名勝、風土等等,無所不談。前後約歷時三年,至他棄市而中斷,稿亦無人為之出版,殆與巖嵩的「鈐山堂集」相似,因人而廢言。
民國三十二年,黃秋岳的在華北偽组織服務的胞弟澄懷,設法弄到一批白報紙,便將「花隨人聖盦摭憶」印了出來,但只到廿五年年底為止;廿六年八個月的稿子,並不在內;印行的數量亦不多,只一百多部,分送親友存念。至五十四年,香港龍門書店由於旅美學人楊聯陞、房兆楹的推荐,將此書影印出版,並收錄餘稿,使成全璧,但印得極其馬虎,既無標題,亦無標點,更未詮次,雜置一堆,毫無條理之可言,實在貶損了原著的價值。
因此,我與蘇同炳兄發願加以整理,開始動手,我只決定將全稿分為「知人」、「論史」、「識小」、「述古」、「談藝」、「紀遊」六大類,每一條的歸類、製題、標點、勘誤,由同炳兄一手包辦。出版以後,頗蒙讀者嘉許。但當時因大環境所限,不便特標作者的姓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如今時異勢遷,一切忌諱都放寬了,我希望再版此書時,能在封面上加上「黄濬著」三字。
論曾國藩左宗棠
曾國藩與左宗棠都可說是滿清的中興大臣,
但兩人秉性卻截然不同,一人陰柔,一人陽剛,
……王闓運曾勸曾國藩造反,曾國藩卻嚇得半死……
予頗疑曾文正為一極深沈有心術之人,性毗陰柔,實師黃老。而左文襄則為陽剛,好大言出奇計之人,但麄豪耳。兩人賦性,絕不同,故不易訢合,然兩人皆非效愚忠於滿清者。記日本某君作清史,謂左文襄始曾以策干洪秀全,不用,縋城遁去,此說理蓋可信。駱秉章實糊塗不能用左,觀其幾為樊燮所搆,可見。曾文正以侍郎歸湘,目擊清政大壞,吏貪民困,宮闈昏暗,初不意能救其亡也。觀其討粵匪檄,絕不言忠君之義,開篇卽言:「粵匪自處於安富尊榮,而視我兩湖三江被脅之人,曾犬豕牛馬之不若。」又云:「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又云:「無廟不焚,無像不滅。」其文中純著筆於「孔孟人倫之隱痛,上下神祇被辱之憾」兩點,是卽文正極狡獪處。故湘軍之興,乃集儒生農夫,為自衞而戰也。文正晚年惟恐功高被清廷所誅,故極謹慎小心,求自免而已。文襄好邊功,稍驕蹇,非遇西后之奸雄,牢籠優禮,殆將不終。此兩人皆不勾結宮廷,王公太監,稍存書生本色。李文忠則好結內援,宦術深矣。
曾左本非為世受清恩而戰,而一時謬號為中興,上下交侈,益促滿人之昏瞶驕逸,不數十年清社以斬,宜哉。至王壬秋,本為一跅弛之才,且有帝王思想,嘗以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日旰君勤,君無戲言,等語,入於日記中。又嘗勸曾文正革清命,兩人促膝密談,及王去,曾之材官入視,滿案皆以指蘸茶書一妄字,蓋文正畏禍,不敢也。使湘綺稍後數十年生,必一革命黨,無疑。
又曾左交情晚疏,湘綺日記,有云:「季高方踞百尺樓,佘何從攀談。」又云:「夜過滌丈,談家事,及修好左季丈事,滌有恨於季,重視季也。季名望遠不及滌,唯當優容之,故余為季言甚力,正所以為滌也。此隙起於李次青劉霞仙,而李劉晚共背曾,可為慨然。」此可見湘綺調停之論。
張之洞前身為猴
晚清大臣張之洞被認為是猿猴轉世,
不僅因為他長得像猴,又好色,
見到美人有些猴急。是也,非也?……
吾國人好自詡前身由畜生道轉來,尤喜稱猿猴轉世;宋明諸筆記所載,不具舉,近代如袁子才,卽傳前身為點蒼山老猿。此殆文人詡祕錮習,今日固不足再道,然酒餘茶後之談助,亦聊以適意也。
張南皮為猿猴託生,予在光緒末年,侍立客座,卽聞諸老輩言之。時文襄尚為湖廣總督,未入軍機也,可知此說流傳之早。南皮下世近三十年,今欲徵證,頗不容易。許溯伊為「舊館綴遺」稱:「世傳文襄生有自來,黔中人言興義山中有猿,得道化為老人,月夜山巔獨坐,山中人往往遇之。文襄既生,老人忽不見。」又云:「貴陽南門內六峒橋,卽老猿隱形處。」前一說詢張氏後人,云亦聞之。按袁忠節(昶)為香嚴老人六十壽言,云公生於黔,有異徵。忠節為文襄門下士,壽言經文襄寓目,此說而誣,宜在刊削。今此文刻入漸西村舍叢書,則異徵之說,必有所指,未可以為妄語也。
案,今所傳清代野記「猴怪報怨」一則,中有云:「壯武之孫(無錫王壯武公錱)名恕,字心如者,藎臣太守之第三子也。時在署,女亦常與款洽。一日恕問女曰:爾母爾妹則常來,爾弟何不來?女曰:『但聞其轉世為大貴人,今在湖廣大衙門,亦不知湖廣為何地。』問姓名,曰:『不知,但知其為湖廣最大之官耳。』」著者於加論斷云:「據女言:則人云張文襄前身為猴,非虛言矣;文襄之貌似猴,飲食男女之性無不似猴者,亦奇人也。」予以為諸傳說之來源,大致皆出於「貌似猴,飲食男女之性無不似猴。」此三語恐是實錄,由此而轉變附會,卽文襄亦居之不疑矣。
今世科學日昌,六道輪廻人禽轉劫之說,斷無人肯信之,肯談之。筆此以見文字中言肖何禽何獸,皆以其性欲舉止之大體言之,不宜膠柱指為託胎也。
光緒之死
光緒之死是清朝最大的懸案,
是誰下的毒手?慈禧太后嗎?袁世凱嗎?
因何而死?病死、毒死……
清德宗之非令終,當戊申十月,已有此傳說。蓋西后與帝一生相厄,而帝畢竟先后一日而殂,天下無此巧事也。當時群疑滿腹,而事無佐證。其所以使眾且疑且信之繇,則以德宗臥病已久,而醫者僉斷其不起,事理所趨,一若德宗之死:勢所必至,西后之死,轉出意外者。其實德宗正坐西后暴病,遂益趣其先死,此則純為累年之利害與恩怨,宮中府中,皆必須先死德宗也。當時后黨之魁,內為隆裕,外為項城,二者始終握大權,噤眾口,故雖易代,亦無人為此孱主鳴冤。迨至民國十年後,故宮易主,項城勢力亦漸盡,私家筆記間出,宮女太監,亦能道之,事實始漸露。王小航雜詠中,德宗遺事云:
「袁世凱入軍機,每日與太后宮進奉賞賜,使命往來,交錯於道。崔玉貴更為小德張介紹於袁。小德張,隆裕宮之太監首領也。三十四年夏秋之交,太后病卽篤,又令太醫日以皇上脈案示中外,開方進藥,上從來未飲一口,已視為習慣之具文。(原注,下均同:『當日江侍御春霖向李侍御浚言曰:皇上知防毒,彼輩無能為。豈料彼輩之用意,不在於方藥中置毒哉。』)其前歲肅王曾謂余曰:『我所編練之消防隊,操演軍械,無異正式軍隊,以救火為名,實為遇有緩急保護皇上也。』至是余自保定來,題及前話,謂『倘至探得太后病不能起之日,王爺卽可帶清防隊入南海子,擁護皇上入升正殿,召見大臣,誰敢不應?若待大后已死,恐落後手矣。』王曰:『不先見旨意,不能入宮,我朝規制,我等親藩較異姓大臣更加嚴厲,錯走一步,便是死罪。』余曰:『太后未死,那得降旨?』王曰:『無法。』余曰:『不冒臉,恐不濟事。』王曰:『天下事不是冒險可以成的,你冒險曾冒到刑部監裏去,中何用來?』余扼腕,回保定,又百餘日而大變釀成,清運實終矣。」(家必自毀,國必自伐,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也。)
又云:
「隆裕自甲午以前卽不禮皇上,雖年節亦無虛文,十五六年中皆然。上崩之數日前,隆裕奉太后命,以侍疾來守寢宮。(是時崔玉貴反告假出宮,小德張之名尚微,人不注意也。)上既崩,隆裕仍守牀畔,直至奉移乾清宮大殮後,始離去。赴太后宮,太后已不能語,承嗣兼祧之事,問諸他人始知之。自上崩至奉移大殮,親王大臣,以至介弟,無一人揭視聖容者,君臣大禮,蓋如是之肅也。吾聞南齋翰林譚君,及內伶教師田際雲,皆言前二日尚見皇上步遊水濱,證以他友所聞,亦大概如是。昔穆宗之以瘍崩也,尚殺內監五人,此則元公負扆,休休有容,粉飾太平,足光史冊,雖有南董,無所用其直矣。」
小航此言,大致不謬,繹此,似德宗之死,死於隆裕之手者。案惲薇孫(毓鼎)崇陵傳信錄云:
「十月初十日,上率百僚晨賀太后萬壽,起居注官應侍班,先集於來薰風門外。上步行自南海來,入德昌門,門罅未闔,侍班官窺見上正扶奄肩,以兩足起落作勢,舒筋骨,為拜跪計。須臾,忽奉懿旨:『皇帝臥病在床,免率百官行禮,輟侍班。』上聞之大慟。時太后病洩瀉數日矣。有譖上者,謂帝聞太后病有喜色。太后怒曰:『我不能先爾死。』十六日,尚書溥良自東陵覆命,直隸提學使傅增湘陛辭,太后就上於瀛臺,猶召二臣入見,數語而退。太后神殊憊,上天顏黯澹。十八日,慶親王奕劻,奉太后命往普陀峪視壽宮,二十一日始返命,或曰有意出之。十九日,禁門增兵衞,譏出入,伺察非常,諸奄出東華門淨髮,昌言駕崩矣。次日寂無聞,午後傳宮中教養酵王監國之諭。二十一日,皇后始省上於寢宮,不知何時氣絕矣。哭而出,奔告太后長歎而已。」
據此,西后既發毒語,云我不能先爾死,則德宗之死,似又在西后前二日,又似西后命內監死之者,譖之之人,度是隆裕崔玉貴之流。蓋從惲記之「諸奄昌言駕崩矣」一語,可知德宗之命早繫於諸奄手,西后與隆裕之意,欲何時了之,皆可,固不必問出於何人手也。其時朝野,皆疑西后與項城及隆裕諸奄合謀酖德宗,予意項城未必預此事,隆裕諸奄足矣。英人濮蘭德所著之慈禧外紀一書,頗為西后張目者,其中述及此事,亦可相證發。今節錄之:
「皇帝賓天之情形,及其得病之由,外間無從知其詳,此事亦與其他諸祕密事,皆埋藏於李蓮英及其親信小監之腦中,卽北京滿漢諸大臣,亦言人人殊,關於太后及皇帝同時相繼賓天,各持一說,互相矛盾。然欲考查其真相者,亦非無線索之可尋。日處憂危之域之皇帝,若一旦得以總攬大權,其必為彼李蓮英輩所不利,固一定之勢也。且當時頤和園中深密之計劃,或尚有為太后所不知者,亦意中事。太后之所以不知者,蓋當時請人以為太后將先皇帝而薨,故不得不密為布置,此乃東方歷史中之特別情形也。據目擊當時情形者論之,此或理勢之所有,然欲搜求其確據,處處相合,則極不易也。下所記載,乃由兩大臣所陳述,一滿人,一漢人,皆當時在朝者,其所言大概與較可信任之報紙所就相合。此等報紙所載,亦由官場中傳出也,吾等皆收存之。然此最大之疑案,終莫能明,或此同時賓天之事實出於天然之巧合,亦未可定也。但言者又云:聞之於太后親信之侍從,謂皇帝賓天之後,大后聞之,不但不悲愁,而反有安心之狀。」
此段匣劍帷燈,彌極深刻,雖力言最大疑案終莫能明,而其明蓋如鏡也。清社久屋,德宗順受全歸與否,更不足辯。傳後之史,例必以事證為憑,故此秘將長此終古。抑古之專制宮闈類此之事至多,正不必引為誰也。
慈禧之仇外心理
慈禧之仇外是埋下八國聯軍的禍根,
當時不當戰而戰,到後來卻是當戰而不能戰,
慈禧之昏悍,真無法形容……
清之亡,自當以那拉后為首功。其殘忍酷妬,奢驕褊很,諸惡德俱備,才亦足以濟之。屢謀廢立,雖不敢行,然先弒慈安,繼摧光緒,胆力福命,皆過於雉曌矣。予前談文道希,因而談及珍妃致死之前後,妃固死於后手,然若謂壹如德宗珍妃之意,卽可以不亡,亦為過論。珍妃得寵,卽出賣差缺,魯伯陽一案,是其顯例,使其得志,未必有以逾西后也。珍妃於庚子臨難時,言帝當留京,此亦可作兩種看法。深言之,欲圖變政,淺言之,則冀脫西后絆挾帝以自重耳。且帝留京之語,迺為妃嬪暱帝者所恒言。當英法聯軍之役,西后方為貴妃,文宗出奔熱河,西后乃力主帝當留京,與珍妃如出一轍,謂非宮中婦寺遇變時必有之議論,不可得也。今撮舉前此西后言,與後此珍妃言,相印證,可見歷史事實宛成對耦,而際遇不同,後來菀枯遂若霄壤,亦所謂有幸有不幸。
吳柳堂罔極篇中記咸豐庚申事,云:
「庚申七月,自慈親得病起,五六日問,卽傳夷人已到海口,所有內外一切奏稟,概不發鈔,以致訛言四起,人心惶惑,然猶未移徙也。時皇上方病,聞警擬狩北方,懿貴妃與僧王不可,且謂洋人必不得入京。」
此懿貴妃,卽那拉氏,後來庚子時挾帝西奔之慈禧也。又一節云:
「初七日,我軍與夷兵戰於齊化門外。我軍馬隊在前,且均係蒙古兵馬,並未打過仗,一聞夷人槍砲,一齊跑回,將步隊衝散,自相踐踏,我兵遂潰,夷人偪近城邊。先是親王及御前諸公,屢勸聖駕出巡,聖意頗以為然,但格於二三老成,並在朝交章勸止,故有並無出巡之旨,且明降諭旨,有『能殺賊立功,立見賜賞』等語,故人人皆以為出巡之舉已中止矣。初八日早,聞齊化門外接仗失利之報,聖駕倉皇北巡,隨行王公大臣,皆狼狽莫可名狀,若有數十萬夷兵在後追及者。然其實夷人,此時尚遠,園中毫無警報,不知如何如此舉動?當皇上之將行也,貴妃力阻,言皇上在京可以鎮懾一切,聖駕若行,則恐宗廟無主,恐為夷人踏毀。昔周室東遷,天子蒙塵,永為後世之羞,今若遽棄京城而去,辱莫甚焉。」
據此,則當時懿妃所主帝當留京之理由,視後來珍妃尤堂皇而詳切。後又有一節云:
「有御史某上奏,言奸人熒惑帝聽,倉皇北狩,棄宗廟人民於不顧,以致淪陷於夷,請速回鑾,云云。自初間起,日日聞得與夷換和約未成,或由恭邸不肯出見,或因夷人所說難從,總未定局,居民愈覺不安。初六日,英夷來照會云,我國太無禮,致將伊國人虐死五人,索賠銀五十萬兩。適俄夷亦來照會云:聞得夷人索賠五十萬金,伊願說合,令我們少賠。恭邸以此事卽使說合,亦不過少十萬八萬,又承俄國一大人情矣,隨託言『已許不能復改』謝之。俄夷又來照會云:既已許賠五十萬,自不必說,惟英國焚燒園亭,伊亦願賠一百萬兩,前索二百萬,減去一百萬,只需一百萬,便了事矣。恭邸答應,於初九日送去銀五十萬兩,是時夷人所添十六條,無一不從者,當事者惟求其退兵,無一敢駁回,於是夷人大笑中國太無人矣。嗚呼,尚忍言哉,尚忍言哉。懿貴妃聞恭王與洋人和,深以為恥,勸帝再開釁端。會帝病危,不願離熱河,於是報復之議遂寢矣。」
末段數言,則知那拉氏在彼時不但主張帝當留,且當留而力戰。一可見其仇外之心理,早伏庚子之禍機,二可見其於當時之國力,實不甚了了,徒知報仇,而不肯細察原因比較力量,此處卻與德宗珍妃不同。德宗非必甚明,然至少已知國力不如人,不應戰而應留以講理。使珍妃留京之策得行,則與當年那拉后留文宗之結果,必當大異也。
嗚呼,唯爾時不當戰而戰,其終也所貽於國家民族者,迺為後來之當戰而不能戰。夫至當戰而不能戰,則其痛苦,寧能量計。溯而言之,假使咸同光宣以來,稍有明白算盤,早知不如人而自媿奮,十年教養,十年生聚,則今日又何至如是?由今言之,那拉后之昏悍,士大夫議論之檮昧,愈當永為炯鑒,正不能以頌其復仇二字,掩其愚闇之貽戚也。記此節竟,為之掩卷三歎。
清德宗選后事
慈禧為光緒選后,光緒喜歡的,慈禧偏不給。
她指定自己的親姪女為后,
她要掌控一切,結果是後宮永無寧日……
光緒十三年冬,西后為德宗選后,在體和殿,召備選之各大臣小女進內,依次排立,與選者五人,首列那拉氏,都督桂祥女,慈禧之姪女也(卽隆裕)。次為江西巡撫德馨之二女,末列為禮部左侍郎長敘之二女(卽珍妃姊妹)。當時太后上坐,德宗侍立,榮壽固倫公主,及福晉命婦立於座後。前設小長棹一,上置鑲玉如意一柄,紅繡花荷包二對,為定選證物。(清例,選后中者,以如意予之。選妃中者,以荷包予之。)西后手指諸女語德宗曰:「皇帝,誰堪中選,汝自裁之,合意者卽授以如意可也。」言時,卽將如意授與德宗。德宗對曰:「此大事當由皇爸爸主之。(據宮監謂,當時稱謂如此。)子臣不能自主。」太后堅令其自選,德宗乃持如意趨德馨女前,方欲授之,太后大聲曰:「皇帝」,並以口暗示其首列者(卽慈禧姪女),德宗愕然,既乃悟其意,不得已乃將如意授其姪女焉。太后以德宗意在德氏女,卽選入妃嬪,亦必有奪寵之憂,遂不容其續選,匆匆命公主各授荷包一對與末列二女,此珍妃姊妹之所以獲選也。嗣後德宗偏寵珍妃,與隆裕感情日惡,其端實肇於此。以上皆宮監唐冠卿所言,蓋深知內事者,其人至今或尚存也。庚子拳匪時守西陵貝子奕謨,告逃難西陵之齊令辰曰:「我有兩語,賅括十年之事。因夫妻反目而母子不和,因母子不和而載漪謀篡。」謨貝子為清宣宗胞姪,其言如此,合上宮監言觀之,晚清宮廷之內幕,可以概見。
清之當亡,固有必然。而其演於外者,為新舊之爭,和戰之爭,鬱於內者,為夫妻之釁,母子之釁,此四者,庶可以賅之矣。(戊申袁項城之被放,為監國之載灃兄弟,借此逐之,以便攬權,非翻戊戌舊案也。楊叔嶠之子,不知其隱,亟取德宗賜其父密詔,上書求雪冤,隆裕執不可,其始終憾德宗之情可見。)
甲午戰役與臺灣
甲午戰敗割臺,
真應了「跑得快」之說,
還是結果是「錯到底」呢?……
割臺之議,當時士大夫反對至烈,各種議論,皆有之。文芸閣聞塵偶記甲,有二小節皆關甲午事。其一云:
「棄臺之議,定於甲午,不待使者既行,而已知之,特昧者尚不信耳。漢棄珠崖,豈容後人藉口乎。」
其二云:
「戊子己丑以來,京師愛著薄底鞾,達官貴人尤尚之,其名曰跑得快。至甲午之亂,滿城遷避為之一空,竟符其讖,此服妖也。」
芸閣當時自為反對合肥者,故言棄臺定於甲午,意若謂與日人夙有默契,此說羌無實據,恐未必然。而當時自有此一種傳說,則無可疑也。「跑得快」之讖,與宋說部之「錯到底」,若出一轍。國人喜言服妖童謠之說,以隱指時事,其實此讖,何止應於甲午乎?
汪精衞獄中所聞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汪精衛在獄中到底看到了什麼驚駭之事?
精衛先生居北京獄中可二年,時時就獄卒,得聞數十年來軼事,曾雜見於南社詩話。比語予,所聞字字實錄,出自獄卒之口,質俚無粉飾,較之文人作史尤為可信。今舉數節如下。
一云:「有老獄卒劉一鳴者,戊戌政變時,曾看守譚嗣同等六人。其言曰:『譚在獄中,意氣自若,終日繞行室中,拾取地上煤屑,就粉牆作書。問何為?笑曰,作詩耳。』可惜劉不文,不然可為之筆錄,必不止『望門投止思張儉』一絕而已也。林旭美秀如處子,在獄中時時作微笑。康廣仁,則以頭撞壁,痛哭失聲曰:『天哪!哥子的事,要兄弟來承當。』林聞哭,尤笑不可仰。既而傳呼提犯人出監,康知將受刑,哭更甚。劉光第曾在刑部,習故事,慰之曰:『此乃提審,非就刑,毋哭。』既而牽自西角門出。劉知故事,縛赴市曹處斬者,始出西角門,乃大愕。既而罵曰:『未提審,未定罪,卽殺頭耶?何昏憒乃爾。』同死者尚有楊深秀,楊銳,無所聞。惟此四人,一歌,一笑,一哭,一詈,殊相映成趣。」
又云:「部獄舍分兩種!為普通監,一為官監。普通監,陰濕凶穢,甚於豕牢。官監則有種種,其最上者,客廳書室寢室及廚皆備,無異大逆旅也。專制君王,喜怒不測,其大臣往往朝列廊廟,而夕投囹圄者。亦有縛赴市曹,而臨時赦免,倚畀如故者。相傳雍正時有工部郎中李恭直者,以事繫獄,為獄卒所侮辱。既而得釋,旋遷刑部郎中,管獄,撏摭諸獄卒以毛細事,痛杖之,每日杖十餘人,有杖斃者。獄卒既經此次懲創,咸有戒心,對於犯官,大都伺候維謹。犯官有予以賂金者,且屈膝謝賞,口稱大人高陞焉。故犯官入獄,惟患無錢,錢多,則居處適意,直如家中。最豪侈者,為淮軍諸將葉志超襲照嶼等,以甲午戰敗,喪師辱國,拿交刑部治罪,一被斬,一繫獄中,至庚子聯軍入京,始乘亂逃出。獄卒為言,其在獄中時,放縱邪僻,實駭人聽聞。初入獄時,賂獄中上下逾萬金,自管獄郎中以下,皆成感恩知己。每食,席前方丈,輒以餕餘犒普通監諸囚。其尤可駭者,家中侍妾八人,輪流至獄中當夕,稍不如意,輒加以鞭撻。凡分三等,最輕者自執鞭條撻之,較重者褫下裳,笞其臀。最重者,裸而反接,令馬弁以馬鞭撻之。獄囚每聞婦人哭號聲,輒動色相告,曰:『龔大人生氣,打姨太太了。』其荒謬,有如此者。」
又云:「庚子之役,尚書徐用儀,侍郎許景澄,太常卿袁昶,以直言被殺,世所稱三忠也。徐已年老,就戮時,昏不知人。許慘默無聲,惟袁意氣慷慨。將赴市曹時,跪聽詔旨畢,起立受縛。故事,三品以上,以紅色絲線為縲絏。袁忽慨然曰:『死亦好,省得看見洋人打進京城。』監斬官徐承煜,大學士徐桐之子也,聞而呵曰:『你想洋人打進京城嗎?』袁大怒,目光如炬,詈曰:『你兩父子,把中國害透了,狗一樣東西,還敢詈我。』徐亦怒詈曰:『快些拉出去,宰了他。』袁曰:『哼!我死得很痛快的,你們將來死得連一隻老鼠都不如。』獄卒聽者,面無人色,蓋以前犯官,皆俯首受戮,未聞有作如許激烈語者也。其後聯軍破城時,徐承煜以保宗全家為請,迫其父自縊,旋亦伏誅。臨刑時輾轉不肯受刃,就地作十數滾,斯真鼠子之不若矣。」
又云:「內務府總管大臣立山,家鉅富,下獄時攜金葉百餘叠,令獄卒報消息,每一報,輒給以金一葉。最後報至,已飭提犯人立山出監,立探衣囊出丹紅一小塊,納口中,提者未至,已氣絕矣。聞是鶴頂紅。」
又云:「賽金花曾繫女監,管獄郎中某,設盛筵款之。酒酣令作歌,賽金花辭以不可,乃娓娓作清譚。某語人,此為一生最得意事。刑部司員來探望賽金花者,踵趾相接。有主事某,洪鈞之門人也,一見屈膝請安,口稱師母,賽金花亦為之赧然。」
案,末段呼賽為師母者,必奚落之詞,非有感激於洪文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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