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融融《茉莉花酒吧》創作技巧與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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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融融《茉莉花酒吧》創作技巧與魅力

  楊秋生:河南南召人。臺灣高雄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畢業,曾任教於大專院校。現居美國加州矽谷,為海外華文女作協創會會員,並曾任北加州作協會長。出版有兒童書,小說《折紙鶴的女孩》、《致女作家的十封信》、《生死戀》。

  小說曾改編為電視電影,並列於全國巡迴文藝營書單。散文著有《心中有愛》、《相思也好》、《永不磨滅的愛》,曾獲海外華文著述獎及文學著述首獎,並與夫婿賈偉剛、陳永秀合著《會說故事的花園》。亦譯有《神的名字》一書,列為各大大學宗教系參考書目。

前言

  曾經因為對於愛情瘋狂的執念,而讓情緒管理、人際關係、事業、生活,甚至友情與親情徹徹底底的失控,幾乎報銷了整個人生。最後從信仰中得到救贖,寬恕了別人,也最終寬恕了自己。

  《茉莉花酒吧》,初讀之時,驚艷於與融融的文字如此精練、小說技巧如此圓熟,讓人真想一字不漏地讀完整本小說;但也因為筆法老辣、內容玄奇、結構嚴謹、氣氛的烘托、劇情發展的鋪排都如此嚴謹,讀來隨著融融之筆起伏迭宕。

  明喻、隱喻與象徵手法,加上所謂的雙重焦距手法,不但讓小說人物從平面變成立體,突顯人的兩面性,讓小說充滿了張力……讓我讀這一本小說的時候,不得不放慢腳步,細細品味。

  故事進展得非常快,人物一個帶出一個,事件也是一個引發一個,目不暇給,複雜而不紊亂。

  命運的擺佈、復仇信念中的罪與罰、靈魂與道德的拉鋸及最後的抉擇,只有寬恕與救贖才能讓「那個」湯姆死去,「這個」湯姆也就活過來了。

  唏噓!

  這一段是我初讀《茉莉花酒吧》的感想,因為覺得這篇小說寫得實在是太好了,也顧不得寫論文最怕「大題小作」,遂將整本運用的小說寫作技巧深究一番。

  論及小說要素不外乎情節、架構、背景、場景、主題、角色等。而寫作技巧運用則包括敘述、視角、劇情發展、刻畫手法等等,藉著豐富多彩的描述技巧為讀者打開了一扇門,讓讀者直入社會、文化、道德、人性等核心問題或是價值。好的作品不但能夠讓讀者在閱讀中得到莫大的樂趣,並且能從作品中不斷地探索、深思以及反思。

  《茉莉花酒吧》,一個表面上看起來是愛情與復仇的故事,卻是因著豐富多彩的描述技巧為讀者打開了一扇門,讓讀者直入窮至靠賣血賺錢的扭曲社會中,直接探觸不同角色的生活與內心的隙縫中,直達他們靈魂的最深處,感受到懺悔、寬恕最終帶來救贖的力量。

修辭技巧

(一)象徵

  小說中的象徵,最簡單的講法就是「以具體的事物或形象,間接表達與之相似或相近的,抽象的情感、思想或者觀念」。在《茉莉花酒吧》一書中,茉莉花就具備了象徵的意義。

  《茉莉花酒吧》是以茉莉花貫穿整部小說,茉莉花串起不同的架構中的支線,讓多線發展的情節、迅速轉換的場景、容易失控的小說發展因而化整為零,維持不枝不蔓、架構嚴謹、完整狀況,達到最後圓滿收場結果。

  《茉莉花》起源於清乾隆時代,是一首曲調優美流傳久遠的中國民歌,又被稱為 《雙疊翠》或《鮮花調》。這首歌通過對茉莉花的讚美,含蓄的表達出中國人質樸真誠的美好。茉莉花素潔、純淨、芬芳、清遠的象徵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而它的花語則是忠貞、清純、貞潔、質樸、玲瓏、迷人,有的甚至將茉莉花視為愛情之花,代表愛情堅貞。

  《茉莉花酒吧》中湯姆報導過餘丹卉開的雜貨鋪兼賣花的店舖後,店舖生意興隆,餘丹卉感激之餘邀湯姆去她家。湯姆見餘丹卉「白色的和服上面是刺繡的茉莉花。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地毯,白色的傢俱,丹卉和茉莉花合為一體,真實得觸手可及。」

  余丹卉高雅的穿著和氣質,如同素潔芬芳的茉莉花。

  湯姆後來跟著約翰去了茉莉花酒吧,見到「丹卉穿著與眾不同的白色旗袍,長髮披肩,髮夾上插了一枝白色的茉莉花。」

  作者幾度類似描寫之後,讀者便根深蒂固地認為茉莉花就是餘丹卉,餘丹卉就是茉莉花。在湯姆的眼裡,餘丹卉象徵著如茉莉花一般美麗,散發著迷人的香氣。而茉莉花象徵著高潔雅致的女人,一顆純潔的心、純淨的靈魂、一抹純粹的感情,一塊靈魂最深之處的淨土。

  湯姆對著約翰說:「我說,約翰,中國有一首很著名的民謠,就是讚美茉莉花的。他微笑著點了點頭,好像早有所聞並不陌生。我輕聲哼了起來,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茉莉花是家鄉的記憶,也是思鄉的情緒,更是海外思鄉人對故鄉的深情與一個無法觸及的遙遠的夢。

  湯姆與餘丹卉交談,黏著丹卉的湯姆想起自己早逝的姊姊。

  「『姐姐哪一年過世?』她輕聲問。

  『73年。』

  『文革中?在哪裡?』

  『嗯,別提了。原諒我……』

  她用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好像在哄孩子。我更加摟緊她的腰,喃喃地吟唱。我有心,我有心──採一朵……」

  湯姆輕輕淺唱茉莉花,猶如茉莉花純真潔淨的姊姊,記憶中湯姆與姊姊美好的時光,曾是純真年代時的一方淨土。那淨土卻因為文革而污染,因姊姊枉死而成為暗黑的一則痛楚的記憶。沈重的歷史、在那塊原是純淨的土地上,創傷和苦難總是在不防備的時候隨時來襲。而此時茉莉花和茉莉花酒吧是漂泊的靈魂停駐之處,是苦楚記憶的一塊桃花源。

之後茉莉花酒吧為移民局所查,丹卉遠走避禍,物是人非。幾經波折,湯姆無法眼見茉莉花酒吧面臨出售。那兒曾經有過他刻骨銘心的愛,「牆上的影子,空中的體味,地上的腳步,白旗袍,黑頭髮,四面八方都活了,那是生長著的生命,從來沒有消失,反而像陳年佳釀一樣,越存越濃。回憶像潮水一樣,奔騰不息,堵在胸口,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流……」茉莉花酒吧、茉莉花已深入銘刻在湯姆的靈魂裡,是屬於他的,誰也不能奪走!

  「西邊的太陽大如火盆,正在下垂。我想抓住最後一抹燃燒的霞光,飛起來,和太陽同歸於盡。紫色的天上,小鳥展翅回巢,如同一朵朵黑色的茉莉花。我的家呢?我的歸宿在哪裡?我節衣縮食,傾囊而出,竭力挽救茉莉花酒吧。」茉莉花酒吧,是湯姆在異國的心靈的歸依!最終買下茉莉花酒吧,讓茉莉花在心中的真善美永不凋謝。

(二)明喻

  湯姆欲赴新職場,開車山上,在彎路爬行中路上所見「五彩繽紛的服裝好似紅藍綠紫的花朵淩空而開」、「登山人蠕蠕而動,猶如指甲一樣的甲蟲」「又下雪了,早上起來,銀裝素裹,花園裡的白雪蓬蓬鬆鬆,彎曲柔和的弧線,好像老太太剛剛被理髮師整理過的銀色頭髮。馬路上縱橫交錯的車道留下亂七八糟的軌跡,好像頑皮孩子的塗鴉。沒有陽光,世界像一個陰冷的大冰庫」明喻讓文字描述變得生動,像這樣的比喻方式,通本書隨處可見。

(三)暗喻(隱喻)

  作者暗喻技巧也不遑多讓,「摟著她,就像心裡盛開茉莉花……金色的旗袍上停著簇簇螢火蟲,在幽暗的燭光中隨著音樂飛來飛去。芳香撲鼻……」「太多的疑問,像綁帶一樣落在頭上,越勒越緊,眼珠子快要蹦出來了。」「我抱著花盆走到大樓外面的垃圾箱去,好像抱著一個夭折的嬰兒,不禁悲從中來」類似的隱喻運用,讓文字更有了生命,也更繽紛。讓讀者的想像力發揮到極致,甚至讓欲表達的情感更深、更厚,更能撞擊、觸動人心。

  作者也或將明喻、隱喻同時並用「茉莉花是溫暖的情愫,是美妙的音符,是旋轉的舞姿。女人就是一朵花,靠男人的呵護才會盛開」「那一點燭光,鮮紅鮮紅好像一滴血。燭光點亮我的眼睛,把我從狂躁中挽救回來。牆如水池,紅點如漣漪一般慢慢畫開,然後紅了中央,然後又紅轉白。牆壁變成了銀幕……」,因為明喻、暗喻交錯併用,讓小說快速進行中增添了文字的美感與節奏韻律感。

(四)東方詩意筆法與哲理

  在這本小說作者在運用西方式的寫作技巧中,融入了許多中國的元素,也在描繪景色中,不時地揉進帶著中國詩意的筆,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中西融匯的寫作技巧。

  「我看看天,月亮通明,又大又圓,好像一個圓形的窗口,月中有近,天外有天,高山流水,樹林平原,好像一張黑白分明的老照片。」

  「第一縷晨光托起天幕,漸漸往上升,橘色的、紅色的、 金色的,萬丈光芒從山後噴射而出,給群山披上綠色的外衣。」

  「天上烏雲密佈,雲與雲之間殘留著絲絲月光,好像工筆畫,讓雲朵有了起伏的層次。」

  作者細膩如詩的文字,穿插在情節推展與場景轉換非常迅速的節奏裡,平衡了讀者急促的閱讀感覺。

  「出色的女人,剛柔一體,剛就是揉,揉就是剛……柔和軟不同,柔是指韌性,富有及強力的生命,軟是脆弱,一碰就破……」

  「店主娶了香港太太余丹卉以後,把雜貨統統清理走,改成今日的花店。盆景尤其精緻,遠看像花叢,近看就像一幅書法, 一撇一勾,別具匠心。幾朵普通的鮮花,幾枝平常的綠葉,組合成錯落有致,繽紛爭艷得飽滿整體。」

  作者在小說中大量運用中國古典意象,如月亮、花草、雲朵、晨曦、時令等等,讓西洋寫作技巧中揉進中和的力量,產生柔和婉轉之美。作者更將中國哲思和藝術精華寫進書中,讓儒道剛柔思想出自純美國人約翰之口,更是令人驚艷——當然這一段充滿哲思的話,和後來約翰所做所為前後互相呼應,實屬高招。

  小說多半是講故事,如何將故事說得精采深入人心,小說的情節推展與佈局就十分重要了。《茉莉花酒吧》不論在情節或佈局上都有讓人亮眼的精采之處。

  情節故事的推展不外乎背景、敘事結構與脈絡、主題,佈局上人物刻劃扮演重要關鍵,同時張力也將作品幾度推漲高潮。

  在討論情節之前,讓我們先瞭解一下故事的背景。

小說背景

  作者所以會寫《茉莉花酒吧》這篇小說是源自於一位名叫陳衛軍先生所拍攝製作的紀錄片《好死不如賴活》,得到了美國國家廣播電視獎。這部紀錄片揭露了中國農村為了錢而不要命的賣血暗黑生意,因緣際會,記者出身的作者融融拜訪了陳衛軍先生,知悉更多細節後,決定將鏡頭背後血淋淋的賣血染上愛滋病的故事寫出來。

  據維基百科上紀錄,80年代後期開始,中國政府為了緩解城市中的血荒問題,採取了計劃獻血的政策,向各地方政府下發採血指標。同時期也從國外進口血液製品設備,希望發展血液製品行業。由於賣血既可以幫助完成採血指標,又可以讓農民「增加收入」,地方官員們開始和農村血販們「合謀」鼓勵賣血賺錢,抽1管血,就能賺得50元人民幣,這個價格以當時來說,相當於在城裡工作一個月的薪資。農村因而湧現出了大量單採血漿站和農民獻血者。血販則可以從官方的血液中心及採血公司獲取報酬,因而催生出農村的賣血產業鏈。採血器械消毒不嚴格、共用針頭都非主因,最可怕的是單採血漿回輸紅血球,多少村子因染愛滋而幾近滅村。

  但是,《茉莉花酒吧》雖然以這為引子,但這並不是一本以揭發因賣血而染上愛滋病為主題的小說,而是藉著這個背景事件,描述一個因愛滋病的犧牲者,在跨國復仇的故事中,觸及中西文化、道德觀、法治觀、人性、愛情、親情、最後顯示寬恕與救贖,充滿宗教情懷的境界。

  如何將這一個背景,寫成一部成功的小說,小說故事情節的結構就十分重要了。小說情節的結構是以序幕(開端)開始,進而發展,中間高潮迭起,最後進入尾聲(結局)

情節寫作技巧

(一)序幕

  小說序幕是指在情節尚未發展時,事先渲染氣氛,以主要人物帶出情節發展的趨向,藉以表露創作意圖和傾向性的作用。

  序幕可以獨立成為一個單篇,可以作為全劇初始的介紹,為未來情節的發展埋下最初的伏筆,甚至與結局前後呼應。

  《茉莉花酒吧》的第一章在整本小說中就是扮演了拉開撲朔迷離、跌宕起伏故事的序幕。

  小說一開頭「我去這家報社工作純粹屬於修身養性。人口不到一萬,山青水秀,地處很多小城鎮的中央,擁有太陽與行星般的地理優勢,有一份有模有樣的地方報紙。報紙屬於南方報系,每週出一期。」這一段點出了主角,我,湯姆,是一位記者,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報社工作。

  作者接著描述,「報系老闆是個喜歡抽雪茄的老頭,矮個子……要不是嘴上整天叼著那支盛氣淩人的雪茄,老頭根本沒有引人注目之處…… 當初面談時,我剛剛拿了學位。前面幾輪他都不在,最後一道關是與他單獨見面。只見他一支接一支地抽雪茄,一個接一個地提問題,我被繚繞的煙霧和香氣迷惑了,也被他的威嚴震撼住。」這段則描繪報社老闆抽起雪茄呈現另一種人格特質,「我生性脆弱易受感染,竟然被他刺激出所有靈感,話語像瀑布一樣,滔滔不絕。有些話說得狂妄傲慢目中無人,有些話天馬行空不切實際,事後想起虛汗淋淋,卻得到了老闆的讚賞和喝彩。」「他是伯樂,又是知音」,湯姆受到老闆的知遇之恩,激發所長,工作表現出色後「我在他手下工作了兩年」。

  「這份工作把我耗盡掏空……」,工作兩年後的湯姆,出現精神耗盡、產生幻覺、健康失衡的問題,決定告假。

  老闆讓湯姆到辦公室一談,「我的朋友」,老闆劈頭這麼稱呼湯姆,似乎帶著「求人」的卑微心態做了一個肢體語言的描述,作者繼續渲染老闆心中有所求。「他這樣稱呼我。身體顯得格外瘦小,縮成一團藏在煙霧後面……」這段不著痕跡的描繪,為下面情節上將欲發展的方向先做了一個鋪墊。

  終於序幕漸漸拉開,「他的背像弓一樣彎著,好像被抽掉了脊樑骨,矮我一大截。他握住我的一個手,手心對手心握得很緊,好像他的心思都在手裡。另一個手覆蓋我的手背。然後緩緩地抬起頭來,什麼都不說。他的眼睛裡閃著淚光,透明的厚厚的,覆蓋著著棕色的眼珠,眼神越加迷茫軟弱。彷彿在乞求我。不是乞求我留下,而是乞求我去幫助他的女兒,到小城週報去工作。」

  老闆放下身段,甚至有些卑躬屈膝地,最終目的是希望湯姆去女兒所在之地的報社上班。小說故事似乎從這邊就起了一個頭。

  老闆為了要說服他願意到小鎮報社去上班,鼓其如簧之舌,「他說,這個夜不閉戶,車不鎖門的地方,看上去幾乎沒有什麼新聞。其實不然…… 他要我把眼光看得遠一點,那是一個很有潛力的地區,尤其是新建的華人城鎮,多為投資移民,應該有許多好故事。我的理解是―這種報紙我一個人就能穩穩當當地承包下來,他竟用了三個記者!我是第四個!好一個養尊處優的鐵飯碗。」

  只不過是一個地方小報,除了老闆女兒,另外還用了三個記者,這種安排讓湯姆(也是讀者)充滿狐疑。小鎮報社除了老闆女兒外,另外同時另外雇了兩位記者。這些人在小說中將扮演什麼角色?將會有什麼糾葛?作者已經無形中設置了懸念。

  接著湯姆點出了重點,「老頭讓女兒守著那個地區,多半是放長線釣大魚,看上了新興華人社區的廣告收入。」這個老闆老謀深算,和前面所形容的「好像一個身經百戰的常勝將軍正在運籌帷幄」,個性上前後呼應一致。

  「他給我一個星期時間做準備,說穿了,就是放棄原來的計畫,聽從他的分配。我假裝勉強接受,假裝受了他的感動,假裝感謝他的栽培,心裡卻是興高采烈,非常樂意地接受了這次調動。誰讓我是報系內唯一的華人記者呢?沒有競爭對手,得天獨厚的優勢不用白不用。」這一段也顯示了作者自己個性也是會精打細算、靈活抓住機會,頗為符合記者抓住採訪機會快狠準的特質,那原本模糊的湯姆,因而有了比較立體的描述。

  「我們各懷鬼胎,殊途同歸。可是,都沒有料到,自從我去了以後,老闆和他的女兒、我和其他記者的命運都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這一章的最後一句,與老闆人事安排前後呼應。但,是什麼變化呢?作者賣了一個關子, 吊足讀者胃口。留下一個懸念,想要知道未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這一段為未來會發生的諸多事情做了一個暗示,一個伏筆,也可以說是一個鋪墊,一個小小的張力,為整本小說波淘洶湧、翻天覆地的情節拉開了序幕!

  而小說正式展開之後,作者在情節上又是如何安排?

(二)敘事主線、副線與支線

  小說敘事結構有多種,《茉莉花酒吧》故事的推展方式是一個人帶出另一個人,譬如湯姆帶出鐵老闆,鐵老闆帶出女兒鐵姑娘艾瑪。湯姆到辦公室帶出凱文、約翰,約翰帶出丹卉,丹卉帶出雙胞胎妹妹小卉。丹卉帶出吳老總,這些人彼此都互有關係,盤根錯節,人物觸動事件,情節一環扣一環。複雜的人際關係就得靠敘事結構分線進行。

  男主湯姆和茉莉花酒吧丹卉的愛情故事是主線,丹卉的雙胞胎妹妹小卉復仇之路是副線。順著情節推進,副線小卉份量加重,丹卉像是退場成副線。而凱文與艾瑪的部份原本是支線,隨著事情的演變和翻轉,兩者份量加重,最後成了主線。

  主線、副線、 支線因結構嚴謹,皆有脈絡可循,作品儘管人多,關係變化,主線、副線、支線有時交纏,關係理不斷,但猶能維持不枝不蔓的穩定狀態。即使最後湯姆的愛情換了女主,還是能夠圓合。

(三)雙重視角立體描述

  主線副線支線交錯,難免容易雜亂糾結,作者便以雙重視角來掌控情節推展的收放。

  小說是以一個叫湯姆的人作為第一人稱「我」,來作為小說的敘事觀點。通常小說以第一人稱「我」親身演述整個故事的進行,所見所聞、所知所感,隨著作者我的描繪、渲染、抒情,比較容易征服讀者的情感,產生信任與共鳴。但是正因敘述者侷限在本身的認知、感知與感受,在陳述時便會受到個人片面思想和生活侷限與視野的限制,遇到事件時較難以作出清醒、客觀的判斷,同時作品要藉著陳述者有限的視野來敘述,小說格局與層次相對的也就受到限制。所以作者在《茉莉花酒吧》使用第一人稱敘述的時候,除了讓「我」,湯姆,作為作品的敘述者,同時也讓這個我,湯姆,作為故事中的其中一個角色,讓敘述的視角不再只是侷限在「我」的窄小視野範圍內,而是進入作品的內部,成為內在式視角敘述。這就變成了雙重視角(或稱雙重焦距)。這樣「我」不單可以作為敘述者兼角色、親身參與事件過程,也可以抽離作品情境進行描述和抒發及評價,打破視野的侷限及平面的、單一的層次表達。

  「凱文和約翰,和我的年紀不相上下,都是單身漢。三個男人圍繞一個單身女人轉,絕不是偶然的安排。說得難聽一點,好像是一場競爭『駙馬』的遊戲。按照這個邏輯,派我去,似乎他們兩個都沒有達到老闆的要求。這種感覺不是憑空而來,也不是我自作多情。這種感覺來自老闆女兒的神出鬼沒。艾瑪顯然對我的出現非常反感,彷彿我是被派來強姦她的一樣。」

  作者一邊客觀描述湯姆進入報社的情況,一邊又進入作品內部,認為老闆派他來這小鎮報社內情不單純,敏感這是一場駙馬競爭。

  「躺在床上,我自言自語,感到自己被利用、被出賣、被遺棄了,這個世界並不需要我,沒有愛,沒有牽掛,一死了之,比活著要痛快。這些日子,簡直是度日如年。約翰和我,都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只不過是在絕望中給自己打氣,找渺茫去挑戰,給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丹卉不會回來了。她活著就是為了給妹妹和妹夫報仇,給她的朋友報仇,給無緣無故死去的愛滋病人報仇。現在仇報了,妹妹要死了,她還回來幹什麼?我只是她生命中的過客……」

  作者描寫湯姆困於對丹卉的深情,卻又知道了自己只是「丹卉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以及後來所提到的「自己只是老闆手裡一枚棋子」。

  兩種視角交互出現運用,補足了單一視角的侷限,也能控制好小說結構的脈絡。

(四)人物刻劃

  人物是小說的核心,在小說情節發展中,原本就是敘述人物的活動過程,因此人物的刻畫佔著至關重要的份量。對於主線人物刻畫鮮明,在導引事件的發展、情節的推進上就十分有說服力。

  (1)小說人物的刻畫可以平鋪直敘地描寫,也可以用其他人旁觀的角度來側寫,或者以對白方式,也就是通過別人的言論、口述、行動等來表現人物。或者進入角色內心。也可用對比、象徵、反襯與聚焦方式。聚焦方式是通過多次事件或描述,一點一點的把人物特徵組合起來,最後形成一個鮮明的形象。

  作者在《茉莉花酒吧》在人物上的刻畫(或可說是人物的塑造)是十分突出的。

  書中由湯姆描述中最早出場的是他的老闆,湯姆中老闆的樣子是「報系老闆是個喜歡抽雪茄的老頭,矮個子, 高顴骨,眼睛深深凹進去,嘴唇肥大,鼻樑上有個節,非常靈活的腦袋架在厚實的肩膀上。老頭因為發福臉頰蓬鬆發酵了似的,要不是嘴上整天叼著那支盛氣淩人的雪茄,老頭根本沒有引人注目之處。」作者幾筆就勾勒出一個平常又平常、平凡又平凡的老先生,感覺上即使與你擦肩而過,也不會特別注意他似的。但是下面筆鋒一轉,「雪茄矯正著他的身分與性格,他的眼睛在吸菸時變得深不可測,好像一個身經百戰的常勝將軍正在運籌帷幄。吐氣時,洋洋得意之情深藏於團團白煙之中,讓他的神態越發神祕。然而,一旦他把雪茄夾在手中,煙霧退盡便原形畢露,像個外國和尚似的,目光柔和,滿頭銀發,一個非常普通的白種老年人。」作者藉著老闆嘴上叼著的雪茄,吸著雪茄完全翻轉之前所形容的老闆的形象,變成一個深不可測、充滿鬥志、身經百戰、老謀深算的複雜個性。之前之後的反差,讓人物的個性由平面、平板活化成立體,增加了小說的深度。

  對於湯姆的同事約翰,作者剛開始是平鋪直敘約翰的長相,「約翰有一張長臉,可能和下巴留著山羊鬍子有關係。他笑了笑,眼睛瞇成一條線,潔白的牙齒,亮得像一道白光。」

  接著便是利用副線小卉臨死之前留給約翰的遺書,從遺書中側寫約翰是個「好男人」。

  「終於到了向你告別的時候……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在失去石崗以後,會沉浸在你和姐姐的寵愛之中。我是多麼的幸運!石崗走的時候,並不知道我也感染了愛滋病。他要我答應他,找個好男人,好讓他放心。當時我是絕望的。愛滋病人有什麼前途有什麼幸福可言?但是,我在美國找到了,這個好男人就是你!」

  之後湯姆買下茉莉花酒吧,但顧不來生意,「就這樣,我付錢,什麼事都能給約翰去做。那段時間,我努力辦報,為了支付茉莉花酒吧的貸款和帳單,一絲不苟,兢兢業業去討老闆的歡心。約翰除了有償新聞還要經營酒吧,忙得四腳朝天……」這一段更進一步地讓讀者能夠感受約翰是一個為朋友仁盡義至、可以兩肋插刀的朋友。

  但是茉莉花酒吧生意不好,發不出工資,約翰提議也許可以將賣酒生意改走茶道風格,後來果真生意大好。這段則是側寫約翰這個人,不但對東方茶道頗有研究,更對生意有一套。

  一段一段的描寫、聚焦,慢慢地將約翰描繪出一個完整的、充滿東方哲思形而上的冷靜穩當溫厚專情男人,令讀者讀之不免傾倒於他的專情溫柔、敦厚與仁盡義至。雖然是一個副線的角色,卻如鋼鐵般支持者主線,讓情節架構推展不至於受到情緒不是那麼平穩發展的男主角湯姆的影響,導致小說鬆散潰散,反而是小說中的一股清流。

  (2)人物刻劃還可以用對比的技巧來加深人物的形象。小說形象塑造中的對比方法,在同一事件中寫出不同人物的不同反應、不同態度,讓人物性格特點更加鮮明,也為情節發展做了鋪墊。通常對比用於處於同一對比組中的人物,往往有某些完全相反的特點。譬如書中雙胞胎姊姊丹卉和妹妹小卉。

  余丹卉,茉莉花酒吧的老闆,「我和凱文一樣,迷上了她的眼睛。那對扁舟般細長的眼睛,水波一樣溫柔的眼神,飄蕩不定,勾人心魂,讓我又怕又愛。」「白色的和服上面是刺繡的茉莉花。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地毯,白色的傢俱,丹卉和茉莉花合為一體,真實得觸手可及。」「一副媚態,明亮的眸子裡灌滿了深深的柔情」作者用茉莉花以及白色的周邊環境來凸顯烘托餘丹卉的美麗、潔雅、高貴、嬌豔。但是面對著笑意盈盈、氣定神閑的餘丹卉,湯姆知道「這是她的誘餌。這個女人簡直是個妖精,在男人面前,她收放自如,卻不讓你得手。」外表清新美麗,內心城府頗深的形象呼之欲出。

  而丹卉的妹妹小卉,「第一次見面,她開口就笑,齒如含貝,一對水靈靈的眼睛,清澈見底。」這一段就是平鋪直敘直接描寫小卉的長相。接下來寫著「丹卉的眼睛不一樣,眉宇間藏著心計,對人留有餘地。」

  外貌幾乎一模一樣的雙胞胎,作者以對比的方式描繪,雙胞胎姊妹卻有著完全不同的心性。

  「雙胞胎除了五官身材極其相似以外,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一個倔強好勝,一個單純柔弱。一個詭計多端,一個忍辱負重。即使在長相上,我還發現,小卉笑起來,仔細看,左邊有顆虎牙。」

  作者利用外貌一模一樣,心性卻不同的雙胞胎姐妹的差別,作為後來復仇的情節的發展做了鋪墊,隨著主線副線交替出場,兩人的個性也隨著情節爆發似的發展豐滿起來,兩線揉擰合成一條富有血恨的陰謀復仇路線。

  至於湯姆的同事,凱文與約翰,在情愛上也呈對比現象。一個沈溺女性情色,最終染上愛滋病;一位超脫肉體愛戀,充滿靈性與溫厚的情操。

  對比,即將不同人物置於同一事件或相同、相近的情境中,使人物的言行、心理相互比較,而使各自的特點愈益鮮明,也能將主題慢慢引出來,作者設計得十分巧妙。

  (3)側寫與層層聚焦。湯姆到了新辦公室,同事沒什麼反應之際,「我來不及考慮自己的處境,只見裡面那扇玻璃門動了動,又了彈回去。這時,男人們臉上露出了笑容,一看便知道這笑容是故意貼上去的……我說,我的車停在外面,沒有付錢。沒有反應。我想說點活躍氣氛的話,竟然一時無從開口。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東西從背後越過我的肩膀飛過來。原來是一張藍色停車牌,上面寫著白色字14號。我的目光順著車牌的方向倒回去,看見有個女人的背影, 一身黑衣服,眨眼就消失在玻璃門後面。」

  這一大段是描寫原為副線後為主線的艾瑪,作者只在玻璃門裡頭晃動的身影,充滿神秘,讀者完全不能知道那是誰?也不知道她長什麼模樣?讓讀者有了懸念,好奇這是誰?

作者從一張藍色的停車牌從裡頭飛出來這句描寫,立刻凸顯了這個人的個性急躁,還帶著一點爆裂的味道。而從同事們的原先淡漠,後來帶著諂媚的笑容的反差,更可判斷這個人大概是個暴君似的主管吧!這一段的渲染和鋪墊,已經到達了高潮。

  湯姆順著車牌飛出來的方向回望過去,只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性別是揭露出來了,但是讀者仍然沒看到她的正面長相,仍然不知道她是誰。而接下來湯姆卻說:「艾瑪,謝謝你!」

  這段寫得真是驚心動魄,用側寫手法來烘托艾瑪的個性,她的特性、形象塑造得非常生動、突出而成功。

  而作者繼續鋪陳,「艾瑪就是這樣一個令人害怕的女人。直到幾年後,艾瑪走了,我接替當了社長。她殘留在報社的氣息,那些噪音,彷彿仍舊黏在天花板上。那些憤怒的肢體語言,仍舊殘留在空氣中,時隱時現。一提到他的名字,我仍舊感到十指冒煙,仍舊感到焦躁不安,可見艾瑪多麼不簡單,可見她的能量有多大!」

  後來的種種事情發展,塑造了艾瑪個性是一位性情急躁又爆裂的女性,也為後面艾瑪為愛進入精神病院做了鋪墊,為後面的情節大翻轉先為讀者打了預防針。

  作者利用上面種種的描寫聚焦方法,刻劃出每一個個性不同、形象鮮明的角色,讓故事的發展即使錯綜複雜,也不會有混亂的感覺,而且更加深了故事的吸引力。

(五)增加張力

  所謂的小說張力,是在描述情節的當中利用外在的因素投射到內在,產生對立、矛盾、衝突、懸疑、緊張等張力,在起伏中間產生危機的力度,更能左右深深吸引讀者,抓住讀者的思緒。

  作者在這本書運用張力的功夫更是駕輕就熟,譬如在情感的轉折點、引起情節發生轉折的重大事件,抑或高度危機之間。又如感性與理性的掙紮、自由與孤獨的對抗、現實與夢想的衝突、道德與法律的擺盪、愛情與死亡的衝擊……句與句、段與段之間的張力,一個又一個謎團,一個謎團才解開又帶出另一個謎團,一放一收之間效果亦十分顯著,讓讀者心心念念,一路讀來,不忍釋卷。上面所言人物的刻劃、情節的鋪墊懸念,雖能為小說製造張力。但比較屬於輔助性的張力,而真正能引起讀者強烈懸念與期望,小說發展中產生的一種心理上或環境上的矛盾、對立、衝突和翻轉,更能增加張力效應,也增加了作品的內在深度與反思的探索。

  作者在增加小說張力用了幾種技巧:

(1)鋪墊與懸念

  鋪墊(或稱鋪陳),是為了要襯托主要人物或事情的發展,先以描述他人或他事作為後來事情發展的一個襯墊。運用鋪墊寫法是為了先做個起頭,作為伏筆或暗示,先累積氣勢,避免後來書寫時產生突兀或氣勢流動不接不順的情況。通常多作為之後矛盾、衝突發生時一個引子,不致一觸即發,沒頭沒腦。不但能作為緩衝,也能一點一點渲染,到爆發時力度更強。

  一本小說的鋪陳,多是從情節中進行推展中利用寫作技巧,讓故事充滿張力,情節跌宕起伏,讓讀者讀之欲罷不能。

  一本小說中不只是可從事件中一點一點地由刻劃人物的個性時,為情節的發展上起了鋪墊、設下懸念與張力,起了情節跌宕起伏的作用。而情節上的暗示、伏筆與鋪陳,更能增加故事的複雜、曲折與跌宕。

懸念增加小說張力,但設置謎團時也要把握節奏,有張有弛。謎團與懸念讓讀者處於緊張狀態。急於得知答案,若懸疑太多,讀者始終處於緊張狀態亦非上策。懸念的設置與平和的敘事交替出現,謎團也許一面解謎,一面設置新謎團,一張一弛,始終維持平穩步調進行。

  有時人物刻劃、鋪陳與懸念會同時進行,相輔相成。

  約翰雖然算是支線,但因深愛著副線小卉,在小說中的份量亦不輕。

  「約翰的神態內斂含蓄凝重,好像很多線索纏繞著他,別人永遠捉摸不透。」這段是作者對約翰描述他神秘、充滿懸疑與捉摸不透的謎樣感覺。

  而後作者再次聚焦約翰,設下懸念:「約翰長得和一般的洋人沒有多少區別,卻有一對敏銳的眼睛這對眼睛在又黑又長的眼睫毛的保護下,常常半睜半開,目光朝下,但是只要偶爾瞥上一眼,就像雷射一樣厲害……約翰的神態內斂含蓄凝重,好像很多線索纏繞著他,別人永遠摸不透。」作者設下的謎團更深了。

  隨著情節的發展,當約翰要帶湯姆去茉莉花酒吧時,作者描述著:「我們不是去喝酒消遣的嗎?怎麼像執行任務一樣嚴肅?……『你想帶我去哪裡約翰?』他說:『保密。』……他竟然不辯解也不想多說一個字,故意把懸念高掛在車頂上⋯,」

謎樣的男人,要帶湯姆去一個謎樣的地方。

  作者設下的這個懸念,為後面進入及探索茉莉花酒吧先做的一個鋪陳。

  「我忍不住問:『茉莉花,好個女性化的酒吧名字,是不是同性戀場所?』……

  『是個避難所。』約翰說得很隨便……」

  作者藉著約翰帶湯姆進入到這個「是個避難所」的茉莉花酒吧,先是揭開謎底,但又設下一個懸念。這個懸念也是一個暗示,為後面茉莉花酒吧作為在中國因為賣血感染到愛滋病的受害女性遺孤們的一個避難場所,先做一個鋪墊。

  設置懸疑,讓讀者產生懸念與張力,吸引讀者的好奇心,再經過鋪墊,逐漸揭開謎團。

  之後凱文失蹤,艾瑪幾乎抓狂。

  「約翰坐在我的後面,雙手一攤,表示無能為力。我敢肯定她要找的是凱文。艾瑪說:『你當過私人偵探,我付錢。』……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約翰私人偵探的身分。」原來約翰在當記者之前,曾經當過偵探,約翰的謎樣過去,終於在攪成一團的絲球中,抽出了一個線頭。

  湯姆曾經在茉莉花酒吧與丹卉相處時,由隱蔽的攝影窺視到牆另一面的房間有個男人,文中描述:

  「『男人是誰?』

  『約翰。』她說。

  ……

  『約翰和你的妹妹,他們在幹什麼?我們為什麼在暗處窺視他們?』」

  作者一路設置懸疑,加深讀者對約翰扮演的角色的猜疑,與情節發展方向的可能性。

  「我謝了他,再打茉莉花酒吧。約翰果然在那裡。這個男人一種種跡象讓我感到他與丹卉有很深的關係……」

  作者繼續繞著約翰,設下層層謎團,吊足讀者胃口。

  而後湯姆從約翰那兒慢慢瞭解到丹卉的茉莉花酒吧是一個窩藏著賣血感染到愛滋病的受害遺孤的非法移民避難所。

  當約翰發現湯姆已知悉茉莉花酒吧部份實況,終於招供,「有人向移民局報告。」

這時當湯姆要向約翰套話,想套出小卉的真實身分與隱藏身份的目的時,約翰卻又「表情嚴峻,一字一吐地說:『請記住,只有丹卉,沒有妹妹。』」反倒又設置了一個謎團。

約翰分明知道湯姆看到的是小卉,可是他為什麼堅持不承認呢?這一小段的對話,除了是為將來小卉作為丹卉替身方便進行報復、為謀殺大血霸作為鋪墊外,也為約翰深愛著小卉做了一個暗示或著提示,以便將來情節大翻轉的時候,不至於顯得太突兀。

  作者在小說裡不止為約翰,也為凱文、艾瑪都設置了大量懸疑,讓讀者產生懸念與張力,吸引讀者的好奇心,再經過鋪墊,逐漸揭開謎團懸疑,製造一波一又一波的張力高潮。

(2)矛盾、衝突與掙紮

  在小說故事中,突然發生出乎意料的變化、角色們身陷困境無法順利解決問題,或陷入自身道德漩渦……使情節呈現懸疑未決,對抗掙紮等等困境,引起讀者的緊張、焦慮、同情、憎恨等心裡反應,引起更多的好奇,以致迫不及待知曉後續的發展。

  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分法,善惡也並不是那麼分明的。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性格、善惡道德的標準,每個人都是以自己認定的方式與信念生活,所以關愛會與衝突同時存在,愛情與背叛、愛與恨也能成為雙胞胎,這些都讓角色與故事的發展有了深度,有了讓讀者可以深思與探討的議題。這些矛盾、衝突與掙紮等種種情緒,便是製造小說張力的最佳方法。

  從第一章(序幕)可以隱隱約約的感覺出來,湯姆的老闆將湯姆調到小鎮的報社去,是有特別用意的。

  湯姆到了報社之後,很快地就發現了「凱文和約翰,和我的年紀不相上下,都是單身漢。三個男人圍繞一個單身女人轉,絕不是偶然的安排。說得難聽一點,好像是一場競爭『駙馬』的遊戲。按照這個邏輯,派我去,似乎他們兩個都沒有達到老闆的要求。這種感覺不是憑空而來,也不是我自作多情。這種感覺來自老闆女兒的神出鬼沒。艾瑪顯然對我的出現非常反感,彷彿我是被派來強姦他的一樣。」

  小鎮報社兩個記者理應就足夠了,還會派湯姆去,顯然是別有用意。這是作者的筆法,在不著痕跡中做的一個鋪墊,藉著湯姆的感覺——光是看到艾瑪的反應,就知道艾瑪所愛的人,絕對是這兩個記者的其中一個,所以才會對他充滿敵意,而且態度惡劣。

這一段便是安排了一個艾瑪與湯姆之間情緒上的衝突與對抗。

  「要說艾瑪對我無理,似乎並不公平。總讓艾瑪發脾氣的是凱文,脾氣發得莫名其妙近乎故意找碴,看得我時不時地產生為他打抱不平的衝動。凱文和艾瑪是老鼠和貓的關係,凱文去了哪裡,採訪什麼人物,下一步的計畫等等都得向艾瑪彙報……凱文好像是上輩子欠了他一屁股的在一樣,永遠還不清。令人不解的是,天底下竟然有這種男人,凱文對愛買言聽計從,毫無怨言。」

  從這一段描述更是無庸置疑地可以斷論艾瑪愛的就是凱文,但是反觀凱文對艾瑪的態度卻令人疑惑。艾瑪對凱文,與凱文對艾瑪,兩人之間愛的態度如此不平衡,這中間必存在著矛盾與衝突。兩人曾經有過什麼故事呢?作者便是先設下矛盾與衝突,製造了小說的張力,讓讀者不自覺深陷故事中。

  「這個兇悍的女強人,一反常態,突然間變得像根長長的竹竿,搖搖晃晃彷彿被風吹進來。她的臉色陰沈,滿臉淚光,嘴唇乾裂,手指顫抖,全身的骨架像錯位一樣扭曲者。她是來找約翰的,鼓著嘴低聲嘟囔著:『你得幫我把他找回來。』……我敢肯定他要找的是凱文。」凱文失蹤了!

  故事的發展因為凱文的失蹤,更加撲朔迷離,張力加強。

  「凱文失蹤,艾瑪失魂落魄,沒幾天就病倒了。」作者之後繼續描述湯姆幾次想從老闆那兒套出消息,「老闆滴水不漏,總以『不知道』來打發我。他說這三個字的時候,口氣不緊不慢,吐字隨意馬虎,完全沒有到處尋找而深感失望的語氣。也許,他並不在乎凱文的的出走,甚至對凱文的時鐘幸災樂禍。在乎凱文的只是他的女兒。」

  這一段則完全透漏了老闆完全不接受凱文的心態,不只是呼應了前面老闆派湯姆來這個小報社的真正目的,也揭發了老闆父女之間存在著相當大的矛盾與衝突。

  湯姆問老闆:「你為什麼不讓凱文當社長呢?」「這是過去的計劃,被我槍斃了。」從湯姆與老闆的兩句對話中,可以看得出來凱文絕對做了什麼對不起老闆,或者說應是對不起艾瑪的事,導致老闆對凱文心理上十足的排斥,自然產生對抗的反應。

  之後艾瑪因為凱文的失蹤,久尋不著,認定凱文絕對是死了,情緒崩潰而進入了精神病院。老闆為了救女兒,想請湯姆幫忙。

  「他低頭望著自己的膝蓋,慢吞吞地說:『你不知道吧,艾瑪和凱文有個孩子。』『不知道。』……

  『原來他們是夫妻,離婚了?』我問。

……

  『他們從來沒有結婚。』他說,『當年凱文和你一樣,是個名記者,我很看重他。 艾瑪對他一見鍾情,兩人私奔了……不久,艾瑪懷孕了,海文不要孩子,也不願意結婚。』……『但是,艾瑪受不了失去孩子的刺激,他們倆的關係就此破裂。』……『凱文一表人才,但是我怎麼能接受一個不願意結婚不願意當我女婿的人成為我的家庭成員?是我拆開了他們,如果再住在一起,我要解雇凱文,終止對他們的經濟支持。』」

  老闆抗拒排斥凱文的真相大白,但是衝突仍然進行著。

  「艾瑪猛回頭,接過紙杯,『啪』的一下,把水朝我潑過來,一邊說:『他們把我當精神病人,現在你相信了嗎?你快去向老闆彙報,艾瑪在胡說八道,不能出院。其實啊,告訴你,我比什麼時候都清醒,殺死我們的是我的親生父親。是他殺死了我,殺死了我的孩子,殺死了凱文。他把我們都殺死,只留下一樣東西,那就是他的報紙。』」

一段一段父女之間的齟齬、衝突、對抗上演著。讀了真讓人發急,真相呢?真相什麼時候才會大白?讀者不免繼續閱讀,期望揭露真相,故事往自己的期望發展。

艾瑪與凱文之間的矛盾、衝突,加上老闆反對,強硬拆散這對鴛鴦,一波一波的矛盾與衝突,抗爭與對抗,讓小說的張力在張弛之間幾度波盪,讓小說充滿了刺激與緊張。

小說中除了艾瑪與父親、與凱文的糾結與衝突外,湯姆與丹卉之間的愛情也充滿矛盾與掙紮。

  關於湯姆,作者在第一章就點明瞭,「我被留在 總部,從一開始就派到第一線,搶新聞寫事故,殺人放火盜竊,可謂五毒俱全,都輪到我去現場採訪。當地的三教九流、政界要員,文人墨客以及妓女浪人都巴結『我』或威脅『我』,讓『我』住嘴或筆下留情。我很快地出名,並且漲了兩次公工資……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光輝的歲月。」湯姆是報社記者,為老闆所重用,在老闆底下做了兩年工作,老闆派他到一個比較偏遠的小鎮分社上班。

  老闆打的主意,本來是想讓湯姆到艾瑪主持的報社分社,近水樓台好將來作為女婿接手報社。但是到了當地的湯姆採訪了一家兼花店的雜貨鋪,湯姆為上報而拍的老闆娘余丹卉穿著和服,頭髮攏得幾寸高,眼光微微下垂,清秀高貴的「很有魅力」照片後,放在抽屜裡,當作私藏。

  「我和凱文一樣,迷上了她的眼睛。那對扁舟般細長的眼睛,水波一樣溫柔的眼神,飄蕩不定,勾人心魂,讓我又怕又愛。」明顯的,湯姆才見過一次餘丹卉,對她的外貌產生了迷戀。作者接著描述:「上她家的前天晚上,我幾乎失眠,翻來覆去想著如何擺布她。睡夢中居然和陌生女人做愛。這個人不知道是誰,肯定不是丹卉。」

  這一段將湯姆對餘丹卉的迷戀,用深入夢境裡加深描繪。這個夢境,包括湯姆自己其實都知道,那個女人就是余丹卉,但是湯姆否認了那是餘丹卉。為什麼湯姆不願意認為或者是承認那是餘丹卉呢?這就是湯姆理智和情感上的衝突了。夢境通常反映了真實的心境,而現實上,理智卻要去反駁它。

  在這本書裡,夢境扮演著十分重要的一種寫作技巧。在此先略過,下麵再專題解析。

  湯姆在上她家欲採訪她之前,「第二天去她家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應該穿什麼衣服。穿上了西裝,找來找去找不到合適的領帶。只好換一件……刮乾淨鬍子,噴了香水。」作者將湯姆將與餘丹卉見面的情怯心情描繪得十分生動,在意餘丹卉的心情躍然紙上,和前面否認了夢中的女人是余丹卉是相呼應的。

  「我去了廁所,請她不要亂動,坐著等我。我在廁所裡打開了水龍頭,拚命地往臉上沖,然後對著鏡子打自己的臉,劈啪 一直打到辣辣地生疼,我才走出來。」

湯姆對餘丹卉的媚態與柔情幾乎不能把持自己,只能到廁所拼命沖水,藉以澆熄內心的慾  火焚燒。這一段將湯姆內心情慾與道德的掙紮描述的十分到位。

  「拍完照片,她送我出來時,在大門口給了我一個象徵性的擁抱。我知道這是她的誘餌。這個女人簡直是個妖精,在男人面前,她收放自如,卻不讓你得手。在她擁抱我的時候,我真想一把抱起她衝進屋裡。如果沒有職業的束縛,如果可以不講後果,如果我是原始人,此時此刻她屬於我。但是,理智不允許這樣做。我從那棟三層樓的豪宅裡狼狽地逃了出來。現在丹卉邀請我吃飯,我怎麼不想見她?怎麼敢去見她?說忙,是託詞,我心中害怕。」

  這一大段將湯姆內心情慾與道德糾葛來糾葛去猶如一團纏繞的絲線,最終找出線頭,理出一條出路,真是描述得張力十足。

  《茉莉花酒吧》一路將湯姆內心的掙紮起起伏伏表現亮眼,不但塑造了湯姆鮮明的個性,整個故事張弛交錯互現,張力爆發深具威力。

(3)翻轉/轉折

  小說情節原來看起來順順當當,突然發生出乎意料的事件,使主角身陷困境或不安之中,使事情無法順利解決,或者呈現懸疑未決,前途未明的悲劇或者困境的的走向,都能引起讀者的緊張、焦慮、喜愛、厭惡和同情等心裡,吊足讀者的胃口。但也有由原本處於困境,突然出現形勢逆轉的情況而出現最終圓合,皆大歡喜的狀況。

  翻轉不只是在在情節上發生事件,也可用在人因感覺、感情的變化而導致事件的翻轉。

  凱文,湯姆的同事,「引人注目,義大利後裔,長得很帥,大而黑的眼睛裡藏著淡淡的憂愁,談吐舉止彬彬有禮,說話聲音圓潤動聽,很像電影明星……這麼溫文儒雅的男人,應該能成為很好的朋友。我主動找話,無論談天氣還是聊足球,天氣還是聊足球,他總是閃爍其詞,似乎存有莫名其妙的戒心……第一次吃午餐,就碰到了凱文。我走上去和他打招呼,他好像不認識我一樣,先一步走了。我明明看見他坐在靠窗的一 他一口否認。我毫不懷疑自己的眼睛,認為『否認』背後一定有精彩的故事。於是,我越加注意凱文的行蹤和舉動。」

  這一大段描述了凱文的外貌,和外貌下看不明白的行為模式,這反差架構出一個充滿懸疑的懸念。這樣的落差,引起記者出身的湯姆追根就底的職業習慣。

  在湯姆觀察之下,「我很羡慕凱文,身後總是有一群蝴蝶。這個男人白天像隻懶貓,吃了午餐才去上班,辦公室裡相互打個招呼,老死不相往來。晚上,搖身一變成了好漢。他的眼睛像獵人一樣明亮,在人群中掃來掃去。他的女人像走馬燈一樣不停地變換。」凱文,看起來是個十足的花花公子,玩世不恭。

  這樣不專情的大眾情人,和一心一意愛著他的艾瑪,在情感上形成對比與拉鋸的情節。

  在湯姆訪問過茉莉花酒吧老闆餘丹卉後,「那天一上班,凱文拿著報紙來到我的面前,指著丹卉的照片問我是在哪裡拍的?報紙平放在我的寫字檯上,只見他的食指點在丹卉的臉上不停繞圈子。手指修長白淨,指甲剪得恰如其分一絲不苟,我好像看到了他的欲望在手指上產生的電流,摸著活人一樣。看得我噁心……」

  作者將凱文好色的特質藉著湯姆的感受,描寫得活靈活現。

  「『你上她家裡去了?他拉了張凳子在我旁邊坐下,脖子伸長了問。她住在哪裡?』

我沒有理睬他,也不準備把地址告訴他。這是凱文第一次認真地和我講話。

  『你看她的眼睛,像兩片尖尖的葉片,美得迷人。』凱文說著,把報紙提起來,湊到我面前。丹卉的臉上有潮濕的唇痕,這個色鬼……確切地說,這張女人的照片,彷彿激起了他內心很大的波動,魂不守舍的樣子。」

  這一段又藉著對話,將凱文對餘丹卉起了貪戀之心。

  作者接下來的情節突然有了大轉變!

  「自從被艾瑪訓斥以後,凱文一直在外面跑新聞,辦公室裡很少看到他的人影……

  兩個星期過去了,每次出報,第一第二版上的新聞都出自我手……凱文一直沒有出現。……凱文的停車位這幾天一直空著。為了證實他晝夜不歸……兩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凱文的行蹤。丹卉也一直沒有消息。」

  凱文與餘丹卉都行蹤不明。

  凱文與餘丹卉都行蹤不明,在整個情節發展上即是呈現所謂的突然發生出乎意料的事件,使角色陷入不明的困境,讓讀者陷入不安之中。這樣的轉折,將分為二條線進行,使情節上的多變,增加了豐富的內容。

  而「凱文失蹤,艾瑪失魂落魄,沒幾天就病倒了。」,這樣的情節安排,是另一層意想不到的突發事件。凱文行蹤尚未掌握,又爆出艾瑪為情所困,被送入精神病院,更是情節大爆炸!讓人措手不及,又驚又懼。

  在幾乎是湯姆獨撐報社大任的時候,老闆一反常態,沒有特別稱許湯姆(反常,也是一個小反轉),卻帶來一個亦堪稱爆炸性的消息「凱文被陷害死了,艾瑪得了精神病。」原本這該是「聳人聽聞!這是記者最喜歡的消息,也往往是最不可靠的。如今出自老闆之口,他是消息來源,還會錯嗎?但是,我怎麼能相信,怎麼敢相信……」

  更爆炸性的反轉情節後繼不斷出現,直到書末,作者在這方面下足功夫,僅僅擄獲讀者的心,無法將書放下,一欲窺視,直到水落石出。

(4)夢境/幻覺

  張弛交錯互現,矛盾、衝突、掙紮,都是製造張力的重要因素,但都是實質上的事件,而作者在書中大量的用了夢境,夢境扮演的角色,可以是兩面性的中間模糊地帶,也可作為張力中間的鬆弛作用。或著用來緩衝情緒,亦或者為在寫作中遇到難以描述、不可解的困境、難以自圓其說的情節時用上。因為夢境是私人的,可深邃,可模糊,也可離奇不合邏輯。但也同時具有不交流性,也適合在現實中發生的事情無法用現實主義來解決的時候,便藉助幻想、夢境、碎片加深內心的矛盾和掙紮。

  湯姆情牽餘丹卉,聽說凱文被謀殺,擔心丹卉為了幫酒吧裡的非法移民也牽連遭兇殺,怕丹卉一心幫助人而受到牽連,蹲在浴缸裡想從隔牆凱文房間聽出個名堂。不料「脫了浴衣,赤條條鑽進了被窩。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閉上眼,看見茉莉花酒吧,一幕一幕地動起來……我竟然聞到了茉莉花香。丹卉在我的懷裡,一絲不掛,身上覆蓋著茉莉花枝。我摸她的皮膚,一碰就像著火了一樣。我在床上滾來滾去,被子全部被蹬到地上。渾身上下,裡裡外外都燒著了。我大喊,丹卉,丹卉──!我燙!……我痛!……丹卉求求我!……」

  「發洩完畢,我衝進浴室,開足了水,拚命清洗……我轉身沖洗背部,抬頭一看,一個女人從白雲中徐徐降臨,落在我的面前,手裡拿著一條長長的白毛巾。毛巾貼上我的皮膚,與水珠混為一體,她給我擦身,從上到下,從前到後。我再一次熱血沸騰,在浴缸裡與丹卉做愛。」

  湯姆深愛餘丹卉,卻一直保持心靈上的愛戀,而夢境或幻覺才真正呈現了他內心真正的情感與慾望。

  湯姆到醫院探視過艾瑪,「拉著旅行箱,漫無目的地在機場閒逛,心裡想著明天如何向老闆交代,如何把艾瑪的皮球踢回去……坐在飛機上,我打了一個盹兒,迷迷糊糊地看見一個白色的空間,似雲似霧,滾滾翻騰。雲霧後面是老闆的一雙眼睛,老闆死了,死不瞑目。……這個夢意味著什麼?我問自己。難道老闆是這場悲劇的罪魁禍首?那麼我扮演什麼角色?老闆的幫兇?那麼殺死老闆的又是誰?」

  破碎、沒有邏輯、與事實不符的夢境,深層的描繪了湯姆內心受到突發事件的衝擊,思緒紊亂,胡思亂想,失去清晰客觀的思考能力。主角處在迷失狀態,讀者不免也跟著胡思亂想,猜想後來的可能發展。

  「安眠藥很快在體內發生作用,我昏昏然睡著了……眼前閃過一道金光,平坦的大地被大風吹得像沙漠一樣波浪起伏。那不是我的家鄉嗎?麥浪滾滾,沉沉的稻穗在陽光下搖曳。遠方那白色的圍牆,是我外婆的家。我和姐姐穿過田野到鎮上去買東西。姐姐穿一身白衣裳,脖子上飄揚著一條長長的白圍巾。我大聲地呼喊,姐姐!姐姐!她沒有聽見。我向她招手,拚命地把手舉高。她看見了我,解下白圍巾,在空中揮舞。白圍巾飄起來了,隨著大風,像風箏一樣,越飄越高。等我回過頭來,姐姐呢?姐姐怎麼不見了?再往天上看,姐姐像一隻小鳥銜著白圍巾,正在空中飛。姐姐,姐姐!我跳躍著,兩只腳不停地往地上蹬,可是,怎麼也跳不高。我把自己蹬醒了。」

  湯姆隻身來美,思鄉之情油然而生。然而童年姊姊死於非命的黑暗記憶,一直纏繞著他。那在異鄉心靈無所歸依的漂泊無定感,以夢境與幻覺來表達,更能深入內心世界、觸動人心。

  作者善用夢境、幻境和醉境,模糊了現實和虛幻的界限,藉角色的意識流動,讓讀者深入主角靈魂深處。

主題

  主題可說是小說的靈魂,作者藉著小說情節陳述,表達中心思想、深層的涵意,並引起讀者的共鳴、反思,成為可作為一再探究的議題。

  《茉莉花酒吧》是講一個亞裔記者湯姆,在歷經了美國大城市身心超過負荷的採訪生涯後決定辭職時,卻被老闆說服到偏遠小鎮報社擔當重任。故事從湯姆在同事記者約翰的帶領下進入《茉莉花酒吧》而發展開來。湯姆因採訪酒吧老闆餘丹卉而身陷愛情。而報社另一記者原與報社老闆女兒艾瑪有一段情的凱文,也陷入餘丹卉的美色中。而《茉莉花酒吧》實質上是餘丹卉作為收容在美國輾轉流浪的中國女孩的一個「亞裔女性避難所」。這些流浪無身份的女孩多是在中國因為賣血而染上愛滋病的遺孤,在餘丹卉的精心設計下,以該酒吧作為自己的雙胞胎妹妹小卉及這些受害家屬,向大血霸討回血債的復仇基地。

  作者並未將這圍繞著報社幾位記者的愛情糾葛,加上謀命的復仇計畫的情節,寫成一個愛恨情仇的故事,而是從情節發展中讓讀者在中西(中國、美國)民族、文化、價值觀、道德觀的差異下,體會出她欲提出的道德與法律、罪與罰、寬恕與救贖的精采又讓人深思的故事。

(1)罪與罰

  湯姆在進入茉莉花酒吧之後,愛上餘丹卉,得知她的雙胞胎妹妹小卉的先生石崗,因車禍輸血染上愛滋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又傳給小卉。而利用這些「窮怕了」的無知又無辜的貧民百姓賣血中獲得巨大利益的吳老總,就成了餘丹卉琢磨的復仇計劃的最終目標。

餘丹卉以自己的美貌、手腕、魅力為武器,欲勾引吳老總。得逞之後再利用長相一模一樣已染上愛滋病的雙胞胎妹妹小卉的肉身替代自己,讓吳老總感染愛滋病。

  這樣的復仇方式,打著正義的名目,有著《水滸傳》與惡勢力鬥爭、敢於為民除害的好漢的味道,也有著如《罪與罰》中殺一救百所謂的正義。

  讀者讀之痛快,但是打著為正義復仇的餘丹卉,是為私己復仇?還是為公除害?她是滿心仇恨?還是滿心為正義而戰?在她內心裡,有過道德的掙紮嗎?

  作者並未直接寫出丹卉是不是有道德與法律的掙紮,但是側寫餘丹卉回中國料理石崗後事,瞭解到妹夫是因為輸血方法不當而感染愛滋病,且發現另有許多人同樣感染愛滋病,便多方向醫院和當地政府投訴,卻不單是不得要領,且受到公安人員威脅「如果再鬧,不能保證你的安全」。後來甚至有被監督之虞,且有兩次幾乎陷於被制置之於死地的驚險事件。即使她曾有道德動搖時刻,隨即便被現實推翻,也許因此而更義無反顧,復仇成為她唯一生存目的。

  但是湯姆便不一樣了,「對於他們的報復方式,我一直心存保留。」「謀殺細節如果都讓我知道,恐怕吃安眠藥都睡不著。」湯姆對丹卉姊妹復仇方式,從一個挖掘真相的記者立場而言,基本上既違反法律,亦無道德,因此產生質疑,乃至一再追問,因為借刀殺人不止是不道德,也是違反法律,是有「罪」的。

  但對丹卉一往情深的湯姆,在小卉瀕臨死亡,丹卉忽然不見時,知道「丹卉不會回來了。她活著就是為了給妹妹和妹夫報仇,給她的朋友報仇,給無緣無故死去的愛滋病人報仇……現在仇報了,妹妹要死了,她還回來幹什麼?我只是她生命中的過客……」湯姆意識到丹卉活著的目的除了報仇,已別無他念,雖顯得如此冷漠自私而殘酷。但是「我一想到她帶著頻臨死亡的妹妹在異國他鄉流浪,心如刀絞。其他艱難困苦不說,萬一被妹妹傳染上了,誰來照顧她?醫療報告說,愛滋病傳染率最高的是通過血液,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咬破舌頭,劃破皮膚,摔跤跌倒都可能被傳染。丹卉啊丹卉,你何必這樣逞強?」湯姆對她們姊妹的遭遇同情不已,又表現出寬容的態度,湯姆一直在道德與法律、同情與質疑中掙紮與擺盪。

  而讓小卉提出以自己身體為代價接近大血霸,以完成復仇目的,並真實實施以保全姊姊丹卉不受牽連時,丹卉痛苦地不能自已。而幫助姐妹倆兒的約翰,因深愛小卉也痛苦不堪,湯姆雖未牽扯其中,因情牽丹卉,內心正義與道德,道德與法律的拉鋸與譴責,在心靈、精神上飽受折磨,這四個人在這單一復仇事件裡,都受到相當程度的「罰」。

(2)寬恕與救贖

  西洋文學作品中,救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

  救贖是一種宗教情懷,以基督教立國的美國,早期作品霍桑的《紅字》,後來的福克納的《八月之光》,都透露出罪、恨與最終渴望救贖的主題。深受基督教信仰影響的俄國作家杜斯托也夫斯基的《罪與罰》,也是典型的探討人面對犯罪、內心深處的罪咎與最終需要救贖的渴望。

  諸多作家對於人類總是愚昧無知,卻又自以為,以致因自身的罪而犯下過錯/罪這樣的人生課題深入探討。面對自身局限性的不滿、失望、受傷或甚絕望,充滿宗教情懷的救贖,便是彌補或者解救自己的以通向無限和永恆的途徑。

  其實救贖細分可分為自我救贖,或者救贖別人,抑或是自我救贖也救贖別人。

  《茉莉花酒吧》中凱文一角的心路歷程即是經過文學中獲得救贖的不變法則:罪→受難(受責罰)→懺悔改過→救贖重生。

  凱文是個「引人注目,義大利後裔,長得很帥,大而黑的眼睛裡藏著淡淡的憂愁」的記者,「談吐舉止彬彬有禮,說話聲音圓潤動聽,很像電影明星。這麼溫文儒雅的男人長得一表人才」,原來在報社做得十分出色,和艾瑪為一對情侶,老闆原也有意提升他為社長。這個「應該是老闆新聞事業最合適的繼承人」的凱文,只因不想被婚姻束縛,不希望有孩子,在艾瑪有了孩子之後以消極的逃避心態,總是與艾瑪保持距離,周旋在眾多女子之間,「他的女人像走馬燈一樣不停地變換,雖然都是逢場作戲,但是,他從來不空手而歸。」

這個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遇到了集外表清新美麗內裡城府極深的餘丹卉,一頭栽進自己的迷魂色心裡,軟的不行,就硬上,即使打破「不發生肉體關係」的原則都可以,非達到佔有美人肉體不可。

  餘丹卉與小卉姊妹原本的復仇計畫的目標是大雪霸吳老總,丹卉勾引吳老總,小卉替代丹卉與他發生關係以便將愛滋病傳染給他。目標只有吳老總,所以立下不能與其他男性發生關係的最終原則。但是凱文色心大起,非佔有丹卉(實為小卉)不可,不可避免地佔有的是替身小卉的肉體,而致染上愛滋病。

  得病之後的凱文「失蹤」,造成艾瑪自殺,進入精神病院。

  而身染愛滋病的凱文,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被教會一位派到醫院做義工的滿頭白髮老太太發現躺在急診室的床上發高燒,收留到自己家休養。而後凱文受洗,住在一家修道院裡。

  報社欲報導關於愛滋病的新聞,約翰出面聯絡凱文,想報導凱文得愛滋病的故事。得愛滋病,對一個人而言,是多大的醜聞,人生似乎已走到最後絕境。但凱文願意接受採訪,沒有任何條件。

  報紙刊出後,湯姆拿著報紙到醫院讀給艾瑪聽,凱文從「開始,我根本不相信。不就是得了感冒嗎?不就是發燒嗎?我一直很健康,很強壯,很快就會好的。醫生說我的血液呈HIV陽性,我說他們弄錯了。」,接著「坦誠地承認,我喜歡女人」。凱文坦承說是喜歡女人,實則是「更愛自己,我曾經為自己的過度荒淫而驕傲自豪。青春太短暫,生命太短暫,我怕旺盛的精力稍縱即逝,被浪費了。見到喜歡的女人,一個也不放過。」「我的妻子曾經用生命來愛我,我不滿足。她給我生了孩子,我還是不滿足。結果是什麼?我害了自己也害了我的全家,還傷害了很多無辜的女人……。我決定將私生活公開,一是為了公開道歉,二是想告訴大家,尤其是漂亮的姑娘,你們要學會保護自己。」「人有自由意志,有選擇的權力,但是,如果不加約束,代價是巨大的。發病以後,我曾經抱怨,喪氣,甚至心懷仇恨。我到今天都不清楚HIV來自何方。這些毒素讓我的健康越來越壞,迅速走下坡路。就在走投無路時,神向我伸出了援助的手,他對我說,孩子啊,我愛你。我以為是一場夢,醒來一看,我回到了一個陌生的大家庭,有了兄弟姐妹……」

  這一大段報導,凱文將自己的心路歷程坦誠說出,完全符合了自我救贖的原則:自以為是、放縱自己以致讓自己走到絕境。在絕境時意識了自己的罪,在修道院裡因宗教的力量,得到上帝的寬恕,獲得心靈真正是自由與重生。即使生命有限,找到絕處逢生與永恆的意義。凱文一席話,滿是懺悔,並將愛轉為關懷世人。雖然至被採訪那天,都不清楚HIV來自何方的凱文,真誠希望「漂亮的姑娘,你們要學會保護自己。」表現出高潔的情懷。

  艾瑪從醫院出來,去見凱文,當場決定留在修道院。

  而湯姆卻因之前丹卉因窩藏非法移民、凱文在茉莉花酒吧被染上愛滋病而被移民局所查,乃至遠避他處,二年過去了,始終沒有丹卉的消息。湯姆聽聞員警,移民局,醫生……都在尋找尋找丹卉,在極度憂心焦慮丹卉的安危下,突然得了狂躁症,被送入醫院。

  湯姆醒來之後,發現從修道院回來的艾瑪,完全顛覆了他印象中的「兇神惡煞」,「在教堂裡聲嘶力竭大喊大哭」的兇狠暴烈樣,變得和顏悅色、溫柔可愛,一點脾氣都沒有。

艾瑪對湯姆訴說著凱文在臨死之前,尚不忘為湯姆祈禱「親愛的天父啊,我的兄弟湯姆,他是迷失的羔羊,正在尋求回家的道路。他的心裡失去了光明,求你點亮他。」,雖然凱文已死,但是認為凱文「很好」「在上帝那裡,沒有病痛,」。

  而對於她自己,她也認為和凱文最後的相處,也讓從前的艾瑪死了,新的艾瑪又再從死裡復活。

  艾瑪「不停地讚美上帝,感謝上帝用兒子耶穌的寶血來為人類贖罪。很多次,她說得哽哽咽咽,如泣如訴,說自己不配,罪惡深重。」艾瑪意識到從前對凱文情感上的糾結執念,在生命中不停地刺傷著自己和凱文。愛與恨長期拉鋸著,最終走到崩潰邊緣。因爲凱文,她終也受到上帝的感召,不但寬恕了凱文,也寬恕了自己,從枷鎖中解放出來。

  凱文不止扮演著自我救贖的角色,也執行了救贖艾瑪的宗教情懷。而艾瑪在被凱文救贖之後,也扮演著救贖湯姆的角色。

  湯姆深愛丹卉,回顧身心俱疲至崩潰邊緣的自己,意識到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情網,其實是一種心魔。「我深深愛著的女人是一個魔鬼嗎?魔鬼總是在晚上來,艾瑪不在的時候,她像影子一樣,隱藏在空氣裡。」「我們與命運搏鬥,甚至用生命去抵押,還是無路可走。凱文曾經想活出自己,活得多累啊。艾瑪,多麼暴躁倔強的性格,現在變得像綿羊一樣,一舉一動感動人心。」「心中的那個陰影和負擔,漸漸被禱告和喜悅吹走了。」。經過艾瑪的帶領,湯姆感受到了靈的感召,「突然感到自己有了靈魂的力量。當我閉上眼睛,開口禱告時,有一種溫暖從心裡升起,好像流浪的孩子找到了家,看到了父親慈愛和悲憐的眼神一樣;好像在長久的黑暗中,無路可走,看到了前方的一束亮光……」湯姆最終被艾瑪救贖了。

  故事峰迴路轉,兩個原本互相排斥的人,此時互相包容接納,最後決定廝守相伴終身,故事圓滿落幕……

  而小說中造成愛滋病傳染的大血霸吳老總,亦是在臨終前都弄不清自己是怎麼感染到愛滋病的?在他得知染上愛滋病之後,還不曾意識到自己的罪孽有多深重,猶大聲質疑「窮人的愛滋病是賣血染上的,我跟他們根本沒有接觸。」。但是講起「帶錢來美國開公司,促進兩國貿易,我容易嗎我?政府卻給我立了案,說我攜款逃跑。」,吳老總深刻感受到有家歸不得的痛苦,恨不得「我盼望有人開車撞我,讓我得到一些賠償。把我撞死了也行,讓我在中國的孩子得到一些補貼。說到這裡,他痛哭流涕。」

  湯姆問他,「如果讓你重新活一次,你有什麼打算?」他想了想說,「不能貪心,孩子老婆,吃飽穿暖,開開心心就夠了。」吳大血霸至此,後悔是有的,卻沒有「懺悔」之意。聽了湯姆的建議,吳大血霸去看了醫生,但是他拿了免費的安眠藥之後,在一個沒有月光的晚上,把安眠藥全都吃了,再沒有醒來過。

  欠了無數人命的吳老總,生命走到絕處,臨死之前是否曾有過懺悔?是否會覺得罪有應得?還是會意識到這是一種報應?

  中國並非基督教立國,像吳老總這樣的人,作品中對他並無深入描繪罪咎、得到寬恕與救贖的心路歷程。夏志清先生曾說:「現代中國文學之膚淺,歸根究底說來,實由於其對『原罪』之說,或者闡釋罪惡的其他宗教論說,不感興趣,無意認識。」作者在描繪同樣感染愛滋病的凱文和吳老總,在生命與死亡的探索上是有所區分的。層次上也是以分支的小人物吳老總來襯托出主線人物凱文,在愛與背叛、背叛與救贖中,試圖通過面對死亡而超越死亡本身,來凸顯所謂生命的意義,讓漂泊無依的靈魂能夠得以安置,最終獲得生命的平和與最後的永生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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