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叛逆的靈魂都起了共鳴——作家瞿煒解杜鵬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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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假牙 ——杜鵬的詩印象/瞿煒

首圖來源:Free-Photos

釋題:確切地說,我不知道大象的假牙長什麼樣,我相信沒有幾個人知道或見過。但至少有一位詩人寫出了這句詩,它來自年輕詩人杜鵬的詩〈黑咖啡布魯斯〉

在人類面前
我們用即時反應
擊敗了全知全能

匍匐在富人的地道下面
指引方向的
是遠古大象的假牙

這幾行詩句,在杜鵬剛出版的詩集《我是一片希望被人崇拜的廁紙》裡並不算太突出,但大象的假牙一下子就把我指引進去了——我想說的是,他似乎有志於在詩的世界裡打造一條地下通道,而指引方向的,卻是一副假牙,或者說,一個假象。

關於這位年輕的詩人杜鵬,我一無所知。在他剛出版的這部詩集裡,有一份詩人簡介:「1987年生,當過咖啡師,演員,擺過地攤,發過傳單,做過人體模特,曾在美國堪薩斯州留學近十年。杜鵬還是業餘單口喜劇演員,以及專家級美髮鑒賞師。」在這份略帶調侃的自我介紹中,倒是頗有說唱藝人的嘻哈派作風,但他的外表看起來卻給人以嚴肅的印象——當然,我只看到照片。據說他曾在我夫人位於學院西路的咖啡館裡坐過一回,並在紙條上寫了一首詩,夾到科恩的詩集裡。在我們的咖啡館裡,有一個大書架,上面有許多雜七雜八的書。咖啡館裡進進出出的人裡頭,顯然他不算引人注目的那個。但他的詩,卻一下子擊中了我。

我不能下判斷說,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叛逆的靈魂。但至少我有一個。而杜鵬的詩,正是在這一點上引起了我的共鳴。為了讓人信服,我不妨在這裡摘錄幾行吧:

我是一個在遍體鱗傷之前欣然回家的人
我是一個剝削命運的人
我是一個在姑娘們的秀髮之中流光溢彩的人
我是一個在恐龍的糞便裡尋找玫瑰的人
——〈我〉

我看見自己在神的被窩裡
神脫掉了衣服
上了床
蓋上了被子
天就這樣呼的一下子黑了

神今天多吃了半個烤紅薯
於是就多刮了幾場風
大風把帽子都刮跑了
我還緊緊的握著手中的麻辣雞脖子
——〈夜風〉

你的後代們普遍承認你是叛徒
很少有人承認你是猴子
他們解釋不了你爬樹的本領
但是把你爬樹的緣由
解釋得比你自己還要清楚

他們說你爬得很高
他們說你摔得很慘
而我理解的卻是
你們眼裡的畏罪自殺的叛徒
怎麼在我眼裡
那麼像是一朵剛開的花
——〈你需要爬上一棵很高的樹,才能成為一朵花〉

好了,我幾乎用了一整頁的紙在引用他的詩句,當然,在他的這部詩集裡,還有許多更加驚世駭俗的句子,鑒於我們的話語環境,就不加引用了,如果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找到他的詩集來讀。也許有人不會喜歡他的那些粗鄙而又真實的描述,有些意象並不讓人舒服,卻能讓人痛快。法國詩人波德賴爾的「惡之花」,如今看來還是有很深的情懷的,而杜鵬似乎早已不屑於波德賴爾式的抒情,他把「惡之花」更簡捷而赤裸地展現出來,並帶著一絲嘲弄,些許反抗。我可以將這「簡捷而赤裸、嘲弄與反抗」的方式視為「當代藝術的特性」,雖然這個概念被一些所謂的當代藝術家玩壞了,讓人對其「藝術的特性」不得不提高了警惕。但顯然,他的詩中表現出來的個性,有著美國詩人布考斯基深刻的烙印,正如有人對布考斯基的描述:「某種犯忌的雄性動物的白日夢:不羈的單身漢,嗜毒、反社會、澈底的自由。」這在杜鵬的詩裡也有充分的反映,雖然杜鵬生活的國土,與布考斯基有著巨大的差異,因此反映出來的實際遭遇也不盡相同。他的詩反映的雖然也是單身漢不羈的生活,自慰、嘲弄、桀驁不馴,但巨大的社會壓力還是約束著詩人的發揮,他的自由的空間顯得要比布考斯基封閉許多。也正因為這種特定時代的中國特徵,使得他所使用的意象更加豐富,更加具有反叛權威的象徵意義。

常耀信在他的《漫話英美文學》中提到,龐德為「意象」所做的簡括定義是:「描繪一瞬間出現在腦際的複雜的思想與感情。」但顯然我不能將杜鵬的這部詩集歸類於龐德所代表的「意象派」, 說實在的,杜鵬的詩裡所藉以描述的意象,大都簡潔而明瞭,他所表現的思想與感情,也並不複雜和深刻,但就是這種看似浮淺的刻畫,卻反映出詩人敏銳的觀察與感知,他對世界的理解與焦慮,是顯而易見的。雖然某些「瞬間出現於腦際的」意象對某些衛道士來說既不可描述,更不可抒之以情。而這,卻正是杜鵬的可貴之處。

詩歌終究是抒情的,但抒情的方式各有各的不同,時代的特徵在抒情的形式和內容上也是最富有區別的反映。博爾赫斯說,「文學的主題,原本就寥寥無幾,而每一代人追求的都是細微的變體,每一代人都在用本時代的語言,重寫早已被寫下的東西。儘管差異很小,但這些很小的差異卻非常非常重要。」這讓我想起布魯姆的《影響的焦慮》。1989年11月4日,我在自己的日記裡抄下了其中的一段話:「貫穿於本書的是這樣一種隱含的痛苦情緒:光輝燦爛的浪漫主義也許正是一場波瀾壯闊而虛無縹緲的悲劇。這場悲劇不是普羅米修斯式的,而是雙目失明的俄狄浦斯的一場自我窒息的悲壯事業——俄狄浦斯並不知道斯芬克司正是他的繆斯。」布魯姆說,「詩的影響」的歷史,正是一部焦慮和自我拯救之漫畫的歷史,是歪曲和誤解的歷史,是反常和隨心所欲的修正的歷史,而沒有這一切,現代詩歌本身是根本不可能生存的。這些話,正可以應驗在杜鵬的詩裡。在他的嘲弄與反抗裡,有著對秩序的焦慮,在他看似隨心所欲的意象裡,也有著故意的歪曲和誤解。為什麼不呢?年輕人的狂妄與輕佻,乃是社會進步的源泉之一,它與老年人的固執與堅守,形成了兩種拉鋸的勢力,將前進的道路拉得漫長而艱辛,但終究沒有停止前進的步伐。

「俄狄浦斯並不知道斯芬克司正是他的繆斯」,杜鵬卻出示了一副大象的假牙,而將斯芬克司的咆哮置之度外。

文章出處:瞿煒〈基達的帳篷〉(本文轉載經原作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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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煒簡介

瞿煒,男,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於浙江溫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溫州南拳協會副主席。當過工人、推銷員,廚師,記者,副刊編輯等。一生酷愛武術,曾獲得過多項冠軍,是太極拳、南拳、四象拳的傳人。曾徒步遊歷中國西南西北腹地,田野考察所得,方識人世的壯懷激烈,蒼茫大地亦存悲憫之心。出版有散文集《旅者與夢》(1999,中國文聯出版社),《溫州記憶》(2005,時代出版社),《巴黎的風》(2005,中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詩集《命運的審判者》(2009,九州出版社);《地下鐵》(2013,長江文藝出版社);歷史文化專著《溫州茶史》(2014,黃山書社);譯著《魯拜集》(2016,哈爾濱商業大學音像教材出版社);武術專著《溫州南拳簡志》(與人合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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