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讀完洪書勤的新詩集《廢墟漫步指南》,內心驚喜不已,我有一種發現的快樂,發現在年青詩人的混聲合唱裏,一個新的聲音出現了!這聲音就像清晨草尖上的露珠那麼清亮,那麼不同,值得傾聽。
說起來,洪書勤應該是我的舊識,他告訴我他在高中時代曾參加過我擔任教務的文藝營,不過失聯多年,一直到他加入一九九四年成立的《植物園詩社》,才知道他的消息。植物園詩社是台灣詩壇一個重要的詩人社團,它的命名據說是受了前輩詩人紀弦先生的影響,紀老曾提出「大植物園主義」,他認為詩壇最忌「清一色」,要各個詩社拋棄門戶之見,相互尊重,萬紫千紅共存共榮,才能可大可久。《植物園詩社》的創立無疑是對紀弦最好的回應。
秉持眾聲喧嘩,萬花嬉春的旨趣,很多優秀的年輕詩人都集中到這個新詩社的旗下來,譬如楊宗翰、何雅雯、潘寧馨、邱稚亘、林思涵等,都是該社的菁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藝術看法,也逐漸建立起自己的風格。洪書勤專攻詩創作,楊宗翰詩創作之外也兼治文學批評,嶄露頭角,受到學界的重視,他寫的《台灣現代詩史:批判的閱讀》,具有創發與導向的意義。這些富有才氣和衝勁的年輕人在一起相激相盪、互放光亮,詩藝的成長特別快速,真的像一個大植物園一樣那麼蓬勃。
洪書勤是一位優秀的職業軍人,官拜中校,一直在軍中工作。一般人的觀念,總認為軍人與詩人不是「同類項」,為兩個絕然不同的角色,彼此屬性迥異,很難歸納融合,但洪書勤把兩者巧妙地融合一起,擰成一股堅固的繩索,具有韌性,也有延展性,軍人的紀律與詩人的浪漫,彼此互補,相輔相成,產生一種強勁的驅動力和創造力。這對文學事業是有莫大助力的。我以「博大與均衡」點出洪書勤的人生向度,軍人詩人成功結合是他步向「博大」的重要原因。這使我想起《創世紀》詩人群老一輩的「元勳」們,他們有不少早年也在軍中「當兵吃糧」,都有跟洪書勤相同的心路歷程,打仗不忘寫詩,寫詩不忘打仗。雖然楊宗翰說書勤是屬於新品種的軍旅詩人,但我相信洛夫、張默、辛鬱等幾位「老同袍」,看到這位後起的白袍小將,一定感覺特別親切,也會對他產生殷切的期待。
洪書勤也受過法學教育,在法學與兵學的影響下,他成為一個自我要求很嚴格的人。他是以軍人的敬謹、堅毅,來經營他的文學事業。對生活,他有嚴謹的規範,也有使命感,時常作自我的省思,儘量做到對兩種身分都無所虧欠,從軍人立場看詩人,就像李白名句「卻顧所來徑,蒼茫橫翠微」,那繆斯治下的詩歌,就是洪書勤的翠微山。孫立人當了大將軍,還細心保養一枝士兵使用的步槍,每日擦拭,以示不忘初衷,不可腐化。詩的創作,對洪詩人來說,也等同孫大將軍的那支擦得錚亮的「漢陽造」步槍吧。博大與均衡,這便是洪書勤心目中的「均衡」。
古云「詩言志」,真乃微言大義。書勤的宏觀文化視野和文藝心理學上的認知,是從這句接近儒家思想基礎的話出發的。文化是文學的根幹,文學是文化的花朵,洪書勤認為詩的創作,追求純粹是應該的,但文學在藝術的指向之外,同時也應該向公義邁進。這要延伸到社會共相的領域了。
比較上說,洪書勤的詩觀接近孔子,但在思想中又摻和了法家、兵學家乃至佛家思想元素,稱他「儒者」是未盡貼切的,他所服膺的,應該是儒家對詩歌的觀念。在孔子的眼裏,詩歌的意涵是寬廣而宏偉的,《詩經》成為五經之一,它幾乎顯影了人民生活的全貌,除了厚人倫、美教化、反映民瘼、民怨之外,對於個體生活也是非常重視的,總之大至朝廟樂章,小至俚巷歌謠,都是詩歌的範疇,連青年男女桑間濮上的幽會,也不偏廢。如果拿吃食作比方,在孔老夫子的眼裏,詩歌是個超大號的大餅,但不知什麼原因,經過朝代的更易變化,餅子竟愈做愈小,到了五四新文學運動、五、六十年代台灣的現代詩,餅子變得更小,等到後現代文風來襲,人們以「輕」「薄」為時尚,餅子簡直小得不成樣子了。到了今天,很少再聽到詩運與國運、詩魂與國魂並列的慷慨壯語了。這,算不算是一種失落呢?唐德剛先生有一次寫信告訴我,說新詩發展雖然不到一百年,但舊詩(傳統詩)所有的毛病它都有了。想一想也確實如此。
洪書勤在詩歌探詢的路途上,也有很多轉折變化。他曾在信中告訴我,他早期的作品用字剛烈,強調氣勢,總企圖以自己的作品與歷史對話,但通過深刻的省察,他發現生活欠缺歷練,空洞的吶喊只不過是一種自傷。在軍中生活,難免受到某些束縛,為了不使自己的意志和思考受到壓抑,他發現只有藉詩創作此一管道,觀察周遭人事情感,才能「涵攝返己」。他說:「創作貴乎自然,人格實即詩格。創作的主體為人,若汲汲營營於字詞堆砌,而未見靈魂與氣味,詩作不過就是一張紙罷了。」這樣源自靈魂深處的反思,對年輕詩人而言,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學者劉再復談當代的文學,也發出類似的感喟,他說:「在詩歌愈來愈像謎語的時代,在詩人們逃離道義承擔的時代,在人們的靈魂逐漸感到衰弱的時代,在中國文壇玩語言技巧玩出許多酸氣的時代……讀中禧的詩,反而感到清新,並感到中國詩人的靈魂底層還有不死的力之美與不死的正義之美,由此,便又想到米蘭‧昆德拉的話有道理:不可輕言絕望。」又說:「秋瑾是個『詩人』,但首先是個『人詩』。她的人生非常精彩,本身就是一首極美的詩篇。…」劉再復先生這段話出自他為在台灣、香港都生活、工作過的女詩人陳中禧女士詩集《刮風的日子》寫的讀後感。壯哉斯言!這絕對是黃鐘大呂之聲。而這段話,與洪書勤說的「創作的主體為人」,非常相似,都是急於「燃薪成燼,抽絲為帛」,一種裝備文學的真誠想望。
青少年時代的洪書勤羨慕李白謫仙一般的狂放不羈,涉世漸深後,他又對蘇東坡的縱橫開闔、磊落曠達神往不已。他效法前賢,嚴格要求自己做一個「真誠慈悲」的詩人,他希望在人生即將進入「青年期下半場」的當下,調度一切潛能,嘗試把軍事的薰陶、法學(他唸的是法律研究所)的專長,以及他長期浸淫佛教的信仰全部融合在一起,使其成一個完整的精神體,藉此試探建立詩美學「新感覺結構」的可能。
孔子編纂的《詩經》有三百多篇,取其成數曰「詩三百」,內容多元,林林總總各種類題材都有,但編輯者卻把「關雎」放在首篇的位置,這樣的設計,說明一種均衡觀,詩的界定和價值取向,乃是質的問題不是量的問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廢墟漫步指南》這本詩集的卷帙安排,也是把情詩放在前卷。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巧合。洪書勤也許認為他「新感覺結構」的牛刀初試,應該是以情詩開始,這樣比較容易發揮吧?不過這只是我的猜想。詩有三個層界,抒小我之情,抒大我之情與抒無我之情,年青詩人自第一個層界出發是自然的事。
在本集中,比重很大的情詩表現成熟而圓融,證明他嘗試的「新感覺結構」為自己的表達開闢了新版圖。他,在詩神的號召下勇敢出列。本來,單打獨鬥是他一向的主張,但他卻絲毫沒有予人張揚之感,只是,謙虛的默默進行地下試驗,去尋找那最適合他的藝術氛圍。見諸集中這批男女情愛主題的作品,我可以肯定地說,他的試驗獲得了初步的戰績,套句兩棲登陸作戰術語,那是一種「搶灘」的成功。有了這樣的基礎,「新感覺結構」的成型在望焉。
不同於擅寫情詩的前輩詩人鄭愁予、林泠、楊牧、敻虹、席慕蓉,和最近幾年表現突出的中堅代詩人夏宇、陳育虹,洪書勤是用另一種低聲調在唱戀歌,大量使用象徵手法是其特徵,在態度上是冷靜的,沉潛的,隱形的,構成方式則接近數學的精準與邏輯的周延。他並且著重兩人世界音聲笑貌的細節描繪與呼應,表現戀愛中人身心靈交感互動的幽微經驗,把一般定義下的戀愛詩,作了很大的提升,這確是一項具有開創性的試驗。每一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特徵、氛圍、顏色、聲音、氣息和慣用的肢體語言,洪書勤緊密地掌握這些元素,淋漓盡致的把它呈現出來,那是屬於他的時代所特有的情人畫像、戀愛戲劇,不是唐宋,不是明清與民國,也不是光復前後的台灣,而是當下、此刻,快筆速寫,他捕捉到了。讀了洪書勤情詩的人,不僅會讚嘆這位詩人真的懂得戀愛,能正確的使用感情,而且會產生一種驚喜,發現E世代的愛情,也可以像秋水般純淨,不染纖塵,這莫非是詩人的夫子自道獻身說法?
詩人篤信佛教,他是以佛心與禪意的神聖領悟來領悟愛情,他筆下的愛情圖畫,就像一幅針腳細密的精緻繡品,耐人欣賞、思索。也使我聯想到唐朝高僧慧能對神的體會,慧能說學佛者不必去找救世主,你自己就是救世主,只要通過「自看、自審、自明、自度,從而自救」,你就能建立屬於自己的本體論,就有自性、本真。套入洪書勤的愛情觀,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他的那些情詩,重點不在戀愛中人如何尋找愛神,而是通過自性,悟出自己就是愛神、或悟出男女二人彌合就可成為一尊愛神的神性體驗。
有了這抒小我之情豐碩果實,我們不要忘了具有使命感的洪書勤,他的詩歌大餅也是要做大的,做的愈大愈好。中集後半部就有不少社會性強的作品,已透露出這樣的端倪,從抒情到詠史,才是他作品「不死的力之美,和不死的正義之美」的真諦所在。厚積薄發,總有一天他會噴射出來。而真誠慈悲,一直會與詩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