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傳回影像,理智不斷於大腦中搜尋過往經驗,找出辨認的依據,就在他意會過來那物體的整體輪廓時,整個人像被巨大的彈力擊中般向後跌靠在牆上。
他喘氣,幾乎要暈眩過去。
那是一顆女人的頭顱。
(一)二月十日,十五點四十分
南橫公路上雨勢滂沱,一種震懾人心的陰冷盤旋在空氣中,勾住心頭。
窗外的雨好像有增大的趨勢,若平小心翼翼地注意著路況,一邊打著方向盤;經過祭祀南橫公路殉職員工的天池後,已經行駛了好一段路了。
「注意右邊一塊油漆剝落的紅色指標牌,沿那條岔路一直前進,你就會到達雨夜莊。」
若平心中一直惦記著這條指示,減緩車速;就在他轉過一個陡峭山壁旁的急彎時,車後突然發出轟隆一聲巨響,一瞬間傳來地震般的晃動,嚇得他車子差點打滑;趕忙煞住車後,他從駕駛座上轉身一看,眼前景象令他驚愕不已。
顯然是山壁上落下幾顆巨石,擊毀並阻塞了身後的公路;整個急彎處亂成一團,被壓毀的欄杆旁還不斷有碎石滑落的聲響;只剩下半個頭的「注意落石」警告標誌從亂石堆中冒出來,紅色的牌示與灰黃的石土形成強烈對比;從天而降的雨水,持續敲打著這幅頹圮的畫面。
他呆視了半晌,才突然警覺到自己停留的地方也很危險,趕緊踩下油門繼續前進。
車窗上搖晃的雨刷無力地奮戰,就像期末考時絕望考生手上的筆桿;一時之間若平有種錯覺,有可能下一瞬間他就會翻車落馬,因打錯方向盤而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抬眼一望,前方左轉彎處,一道看起來搖搖欲墜的紅色告示牌向後癱靠在一座巨石上;牌子本身的文字已剝落斑駁,完全看不出寫些什麼;一道道涓涓細流從牌面向下滴流,好似水沒擰乾、立起來的拖把。
應該就是這裡了。若平暗忖。他將車駛入告示牌方向的岔路,持續緩慢前行。這一條路深入半山腰,不多時兩旁出現許多林木,但在昏暗的天候下顯得晦澀不明,猶如伺機而動的妖魅;至於道路本身則是混雜著亂草與小石塊的小徑,從草的分布與壓輾狀態隱約看得出常有汽車出入。
小路在林中微幅度蜿蜒了一段距離後,突然豁然開朗,進入一片開闊的空地;而左右兩邊包圍空地的是一簇簇的林叢,沐浴在風雨中搖晃。
若平將車開入空地,雙眼直勾勾地前望,有些被震懾住。
眼前是一棟龐大建築物的正面,整體呈現鉛灰色的色調,配上飄蕩的細雨,宛若一隻掉淚的野獸;從正面望過去,左手邊一扇緊閉的鐵門,看起來像車庫的入口;車庫與玄關之間並未相連,以一小片空地相隔;至於玄關右手邊的旁枝建築則開著一道斜向的雙扇門,類似體育館的球場入口。
這就是雨夜莊。一棟從上方鳥瞰下來呈現「雨」字型的奇特建築,玄關正是位在雨字中間那一豎的底部;車庫門位在左豎底部,像球場入口的門則位在右豎底部勾起之處。
換句話說,他此刻正面朝一個立體、放倒的「雨」字。
竟然有人會在深山內蓋這種奇怪的別墅,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或許這就是有錢人的特權吧!前雨夜莊的主人白景夫是有名的企業家,據說這棟建築物是為了要給他年邁、半身不遂的父親養老而建造的;也有人說是他自己養老用的。後來他們全家遷移進去不久後其父遽逝,宅邸的主要居住者便只有白家三人,頂多再加上幾個傭人。
正在若平猶疑觀望該把車停在何處時,左手邊的車庫門突然緩緩上升,過了半晌,玄關的雙扇門向內開啟,一名中年男子出現,對若平點了點頭,並用右手頻頻指著車庫的方向,示意若平將車駛入。
將方向盤往左一旋,油門一踩,那輛老爸送給他的福特車俐落地飛進怪物建築的左翼。
裡頭空間之大令人咋舌。車庫呈長方形狀,估計停九台車應該沒問題;最裡頭已並排停了兩輛車,左邊賓士,右邊裕隆。若平將車駛入第二列停車格的最左側,然後熄火。
踏在堅硬的水泥地上,他環視了整個停車場。
九個停車格,三三成列。
天花板亮著黃色的燈,黃色光線與窗外洩入的白光互相交雜,形成若明若暗的光景;現在天色不算完全陰暗,因此車庫中一景一物看得還算清楚。若平打量著裡頭的一切。
在車庫的盡頭有兩扇門,左邊是棕色的雙扇門,此刻緊閉;右邊有一小扇紅色門扉,上頭掛著月曆。在雙扇門的左側牆角前有一座工具櫃兼矮桌,上頭放滿各種修理器材、各類工具,以及一些雜物。
突然,右邊的紅色門扉開啟,方才站在玄關指示若平的人從門後現身,踏入停車場。
男子先將車庫門關上後,轉過身來對若平伸出右手,臉上閃現友善、和藹的笑容,「你好,林若平先生,我是白任澤。」
中年男子的手結實有力,手掌上的繭刮滑過若平的皮膚,給人一種歷經風雨之感;白任澤五官分明,眼神慧黠,面容沉穩,一頭黑髮旁分梳理得有條不紊,好像小學生作業簿上的格子;他穿著一件灰色格子襯衫配上黑色長褲,看起來風度翩翩。
他是白景夫的弟弟,在北部的大學教授英美文學,曾在國外拿到比較文學的博士學位,在國內因研究文學理論而出名。若平記得年輕時曾應朋友邀請去聽過白教授的一次演講,那時就對這位飽讀詩書的博學之士印象深刻。
不過這名看起來像生長在啟蒙時代的學者,臉色有些陰鬱,那開始被皺紋侵襲的臉龐中似乎隱含著什麼,與深遂的眼眸譜出不安、躁動的因子;但那些詭異因子在與若平四目相接時即消失無蹤。
「沒想到今天天氣會變這麼差,」白任澤微微低頭道歉:「麻煩你大老遠趕過來,真的相當不好意思,也非常感激。」
若平趕忙微一鞠躬,「不會,能夠有一段在風雨中的山路行車之經驗,相當難得;若非如此,我還沒有機會親眼目睹落石擊毀公路的現場實況呢!」
「落石擊毀公路?」白任澤一臉驚訝,半張著口望著若平。
「嗯,到雨夜莊的前一段路,有一個急彎處發生落石墜落,好險我命大逃過一劫。」
「真是太抱歉了!我一定要好好款待你,彌補一下這該死的鬼天氣造成的禍害!請跟我來。」
對於白任澤用詞的突然口語化,若平沒在意太多;他跟著教授的身影穿越紅色小門,來到一條長廊上。
左手邊是一排排的房間,右手邊的牆面嵌飾著一排窗戶,窗簾皆未拉上;大概是外頭天色未完全轉暗,因此窗戶上邊的燈尚未點亮。雨水拍打在窗面上,模糊了視線,外頭一片混沌不清。
「這間是桌球室,再前面那間是影音娛樂室,」白任澤邊領路,邊指著進門後左手邊第二、三間房,「待在這裡的期間你可以隨意使用這些房間,不必見外。我想你的調查應該得花上兩三天,甚至更久吧!」
「當然,那得看情況,」若平含糊地應道,「對了,車庫裡那兩台車都是白家的資產嗎?」
「啊,那個,」教授向右轉了個彎,進入另一條走廊,「那輛裕隆是小女的朋友開過來的,我好像忘了跟你說,綾莎的一些同學要過來住幾天,應該沒有影響吧?」
「不不,怎麼會呢?是因為放寒假的緣故,過來雨夜莊遊玩嗎?」
「是的,」白任澤停在兩條走廊的十字交叉點上,比畫道:「左手邊過去是傭人房以及洗衣間,還有上樓的樓梯;直走可通練琴室,還有羽球場的後邊入口;右轉則是餐廳、客廳還有玄關。我們先到客廳坐坐吧,綾莎的朋友好像都在那裡,大家就先互相認識一下吧,免得見了面叫不出名字來。」
「好的。」
右轉拐入另一條長廊,左右兩邊各出現一道雙扇門;由於房門並未緊閉,很容易可以看出來房間的功用。右邊是娛樂室,裡頭有撞球桌、牌桌、鋼琴;左邊是餐廳,一張長方形大餐桌雄偉地蟠踞在房室中央,像一頭貪睡的老虎;餐廳角落有個小隔間,應該是廚房。
依雨夜莊的建築結構來看,娛樂室以及餐廳都是從「雨」字中間的骨幹所延伸出來的旁枝建築,也就是「雨」字內四點雨的其中兩點。在走廊的更前方,左右兩邊應該各還有一間大廳房,結構、空間與娛樂室、餐廳相同。
「對了,」白任澤突然轉過頭來,對著若平小聲耳語:「我會把你的來意解釋為與我一同討論一些學術論文,我想沒有必要讓他們知道你來的真正目的,就連綾莎我也還沒跟她說。」
「沒問題。」
「至於正事,我們就晚餐後再到我書房談了。」
「一切由你安排,我無所謂。」
又向前走了幾步,白任澤指著左手邊的大廳,說:「客廳在這裡。」
客廳的雙扇門是大大敞開的,裡頭是一個相當寬敞的空間。在進客廳前,若平又端詳了週遭的房間布置:客廳對面是一道緊閉的門扉,而玄關就在他的面前,一旁設置著衣櫃與鞋櫃。此刻玄關大門當然是緊緊關上的。不知為何,緊閉的門扉一直令他聯想起方才墜落的大石塊以及被封閉的道路;這些畫面帶來強烈的壓迫感,兜住他的心頭,很不暢快。
就在白任澤前腳踏入客廳、若平後腳跟進時,寬闊的廳堂裡突然傳出男人的暴吼聲與女人的尖叫聲;裂碎心扉的震撼感頓時充塞若平的腦門,當下他立即有種模糊的感覺:命運之神所設下的陷阱,總是悲涼又暴戾的。
(二)二月十日,十六點
「你確定這棟房子不曾鬧鬼?綾莎?」
叼著菸翹著腳坐在矮几上的徐秉昱,兩手交抱胸前,眼神銳利地盯視著她,拋出了這個問題。
綾莎嘆了口氣,搖搖頭,無力地回答:「我要說多少次?沒有。」
「你就別再問了吧,這種事值得問那麼多遍嗎?你很沒禮貌耶!」方承彥不耐煩地駁斥,揮了揮手。
下午四點的天色因為風雨而混沌不明,嘆了第二口氣的綾莎,默默地環視了雨夜莊一樓大廳中群集的這一群人,沐浴著略顯昏暗的氛圍,好似被放逐孤島的囚犯們;桌上擺著幾副杯碟,漾著棕色液體。
「抱歉,我不會再問這個問題了……綾莎,你不會介意吧?」徐秉昱咬著菸,咧嘴問道。
「只要你別再問。」她看著眼前那整頭金髮、抹了一堆髮雕的男子,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厭惡。徐秉昱是出了名的花花大少,愛在女性面前耍帥,成天時間只花在打扮自己與泡妞上;聽說他每天早上都要對著鏡子打扮個一小時以上才肯出門,令綾莎感到噁心。不久前這公子哥兒故意甩掉一名痴心的女孩,以證明他的身價,更是為自己惹來一身惡名昭彰。
「這種風雨……常見嗎?」像是對徐秉昱的無聊感到不屑的樣子,方承彥拿起杯子,啜了口咖啡,問。
「這是我搬來此處後遇到最激烈的一場,不過待在這裡,應該是很安全,」她邊撥弄著耳際的長髮,邊回答。
「氣象報告又做出相反預測了,看來以後要反其道而行。」也不管別人領不領會他的幽默,方承彥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綾莎對這男孩沒什麼特別感覺,只覺得他是名五官清秀,看起來有些執著的人;眉宇之間似乎總隱藏著些什麼,令人捉摸不透。此刻的他穿著件運動連帽外套,深陷在沙發中,目無焦點。
「另外那位大小姐和她的僕人怎麼還沒下來?」徐秉昱捻熄了香菸,把它扔進菸灰缸內,重新又點燃一根。
「不知道,沒看到她們。」方承彥搖搖頭。
「綾莎,你知道嗎?」
她重複方承彥的動作。
「呃……」徐秉昱有些猶豫地看了看坐在另一邊角落的男子,但最後還是開口:「正宇,你呢?」
穿著黑色夾克、面無表情的張正宇以近乎察覺不到的動作緩緩搖頭,好像飄浮的鬼魂一般。
綾莎偷眼瞄了張正宇一眼,心中暗自忖度。正宇一向是一道影子,當處在團體內,他不會主動發言也不會有人找他發言,他就像看不見的空氣一樣自然而然被人遺忘,綾莎甚至記不起他的聲音;沉默、無形是他的代名詞,他就像謎一般不可解,像黑色顏料一般看不透;倒也並非他被人討厭,而是從未有人記得他的存在。
這麼樣一名與眾人毫無交集的人,為什麼會主動向自己表明想參加這次的聚會?綾莎再怎麼想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張正宇來此不過是多佔了一個位置,他既不會多說一句話,也不會露出任何微笑;他有來沒來,基本上都是沒有差別的。
「喂,你幹嘛那麼在意那名大小姐的行蹤?」方承彥把陶瓷杯放進碟子裡,問道。
「要你管,你管好你的岳小姐就好,」花花公子以挑釁的口吻回覆。方承彥從沙發中坐立,瞪了他一眼,拳頭緊握。
「你們兩個!不要這麼胡鬧好不好!」綾莎看不下去了,為什麼男人總喜歡玩這種無聊的遊戲?不過他們兩人平日便常針鋒相對倒是真的,雖然還不曾拳腳相向,但兩人怒目相視的場面也令人看了心驚。
「抱歉抱歉。」徐秉昱對綾莎露出他自認為瀟灑的笑容,然後吐了個形狀優美的菸圈,再繼續保持他那方微笑。
「這裡禁煙,我要說多少次?」她開始覺得累了,外頭的轟隆聲再加上眼前兩個男人糾纏的形象,飄蕩在空氣中的污染眩暈了她的心神。
這時,走廊傳來腳步聲。徐秉昱下巴一抬,雙眼一亮,直勾勾地凝視著客廳的入口,嘴角漾出了笑意。
柳芸歆高瘦的身影出現,她穿著紅色毛衣與黑色長裙,胸前環一圈銀色的月形項鍊;瘦削的臉龐勾勒出冷冷的稜角,眉宇橫陳一股高傲與跋扈;一頭短髮配上艷冷的眼神,長相雖不特別美麗突出,卻也算別有一番魅力。
但綾莎對這女人無甚好感。她厭惡柳芸歆的矯柔造作,厭惡那頤指氣使的蠻橫,以及毫無同情心、同理心的幼稚與滿腹的自私。
「你們都在啊,我剛剛與小亞在整理行李。」柳芸歆一面說一面踏著走台步的步伐進入客廳,很有自信全場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腳上的高級涼鞋敲在地板上的聲音十分響亮,與涼鞋顏色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那腳趾上瘋狂冶艷的深紅。
好一幅火紅的景象!綾莎心想。
隨著柳芸歆從入口處的退場,一道嬌小的身影泛出,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女王的身後。
那是岳湘亞。綾莎心中不禁升起同情、對於這同班的女孩的惋惜。岳湘亞小巧精緻的五官與身形讓她看起來就像一具從百貨公司玩具專櫃逃出的洋娃娃;一頭長髮在身後紮成馬尾,舉止柔順嬌羞。此刻的她穿著樸素的上裝與長褲,避開眾人的目光,在柳芸歆身邊坐下。
「你們的房間在哪裡?」徐秉昱用食指與中指夾著菸,帶著意味深遠的微笑問道。
「三樓,跟你們一樣,」柳芸歆回答的語氣很冰冷,眼神不針對發問者卻射向方承彥;後者不自在地挪動沙發中的身子,眼珠骨碌碌盯著岳湘亞。
洋娃娃低著頭看著地板,不發一語,雙眼十分沉鬱。
「你們有咖啡,我為什麼沒有?」柳芸歆皺著眉頭瞪視著桌上的杯碟,「小亞,你去幫我拿一杯來?」
「要、要去哪邊拿?」岳湘亞的聲音細碎無力,但態度卻必恭必敬。
「這麼簡單的問題也要問我?你這個白……」
「我去幫你弄一杯來,」綾莎站起身,感到大腿發僵,「用不著發這麼大的脾氣,」她刻意讓眼神顯得冰冷,希望能刺痛那傲慢的女人;但柳芸歆只是以同樣冰冷的目光回敬,補上一句:「那就麻煩你了,大小姐。」
綾莎頭也不回地走出客廳,心頭作嘔;如果能像男人一樣,直接賞那怪物一拳,那該有多好!
她朝廚房的方向走去,招呼裡頭一名皮膚黝黑、雙眼明亮、留著一頭捲髮的女孩,要她再泡一杯熱咖啡。
「我自己拿去就好,」綾莎說,「你先去忙別的事。」
女傭乖巧地點頭,便再退入廚房內。
那是白家聘請的印傭,名叫辛蒂,十分乖巧聽話,從來不抱怨;看到辛蒂讓綾莎想到順從的湘亞,但她們兩人是如此地不同!辛蒂是任勞任怨地工作,用心十足,甚至還會一邊哼著印尼歌謠一邊洗菜,就算心情上有不如意,也會隱瞞著不讓雇主知情;但屈服在柳芸歆身邊的湘亞,不但心不在焉、精神渙散,還一臉愁鬱,常做錯事被挨罵。她倆的奉獻心是完全不同的。
端著碟子的綾莎沿著走廊步回客廳,始終不能明白為何那名可愛的女孩要屈身於那名霸道女子的身旁;其實這正是所有人都猜不透的謎。
客廳中,柳芸歆兩手交抱胸前,頭偏向一邊,姿態相當不屑;坐在她對面的方承彥把頭偏向另一邊,右手抵在下巴處撫摸;岳湘亞仍舊一臉無辜地坐著;徐秉昱持續吐著無人欣賞的菸圈,持續微笑。
怎麼會這樣?這一團亂的局面是綾莎始料未及的;當初只邀岳湘亞,但如今……
綾莎將咖啡放在柳芸歆面前,無力地坐了下來;後者看也不看她一眼,連聲謝謝也沒有,便端起碟子拿起杯子猛灌。
「啊!」喝咖啡的女人雙手一鬆,杯碟一瞬間落下,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裂碎聲,「燙死我了!」柳芸歆一躍而起,想躲避濺出的液體,卻因動作太猛烈,差點被自己的長裙絆倒摔跤;同一時間方承彥噗哧一聲,唇間爆出笑意;柳芸歆雙眼頓時像點燃的火把,咬牙切齒。
這時客廳外的走廊突然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其中一人,綾莎認得出來,是爸爸,至於另一人……
「你再笑啊,你這個男人,」柳芸歆炮口朝向方承彥,「你老早就看我不順眼對不對?那好,我們今天就來結清!」
方承彥臉色一變,也從沙發中站起身,高抬下巴。綾莎發現他們兩人的身高竟然差不多,大概都是一百六十五公分左右。
「你這個只會欺負人的賤女人,有什麼立場跟我說話?」方承彥眼神冰得可怖,綾莎心中一陣涼,她從來沒看過那種不顧一切、執著的眼神;她對自己的同學了解太少了……
「你……」柳芸歆已經青筋暴露,方承彥卻是聞風不動,嘴巴繼續鼓動:「你只會奴役小亞,只會利用她,其實你根本是妒嫉她的美貌與才華!你那狂妄的自大不過是極度自卑下的產物!」
「你鬧夠了沒!」
在柳芸歆尖叫的同時,徐秉昱突然這麼一聲狂吼,方承彥似乎被突如其來的狂暴震懾住,用憤怒兼帶驚愕的眼神注視著花花公子;一旁的岳湘亞露出惶恐的面容,不知所措地環視著一觸即發的三人。
就在綾莎站起身欲開口怒斥這群沒有禮貌的客人時……
「各位!我來介紹……發生什麼事了?」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綾莎鬆了一口氣,將整個人再度拋進鬆軟的沙發中。
(三)二月十日,十六點二十分
客廳中,有兩個人是站立的:一名短髮、穿著火紅的高瘦女子與一名五官細緻清秀、眉宇深鎖的年輕人。前者緊緊盯視著後者,像是虎姑婆似地要一口把他吃掉;後者卻連理都沒理,把頭偏向另一邊,怒目看著另一名坐在矮几上的抽菸男子。
有三個人的眼神是憤怒的:除了火紅女子與清秀男子外,那抽菸的男人回敬站立男子的神色也令人感到悚然。他那根夾在唇間的香菸仍不斷升起裊裊的有毒氣體,繚繞在室內;一片煙霧瀰漫,讓現場猶如一座迷濛的海島;他帶著怒氣的雙眼掩蓋在金色過額的頭髮間,愈顯銳利逼人。
有兩個──不,三個人是坐在沙發上的:一名長髮飄逸,氣質古典的白皮膚美女;一名臉蛋小巧纖緻、看似粉嫩柔滑的女孩;以及一名毫無存在感、平淡貧乏的男子。
「你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白任澤這句話,責備的意味多於詢問。
「抱歉。」三名眼神憤怒的人不約而同地吐出這兩個字,然後頭各偏向不同的方向,其中兩人重重地坐下。
「爸,沒什麼,不用擔心,」長髮女孩站起身面對白任澤,擠出一絲笑容,「同學們每天例行性的拌拌嘴而已……過來坐吧,這位是……?」目光移向若平時,女孩的雙眼陡然一亮,並微微點了點頭。若平趕忙回禮。
「噢,這位,」白任澤咳了一聲,「我來替你們介紹,這是我以前的學生,名叫林若平,現在於台灣東部某所大學任教;趁著寒假期間,他來與我研討他最近致力研究的一部學術著作,那是關於英美文學的……呃……總之他會來住個幾天,算是我們的貴賓,在屋裡見到面記得打聲招呼。」
若平不曉得在場到底有多少人在聽,他們全像沒了耳朵,自個兒做自個兒的事;沒有一個人的眼神是對著他的。
「請坐吧,我去幫你弄杯咖啡來,」白任澤拍拍若平的肩膀,然後對綾莎說:「你替林先生介紹一下大家。」便出客廳去了。
在白綾莎禮貌性的帶領下,若平挑了個「中間地帶」的位置坐下,避免太接近任何一方;而長髮女孩接著在他身旁落座,開始一一介紹在場成員。
「這位坐在矮几上、染金髮、一臉頹廢但帥氣的是徐秉昱,他是我們班上最有女人緣的,而且吐菸圈的技術一流;旁邊那位看起來有點憂鬱執著的是方承彥,這次就是他開車載同學們過來的,他是個很有浪漫情懷的人……」
兩位男性一聽到女孩突如其來的稱讚,眉心在一瞬間卸下不少怒氣,表情緩和了下來。沒錯,誰都喜歡聽好話,不管在什麼情況下。
「再過去那位冷艷的小姐是柳芸歆,她對化妝品懂得很多;她身邊是可愛小巧的岳湘亞,音樂才華一流,彈得一手好鋼琴……」
至此介紹好像告一段落,但若平總覺得現場還有一個人,可是看來看去就是沒找到。
「坐在角落那位是張正宇。還有一位言婷知因不舒服在房內休息……這些人都是我們班上的。我們是外文系四年級生,今年就要畢業了。」她禮貌地看著若平,表示介紹完畢。「對了……您在大學中教授什麼?」她又問。
「我是哲學系助理教授。」
這時,白任澤端著那杯遲來的咖啡進來。
「謝謝,」若平接過碟子,「真是不好意思,還麻煩您。」
「說什麼話,這本來就是應該的,」白任澤露出微笑,做了個離去的手勢,「晚飯六點開始,餐廳就在客廳隔壁,我有事先上樓了,房內的設施隨你們用,不用客氣……綾莎,記得吩咐辛蒂帶林先生到他的房間去。那我先失陪了。」
白任澤一離去後,好像產生了骨牌效應;徐秉昱離開矮几,揉爛那根早已熄掉的菸,不屑地哼了一聲,便一手撥弄著頭髮、一手插著口袋走出客廳。
柳芸歆盯著徐秉昱離去的身影,依舊一臉冰涼,然後無視地板上破裂的杯碟,不發一語地站起身,重重踩著地板離開客廳。岳湘亞驚慌地跟在後頭,身形渺小得可憐。方承彥、張正宇也隨後離開。
若平啜著咖啡,看著眼前的窗戶;兩旁垂下的粉紅色窗簾相當賞心悅目,紋路之美麗讓他忘了外頭颳著風雨。客廳的三面牆壁各嵌有兩扇窗戶,窗簾式樣則一致。
「你找同學們過來玩,還是他們要求過來的?」為避免尷尬,若平勉強找了個話題。
白綾莎微微一愣,尋思道:「其實我一開始只找岳湘亞,就是長得很像洋娃娃那可愛女生;但不知怎地,其他人就一窩蜂跟過來了,我也不好推辭;反正雨夜莊這麼大,多來幾個人也無所謂,所以就變成今天這種局面了。」
「你跟岳湘亞交情不錯?」
「嗯……」女孩偏著頭細想,「應該說是她期末考幫了我一個大忙,我為了感謝她,邀她寒假來雨夜莊過夜;這件事被其他人知道後,就……」她露出個無可奈何的微笑。
若平不露痕跡地仔細端詳了這位古典美人;也許是因為父親是文學教授的緣故,白綾莎也沾染了濃濃的書卷氣息,但絕非那種學究型、死板的感覺,而是高尚優雅、溫柔婉約的氣質;她那被長髮圈起的臉蛋格外誘人,雙眸透徹明亮,柔媚的外表透散著不輕易屈服的堅強。
「其實你跟那些同學,交情並不深吧?」
白綾莎似乎猶豫著要不要回答這個問題,不過最後她還是說:「的確如此,我想他們大概對雨夜莊很有興趣吧,畢竟這麼奇特的建築的確是很少見。」
「會那麼單純嗎?」
「我不想想太多,想了,也不會知道答案。」她的聲音帶著些微的疲憊感。
若平暗想,環繞白綾莎的憂鬱感若非天生,就是一年前的那件事在她心頭所形成的陰影尚未散去,發生那樣的事,誰會不受影響呢?
「噢,對了,客廳門外那扇雙扇門,通往哪裡?」他提出方才就在心中滋生的疑問。
「那扇門後有上樓的樓梯,但因二樓發生過『那件事』,所以現在連我爸都不從那裡上下樓;二樓那一區塊已經很久沒人進出了……不過雙扇門以及二樓進出那一區塊的另一扇門本身並未上鎖;我的朋友們來了後,父親怕他們誤入,才把兩扇門鎖上。」
「未上鎖前連傭人也不進去?」
「嗯,我爸說沒必要,所以二樓前段那部分四個房間,等於是成為這棟房子的『遺跡』。」
「原來如此。」他點點頭。此時,杯中的咖啡空了,外頭的風雨卻仍未稍歇;雨打在窗戶上的聲響分外空洞,空氣彷彿凝滯了。
一年前在此地二樓的三屍命案……
照白綾莎的說法,雨夜莊二樓前段應該也封閉快一年了,就如同沉在深海中永不見天日的財寶;光是這番揣想,一陣陰冷便爬上他的脊樑。
就在女孩似也陷入沉思的當兒,從若平的上方──也就是那被封閉的禁忌之地,傳來了奇怪的聲響……那應該是,腳步移動的聲音……只有輕輕的兩三聲。
他全身悚然,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盯著女孩;白綾莎卻渾然未覺,仍低著頭思考。
真實與錯覺的背離,此刻如原子彈般,毀蝕著他的心房。
「剛才二樓有腳步聲,」若平打破沉寂,「你有聽到嗎?」他發覺自己的嗓音略微顫抖。
對方像被響雷嚇著似地抬起頭,好像一時意會不過來若平話裡的含意;那一對澄亮的眼眸交織著訝異與懼怕,緊緊地回盯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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