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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離開塵世已經廿多年了,她手煎的韭菜蛋依然令我終身難忘;那麼清淡、那麼簡單、那麼普通的一道菜餚,竟不時繚繞著我的味蕾,歷久不散。
目不識丁的媽媽,自然沒有翻閱過什麼食譜,我想她的廚藝是早期貧寒鄉下婦女的傳統歷煉,隨著她飄洋過海流傳到我家的爐灶,陪伴我們度過幾許荒涼流離且動蕩不安的歲月,直到終老。
歸隱那年,媽媽不過六十四歲。如果不是末期腸癌,如果不是醫生誤診,媽媽至少可以活到八十歲,或許更老。因為媽媽身體素來健康,平時又愛勞作,鮮少病痛。替媽媽診病的女醫生,說她大便出血是內痔,內痔乃普通病。「不礙事」,她說。到專科醫生發現時已太晚,藥物罔顧了。媽媽二十左右過門我家,父親那時已經四十出頭了(我還未出世,不清楚父親髮白了沒有);進了門,縱使有千種無奈,都只好認命了。媽媽收拾心情,默默耕耘,靠手上一把膠刀,打造一個新家。在近乎半世紀的悠悠時光裡,無論是僻居橡膠綠林、小城郊外、田野邊緣,或後來伴我北遷,落足廣袤遼闊的園坵,除不忘隨身攜帶一把膠刀之外,也不會遺棄她那把磨剩半截的舊鋤頭。因為每天割膠回來,午餐一陣歇息之後,那把舊鋤頭就成為她舞動的工具:在屋旁尋找一小片空曠的土地,種植一些賤生易長的瓜果蔬菜。
也許從前媽媽在鄉下自小農耕,習慣了雙足天天沾染泥味,雖然轉換了膠刀處處的綠色環境,青春年少時握慣了的圓形木柄,一鋤一翻、汗珠簌簌的情節依然是她心中嚮往的主題。這種因環境演化出來的操作趨向也隨她飄落南洋,我們林家有福氣接過這項淵遠流長的優良傳統。於是長期喝橡樹膠乳成長的我們姊弟在貧困的人生旅程中的餐桌上不缺綠色蔬菜的養分。這多虧媽媽天生的勤奮拚搏,和一份廣西婦女秉持的剛強沉著。
雙親搬來園坵後,僱主換過一幢半獨立的高腳板樓讓我們安身。三幢英國時代的板樓住著五、六家園坵職員,以我們住的一幢最近河畔;打開後窗,不到三十呎就是潺潺而流的河道,每當雨季慣例都要咆哮幾回,洪水淹上樓底,把媽媽一鋤一翻培植的心血沖滌得蕩然無存。但是,媽媽從不嘆息也不氣餒,洪流退後,割膠回來,她又再掄起鋤頭,一鋤一鋤地翻土。
有一種菜,不受洪水影響,就是韭菜,葉形細扁、簇生如蔥的韭菜。因為韭菜可以像種盆栽一樣,培養在瓷瓮裡,將瓷瓮墊在鐵架上,就可以避過洪流了。媽媽雖然沒有受過教育,卻也懂得隨機應變,短期收採的蔬菜根紮泥地,而把韭菜種在盆瓮裡。雨季來了,其他瓜果蔬菜就暫停播種,讓韭菜獨享一片天地。
媽媽常常說,韭菜屬於苦命菜,割了又長,長了又割,循環不息,所以很少見到韭菜開花,韭菜等到開花就老化了,不能食用了。韭菜因為命長,要謹慎保養,所以媽媽從不讓別人去割她種植的韭菜。原來割韭菜也有竅門,除了要刀利,刀刃還要沿著種植地面平割,拉太深太淺都犯忌。割深容易傷到根薯,長不出嫩葉了;割太高長出的葉片又瘦小。是故,韭菜雖然是「久菜」,管理良好可以收割十年或更久,處理不好愈長愈細,像髮絲那樣,隨著就葉枯根腐了。種植韭菜要用根薯,種下須等半年才開始第一輪收割。所以要煎韭菜蛋,媽媽總是親自出馬,姊姊和我都禁止動刀。
媽媽培養的韭菜,因此經常保持鮮嫩、翠綠、爽脆。韭菜是窮人最常食用的蔬菜,可以滾蛋湯,或清炒江魚仔,但最常切細用來煎蛋,媽媽最拿手的就是韭菜蛋。因為鄉下可以自己養雞,雞蛋不用買,韭菜自己種植,韭菜蛋因此常年累月成為我們家中的「經典」菜餚,韭菜也在我們的園地裡衍生常綠。
可以這麼說,在漫長顛簸流離的日子中,韭菜最能觸動我的情感。因為我們扎根哪裡,韭菜就扎根到哪裡。貧窮人家家徒四壁,遷徙容易,如果路程不是太遠,父親那輛老爺腳踏車就足以應付了。情況就像衍生的韭菜一般,要移植時連根拔起,搖落多餘的泥土,減輕重量,存入紙袋,就可以跟著我們一同移居。忙亂的時刻,把韭菜擺在蔭涼的地方,潑適量的水分,新家安定後才去翻土栽種,割去原有的葉片,把根薯埋藏、灌溉、培土,不久後就會冒芽、茁長,新一輪的生機啟動了,開始欣欣向榮,半年後深綠的扁葉又成為媽媽煎蛋煮湯的配料。
韭菜,是從我懵懂的童年開始就闖進了我的生活;不,或許更早,或許在我還沒有出世之前韭菜蛋已經是姐姐們最欣賞的佳餚。不過,照我臆測,應該媽媽過門之後韭菜才開始在我們的環境裡繁茂起來。我了解父親的性格,他進出很多行業,但從不會在正業之餘賺取蠅頭小利。割膠回來之後,父親一天的作息劃上句號了,他不會再讓身體流汗,好像揮舞鋤頭,甚至懶得到戶旁拔除一根草。父親是一個很滿足現狀的人,他從來不會為米瓮糧罄而憂心忡忡;他放工後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躺在他心愛的帆布椅子,「骨碌骨碌」地抽他的水煙筒,樣子悠然得很呢!
像這樣樂天知命的一個人,有拿起鋤頭翻土種植一行半窪韭菜的衝動嗎?所以,我斷定把韭菜帶進我們日常生活的,不會是父親,而是從媽媽過門以後的事。而媽媽煎的韭菜蛋,自我稍懂人事即成為餐桌上我的最愛。
媽媽說:「韭菜要翠嫩,雞蛋要新鮮,煎出來的韭菜蛋才香滑可口!」鄉下人自己養母雞,生的蛋豈有不新鮮之理;韭菜要用才割,不留隔夜。其實,不只韭菜,其他的蔬菜也如此,媽媽等割膠回來才去菜地,「先灌溉、後採菜」是媽媽的口頭禪,等菜汲飽水分才採割,可以保持收獲後的新鮮度。
童年時,我喜歡看媽媽煎蛋,尤其是韭菜蛋。媽媽把洗乾淨的韭菜排得整整齊齊,一刀一刀細細的從莖頭切到尾。
鄉下窮人的灶頭是用白粘土制造的,往往造得很高,底下空間留作放木柴。所以,我必須搬一張凳子墊腳,才看得到媽媽煎煎炒炒的表演。
我看過很多婦女煎蛋,都是先將蛋打進碗中,把蛋黃蛋白攪均才下鑊。但是,媽媽的做法不同,鑊燒油滾之後,把切好的韭菜撒下,翻炒幾下,將雞蛋直接打在鑊裡,再以鑊鏟迅速撈幾撈,就這樣上碟,調味用醬青而不是鹽。這幾個動作一氣呵成,前後翻煎不及五分鐘,一碟輕香撲鼻的韭菜蛋就擺上餐桌了。看似簡單容易,但我嚐過很多韭菜蛋,沒有任何足以媲美媽媽韭菜蛋的嫩滑香純、爽脆可口。
媽媽離開後,家庭多了幾張口,妻子忙於洗洗刷刷,膠刀在我家從此煙消跡滅,那把媽媽揉捏過的鋤頭,我不忍讓它寂寂生鏽,為了韭菜繼續生機蓬勃、翠綠鮮嫩地在我家環境裡衍長,我接過媽媽的舊鋤頭在放工後也翻土耕作。雙親健在的時候,我們不時東搬西遷,經常像韭菜一般為了改變生活環境而被連根拔起。媽媽不在的日子,我們也因雇主調職而遷徙,但是,賤生長命的韭菜不曾在動蕩顛簸裡失傳,我們腳踏哪裡韭菜就在哪裡的土地生根冒芽,黛綠盎然地繁殖新的一代。
退休後,閒情逸致,我把叢生密長的韭菜分株,多移植了幾盆,如今早已翠綠迎風了。而媽媽傳統的韭菜蛋廚藝交到我們這一代手裡,雖然略嫌遜色,卻也令孩子及孫兒們垂涎欲滴!
如今,園地裡韭菜的豐彩依舊,希望韭菜蛋的廚藝也一代代傳承,成為我們家族的一頁歷史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