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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國不幸詩人幸,話到滄桑句便工。」這句話對童年不幸的楊沫來說再貼切不過,民族多災多難,時代兵荒馬亂,家庭女孩子又比男孩子多了來自性別本身的磨難,楊沫就是從走過來的。
一九一四年的夏末秋初,北京楊家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是一個圓臉,大金魚眼睛,扁鼻子,闊嘴,胖乎乎的女孩,不愛哭也不愛笑,被家裡人稱作「老乖子」,大概是詩書家庭的殷切希望,父親居然為一個女孩取名楊成業,和哥哥楊成勳一樣,寄託了父母的宏圖大志。幾年後,楊家又陸續添了兩個女孩二妹楊成亮,三妹楊成芳,即後來的電影演員白楊。母親叫丁鳳儀,湖南平江縣人,出身書香門第,曾在長沙女子師範學校讀書,俊美出眾,懂詩文,遠近聞名。
楊沫的父親叫楊震華,湖南湘陰人,出身農家,中過舉人,畢業於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前身)商科,先後創辦新華商業講習所、新華商業專門學校和國內第一所私立大學──北京新華大學,培養了許多新式商業金融人才。他頭腦聰明,又懂商業,通過辦教育為名,募集到一大筆捐款,低價在熱河省灤平縣買了不少土地,收取農民地租,以此維持學校的運轉,他自己也很快發達起來,成為大地主。
新式知識分子,家資豐碩,郎才女貌,所有可以用來形容生活美滿和富足的辭彙,其實都可以用在楊沫父母身上,完滿的讓以條件衡量一個家庭的人無話可說,然而命運還是走了神,這些很快都變成徒有其表。新式知識分子還是沒有走出鄉土地主家運的怪圈,漸漸沉醉於聲色犬馬之中,不管全家老小。同樣是新式知識分子的妻子,全無傳統家庭婦女的忍辱負重,溫良謙恭,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既然丈夫是吃喝嫖賭,她也索性做起闊太太,吃喝打牌到處交際。唯一可憐的就是兒女們,頂著大戶少爺、小姐的名分,過著無人關心呵護的生活,楊沫後來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父母不和,他們都各自尋歡作樂,不管兒女。我幼年雖然生活在這個大學校長的書香之家裡,家中有時還有幾個傭人,人們還管我叫著大小姐。可是,幼小的我,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呀!數九寒天,我穿著露著腳後跟的破襪破鞋,腳後跟生著凍瘡,流著膿血。渾身長滿蝨子,成天和街頭撿煤渣的孩子一起玩,一起在寒風中亂跑。」可見楊沫一直對此耿耿於懷,覺得自己雖然有親生父母,事實上卻形同孤兒。
家庭沒有給年少的孩子們任何溫暖和安全,相反地,它是個冰冷的,陰暗的,不堪回首的地方。父親楊震華吃喝嫖賭也就罷了,他還不消停到娶進家姨太太,丁鳳儀豈能容忍,不斷跟他爭吵,還一個一個打跑了他的姨太太。那些姨太太都是楊震華用很高的價錢,從當時有名的妓女中贖買出來的。但丁鳳儀打跑第一個,楊震華再偷著討第二個,打跑第二個,再討第三個……反正他有錢,這位大學校長風流成性,後來乾脆搬到外面居住。這樣的家,除了哭喊就是吵罵,女人們爭風吃醋,撕破臉皮大罵出手,對年幼的孩子來說,既是鬧劇,更是悲劇。家庭磨損了女人的性情,丁鳳儀漸漸顯露出性格乖戾暴躁的一面,她把孩子當成出氣筒,說打就打,用苕帚疙瘩、雞毛撣子打或者手擰,甚至牙咬,因為咬比較省力,又解恨,母親的嚴酷無情是畸形的,有時候到了常人難以理解的地步,丁鳳儀晚上常常出去打牌,留下楊沫一人守在那個空蕩蕩的房間裡。一個深夜,楊沫已上床睡著,被開門說話的聲音驚醒。在昏暗的燈光下,她看見丁鳳儀正要向外走,急得哭了起來。她不顧一切地跳下床,追了過去,要跟媽媽在一起。年幼的她害怕黑暗,害怕妖怪。可萬萬沒料到,丁鳳儀卻狠狠抽了她兩個嘴巴,怒吼道:「滾回去,睡覺!」似乎是對這一對踐踏幸福夫妻的懲罰,沒有持續多久,殷實的士紳之家開始衰敗,楊家囤積在灤平的農田不斷變賣,家裡不再租包車,傭人也逐一辭退,宅院不斷出賣,變得越來越小。
孤獨寂寞的楊沫找到了自己的知音──書,家裡的藏書很多,識字之後楊沫就愛上了看書,在虛擬的世界裡,她看到了與自己的家庭不一樣的世界,那裡有幸福和美滿,自己一下子彷彿擁有強大的力量可以打抱不平、除暴安良,可以改變不美好的世界,可以找到依靠和信賴,還可以看到一個無限擴展的多彩世界,這些填補了一個少女精神的空虛和情感的冷漠。
在十二三歲的年紀,家庭找不到溫暖,不過有一個人卻在她心目中留下深刻的記憶,甚至可以說影響了楊沫一生的選擇。家境衰落後,楊沫全家搬到北京西四附近的皇城根居住,常來這裡走動一位略帶神秘色彩的客人,是楊沫父母的同鄉友人,楊沫很喜歡他,不僅僅因為他和藹可親,氣度不凡,而且還見多識廣,他很平等地和楊沫聊天講故事,認真地回答她提出的問題,他就是共產黨員叫方伯務。有一天晚上,他在楊家待了好久才離去。不久就傳來了他被殺害的消息。他是與李大釗等二十人被軍閥張作霖絞死的。楊沫在《順天時報》上發現了這消息。方伯務的死不僅使她悲痛哀傷,更多的是驚奇、迷惑,她後來在〈答親愛的讀者〉一文中說:
這個消息給了孩子的心靈多麼大的震動呀!當時我是那樣地奇怪,他為什麼要被絞死呢?他既不是強盜,又不是壞人,他有學問,又那麼誠懇、熱情、謙虛……直到今天,我的眼前還浮現著他那溫和的笑容。於是,共產黨員的崇高形象,從小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
一九二八年楊沫十四歲時,考入北京西山溫泉女中,這個學校頗有歷史淵源,當時是中發大學下屬的中小學部的一部分,文化名人李大釗、蔡元培等都在這個學校留下足跡,學校圖書館裡的書籍、中外名著深深地吸引了熱愛讀書的楊沫,在溫泉女中這三年的初中生活給楊沫打下了一個比較堅實的文學基礎。多年以後楊沫在回憶這一段事情的時候,還是很感慨地說,她說她一生中雖然只在溫泉讀了三年書,但這三年卻打下了她後半生從事文學事業的基礎。在這裡她最早讀到了五四時代的文學作品,作品中的反抗心聲與青年熱情激盪了她的心靈,她讀到了著名作家郭沫若的詩、郁達夫的小說,甚至接觸到了日本左翼文學家小林多喜二的作品,激發了她對革命和外面世界的嚮往。
一九三一年上到初三年級時,楊沫的生活一下子陷入更大的困境,父親為躲債,逃之夭夭,全家更加貧困。為減輕家裡的負擔,母親打算把楊沫嫁給一個有錢的軍官,這樣既省了一筆開支,家裡又能有個依靠,楊沫先是以讀書為理由拒絕,但是專制的母親怎麼會顧及無用的讀書?楊沫與母親鬧僵,被母親趕出家門,並拒絕供應她吃穿。生活無著落的楊沫跑到北戴河,去找在那裡教書的哥哥。哥哥為爭取婚姻自由,不惜與家庭決裂,遠走高飛,楊沫把他當成了唯一的依靠和支柱,但哥哥自顧不暇,力量有限,根本沒能力幫助楊沫。殘酷的生活一度讓楊沫產生自殺念頭,她想選擇跳進浩瀚的大海,美麗、壯闊、萬世長存。可快滿十七歲的她,如花樣的年紀,未來的世界在召喚她,她心有不甘,正在這個關頭工作問題有了希望,好朋友託自己表哥,她表哥跟當時剛考入北大的張中行認識,又託張中行,張的哥哥當時在河北省香河縣立高小當校長。如此七拐八拐終於找到了工作,也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段真正意義上的愛情。北京大學的學生張中行是香河縣東河屯鎮人,博學多識,滿腹經綸,風度翩翩,對抗婚的女中學生充滿好奇和同情,答應幫忙找工作。楊沫於是與張中行見面相識。楊沫給張中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面的印象張中行記在了《流年碎影》裡:
她十七歲,中等身材,不胖而偏於豐滿,眼睛明亮有神。言談舉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像是也富於感情。
儘管張中行家中有舊式妻子,但是戀愛這才是第一次體會到,戀愛中的新式男女完全沒有把已有的婚姻當作障礙,兩人談得非常投機,彼此印象都相當好,沒過多久就已經難捨難分,戀戀不捨。楊沫到河北香河去教書,兩人開始了頻繁的通信聯繫,感情迅速升溫。在楊沫少女的生活中,充滿了太多的冰冷和寂寞,張中行的出現給了她呵護和溫暖,讓她嚐到了完整的屬於一個人的幸福。
沒多久楊沫就懷了孕,張中行並沒有表現出初為人父的興奮,還是學生的張中行,並沒有收入,完全靠家裡接濟,生活艱難,楊沫懷孕後,就面臨著養家的壓力。敏感的楊沫感到再次被家人冷落,剛剛體會到溫暖的心靈又一次被疏遠。性格好強的她一度離家出走,不再去找他。在這段時間內,由於誤會和隔閡兩人越走越遠,加上經歷母親病故,家庭分散,楊沫心情灰暗到極致,最後大肚子的她選擇自己去小湯山親戚家把孩子生下。不過這只是年輕夫妻之間的一個不和諧的小插曲,也為後來的兩人甜蜜世界埋下了不祥的種子。生子後,楊沫與張中行又恢復了聯繫,彼此原諒,互相發現都放不下對方,並且更加恩愛,一九三二年下半年,兩人在沙灘的小公寓裡開始同居。日常的生活狀態是張中行研習學問埋頭苦讀,楊沫給丈夫做飯、洗衣、縫縫補補,過著失學失業,半饑半飽的生活。儘管如此,兩人還是有著文人特有的樂趣,張中行曾經送給楊沫一首詩:
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閣,楊花飄蕩落南家。
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還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窩裡。
楊沫是有理想的女生,日復一日平淡瑣碎的小市民的生活,越來越遭到自己內心的抵觸。楊沫的妹妹白楊此時已經是一個具有進步傾向的明星,在她周圍有一群進步青年,很多都是共產黨的早期成員,比如新四軍文藝幹部許晴、女詩人陸晶清的哥哥陸萬美、左翼作家宋之的、邸力等,他們在一起討論革命和時代,意氣風發充滿熱情,讓楊沫的世界變得格外敞亮。楊沫在〈青春是美好的〉裡寫到:
聽到他們對於國內國際大事的精闢分析,使我這個正在尋求真理,徘徊歧途的青年猛醒過來──啊,人生並不都是黑暗的,生活並不都是死水一潭!原來,中國共產黨人為了拯救危亡的祖國,為了一個美好的社會的誕生正在浴血奮戰!
在這些人的影響下,楊沫接觸了馬列主義新學說和一些革命書籍母親,還看了高爾基的《母親》(The Mother)、法捷耶夫(Alexander Alexandrovich Fadeyev)的《毀滅》(The Rout)和綏拉菲莫維奇(Alexander Serafimovich)的《鐵流》(The Iron Flood)後,她渴望做一番事業,對現實不滿,渴望和時代的大潮發生關係,希望自己參與到時代的巨變中去,而不是關在屋子裡柴米油鹽的家庭主婦。
楊沫與張中行最根本分歧在於政治,那是時代導致的一種政治化的家庭關係,張中行不關心國家政治,一心一意做學問,而楊沫卻開始有了共產黨傾向,這讓張中行非常不滿,或許更多的是對她的擔心。由這個根本點開始,兩人感情上的裂痕越來越大。儘管如此,兩人之間的感情還是深厚的,楊沫的兒子老鬼在回憶錄《母親楊沫》中記述了這樣一件事,楊沫到灤平縣辦事,因吉鴻昌將軍在長城一帶抗日,交通斷絕,一時間回不到北平。張中行急壞了,如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寧。寫了一篇情深義重的散文,登在報上,寄託自己的思念。吃不好,睡不好,整整瘦了一大圈兒。楊沫返回來後,很受感動。一九三六年春,張中行大學畢業到天津南開中學教書,他們的生活條件得到改善,但是要求獨立和自由的楊沫希望能出來工作,並再次來到香河縣立小學教書。
在香河縣立小學楊沫遇見了共產黨員馬建民,他成為楊沫的第二任丈夫。馬建民是共產黨員,較早參加了共青團,有豐富的革命經歷,在保定一代從事地下活動,楊沫請張中行的哥哥為他安排小學教員的位置,掩護他從事革命活動。馬建民是楊沫的入黨介紹人,也是真正影響楊沫走向革命道路的第一個人。楊沫與張中行在思想道路上分道揚鑣,很快婚姻解體,楊沫也找到自己的同路人。
楊沫與張中行的故事是革命路上兩種不同人分道揚鑣的再平常不過的故事,即使不是革命者,思想上不能溝通也會走上歧途,但是事情的轉捩點就是楊沫寫了一部小說。小說是以楊沫、張中行、馬建民以及其他青年共產黨員為原型的,這就是楊沫人生中不同尋常的地方。這部小說在五○年代風靡全國,被拍成電影,影響了一代人,小說是典型的少女成長小說,按照楊沫的個人身世幾乎可以對號入座,林道靜由一個從封建家庭中叛逆出逃的少女,遇到北大學生余永澤而逐漸轉變成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繼而不滿足於家庭的束縛,受到許多進步青年的影響成長為一個無產階級先鋒戰士,經歷了與封建家庭、與個人主義小家庭、與舊我等三次重大決裂。儘管林道靜仍然有許多幻想和布爾喬亞思想,但是她真的是一個一往無前的人,始終在檢討自己的生活,不滿足於既定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式,她應該就是毛澤東所期望的青年想像──永遠地「繼續革命」。這部小說把余永澤塑造成了一個自私自利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而事實上張中行與這個人物有很大差別,解放後,張中行因此遭受許多不白之冤,不過個性豁達的張中行並沒有就此杯葛他人,他說,人家寫的是小說,又不是歷史回憶錄,何必當真呢?就是把余永澤的名字改成張中行,那也是小說,我也不會出面解釋。即使是在文革中,楊沫被打翻在地,張中行都沒有藉機對楊沫落井下石,他說楊沫比我積極,她是革命的。
故事的後續卻是非常遺憾,因他人的一篇涉及當年感情的杜撰文章,楊沫與張中行再次分裂,張中行這次出言甚嚴,連楊沫的追悼會他都拒絕參加,道不同不相為謀,她早已不是我所認識的楊沫。他認識的楊沫,是十七歲時眼睛明亮有神,言談舉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感情豐富的楊沫,是自尊任性,在房間讀書,等待他歸來的花朵一樣楊沫。楊沫後來地位一度很高,成為文化界的明星寵兒,可是她的行事方式依然停留在那個時代,依然有一種奮鬥不息的衝動,永保著青春的激情,以致忽略了家庭,她所討厭的家庭冷漠卻吊詭地發生在她身上,她沉浸在工作中,忽視家庭,不關心兒女的感受,同樣是作家的兒子老鬼一直對她的漠不關心頗有微詞。
楊沫從本質上來說是青春型的作家,一直都在本色寫作,寫自己寫得最好,在青春期的故事以外再也沒有寫出更有影響力的作品,生命永遠停格在那個花開的年紀。楊沫成功塑造了共產黨員的形象,政治選擇她的小說作為宣傳,是機緣巧合,並不是她的主動選擇。她唯一明確的是寫出了自己的青春,對於她來說青春即是一生。
本文節錄自《少女革命──民國才女的少女時代》,原作者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