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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是阿晃的內分泌/陳器文

 

阿晃有一頭細軟的亂髮,一心一意要作詩人。

國一時期十一、十二歲的年齡,根本就是個渾沌未開。在盛夏昏昏然的教室裡,偶然聽到名演說家侯文詠唸大詩人的詩「折一張荷葉……包一片月光……夾在唐詩裡……扁扁的相思」,像是觸了電,荷葉帶著濕潤的手感、月亮清亮透明還有涼涼的味道,自己與荷與月與唐詩渾然一起跌入濃綠的相思裡。詩的聲音染上顏色,帶著氣味,沁入心脾如此這般撩人啊。當時年紀小,不太懂,不懂自己已經進入了青春期,瘋魔就此開始了,開始了十數年「拼了命向前」的尋尋覓覓,尋覓隱身於文字、語言、口唇乃至眼波之間的繆斯。佛家講眼耳鼻舌身意六觸,六觸皆空,無形無狀不成方圓,阿晃常常陷入冥思,文字是積木,阿晃著迷地堆了又砌,用聲音、韻調、光影與圖痕,抓住瞬間現象,出神地揉捏、砌造著文字,想把意境形象化,把川流不息的動態現實定格。

古來詩人皆寂寞,阿晃的知音不多,一旦寂寞起來就寫詩,十七歲情竇初開的阿晃寫少年維特的煩惱:

 

在這個夜裡 你仍可靜靜傾聽

看我的影子如何踩霜向你走近

走進,並迷途在你多霧的夢境

─〈你可以靜靜傾聽〉

 

廿七歲的阿晃還在求偶期,「你的頭芒是風…你的頭芒是雨…人講阮的思念 是擔水度山嶺/阮說阮的相思 是追月毋知累//那知你是對那去/抬頭猶然孤月明」〈風雨淡薄〉,寫浪漫的追求,也寫熱情的身體詩: 

 

夜裡的私語都成了汗水懸在髮梢

我順著你的髮際爬梳昨晚的星座

你的呼吸如水流從我頸後汨汨而過

摟住我 再緊緊摟住我

─〈我是如此耽溺肉身〉

 

詩是阿晃的內分泌、阿晃的荷爾蒙,不寫詩,靦腆而又諾諾少言的阿晃,與誰迎風對望,與誰月夜私語?然而就像台灣大多數文學院的博士生一樣,四處打工的阿晃,騎著重型機車奔往台中東之東,講授兩節應用中文,上下班車水馬龍時節又加速奔往台中西之西,講授兩節現代詩賞析,抱回各體文習作、自傳習作與現代詩習作等等源源有如春江水的作業回租賃的小套房一紙紙批改,每月所得鐘點費,大約就是台灣最低的薪資所得:「鐘乳石滴滴答答的秒針累積薪水/身體卻是破洞的口袋/青春噹啷落地」〈夜班〉、「聽說你一直撐著破了的傘/走在雷雨的街道/像淋濕的野狗/不知道為什麼望著天空/從夏天到夏天/一直騎摩托車/繞著城市」〈失業〉,阿晃自謔自嘲:活得像大退潮時以胸鰭爬行的彈塗魚,活得像深怕漏接面試電話的捕手,更像一件掛在風裡的吊嘎仔。然而,不論活成怎麼樣,不能活得像首寫壞的詩,阿晃打定主意好好寫詩,總有知音出現,總有下一個讀者會更了解我阿晃。 

想把自己活得很有喜感,花了不少辛苦打工的錢,燙了一個新髮型,大夥看到吃了一驚,紛紛改稱阿晃為阿爆。阿爆把佛陀〈火誡〉讀過一遍:「般若如大火聚,四邊不可捉。」一切都在燃燒、眼睛和一切的感官都在燃燒,燃燒著情愛之火,憤怒之火、虛妄之火;這火由於出生與死亡,由於痛苦與快樂,由於悲憫、激動和欲望而越燒越旺;整個世界都在火燄之中,整個世界都被濃煙所籠罩,整個世界由於燃燒而耗竭,整個世界都在顫慄。讀完〈火誡〉,阿晃身心在顫抖,「心在方寸之內敲/像雲豹/在著火的森林逃跑」、「心就像彈出的彈殼/那樣高燒而不規則」、「螢螢火種/像燒紅的念珠/點點燙傷掌心」、「心,像鬥魚/在胸膛/對著玻璃缸衝撞」,按捺不住內在的騷動與癲狂,阿爆把辛苦打工儲存的錢提領一空,為自己的詩集取名《火宅》,無論如何,在服兵役之前,在大學畢業取得博士學位之前,在燃燒的世界耗竭之前,阿爆要在雪中取火,讓這世界慢一點、慢一點衰竭,讓心底如燈蕊般的那朵火種溫柔的燒。

回望遠端夾在唐詩裡的月光,沁涼,阿晃在國中寫完第一篇「我的志向」開始,便一心一意要作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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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世界敞開的吊嘎仔/鄭慧如

 

一件晾在在午後陽台上的無袖汗衫可以在詩中營造怎樣的意象,又能有怎樣的意涵?徐培晃這麼說:

 

今天可以活得像一件吊嘎仔

晾在陽台

隨風空蕩蕩的飄嗎

 

睡到自然醒

賴床 像乾的咖啡渣

磨得粉碎

再也沖不出味道

─〈週末不工作〉

 

隨興、懶散、自在、無目的、不積極,但於表象的頹廢和從容中又有些癖性與堅持,似乎每一個片刻都消逝在他所知道的,然後再度成為無知,在未知的狀態中向世界敞開,擁有片刻的自由和片刻的責任,彷彿隨時揚帆待發。這首〈週末不工作〉是整部《火宅》的基調。

《火宅》雖然是徐培晃的首部詩集,但是徐培晃並非文藝新手。即將自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班畢業的他,至少從高中時期就不斷參加大大小小的各種文學獎而戰功顯赫,在新詩、散文、小說等各種現代文學的比賽中屢獲佳績,早就取下以文學獎為證明的那張「作家身份證」。徐培晃對新詩情有獨鍾,他以研究和創作的雙軌並進,一步一步追尋他心中的繆思,調整自己的腳步。也許新新世代的讀者不免好奇:既然如此,為什麼徐培晃的詩名似乎有些沉寂,也不似某些和他同世代的寫手那樣,在詩的活動中放出異彩,或在個人的部落格上擁有一批互相標榜、前呼後擁的「粉絲」?其實這正彰顯了徐培晃不隨俗、不同流的某些特質。仔細想來,反而很難能可貴。

《火宅》收四十八首詩,其中包括七首組詩:〈也許下個讀者會更了解我〉二首、〈擷取火象〉三首、〈哼月練習〉九首、〈小夜曲〉三首、〈情箋〉十一首、〈佛身出血〉三首、〈祇今,汝在我心懷〉二首。有幾首是文學獎的得獎作品,如〈也許下個讀者會更了解我〉、〈我是如此耽溺肉身〉。作者並未標明各首的寫作或發表時間,唯據自序:〈不斷崩壞的長浪拼了命向前〉一文推測,或許最早的作品是十二歲時夢囈一般的〈無題〉;則《火宅》記錄了徐培晃從少年時期至青年時期約十餘載的詩藝歷程,正是青春奔洩、火光燦爛的歲月。

儘管不乏符應書寫風尚的習作,或令人頗感熟習的名詩人風格擬仿,如〈晚安曲〉之於侯吉諒的〈交響詩〉、〈淋濕的翅膀〉的圖象詩戲仿、〈不要問哪吒與白蛇〉之於曾淑美,以及多處語調上的楊牧風,《火宅》還能展現自成一格的風貌,以之撼動讀者,並走穩它自己的路子。〈擷取火象‧三〉就是雖有前人名作的影子,卻成功轉化的例子:「看到了嗎/我落空的胸膛/自從扳開肋骨的柵欄/飛走鳥後/關門與否/已沒有差別」,與飛馬的名詩〈鳥籠〉:「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籠」,兩相比較,徐培晃以胸膛為牢籠,企圖關住不存在的鳥而終究不成,徒留一口鳥氣,乃以「扳開肋骨的柵欄」為詩中人解嘲,復次將「心碎」的概念意象化,其獨闢蹊徑之功不讓非馬專美於前。

《火宅》書寫情慾的文字非常細緻、濃烈、誠摯,就中衍出既妥切又超逸的各種獨創意象,讓人從虔誠的詩行中感到那首詩的無可取代,進而浸淫於節奏的流動中,感受一種恍惚。例如〈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故意〉:「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故意/你像炊煙從窗口飄進來/在牆上留下頑童的痕跡/又翻牆離開/氣味已經在房間沈澱得很深了」、〈如果不是因為你〉:「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再重來一次/那時鐮刀的月尚未浮起/漲潮,怎樣我就感覺/兩株盛開的櫻花/潮聲般喘息……那時/你的手還在撫摩我裸裎的背/我能體悟潮水滑過沙灘的感覺」。寫戀人間的氣味和聲息,用的是煙霧和潮水,但不是「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的夢幻縹緲,而是以關乎口腹之慾與現實生活的炊煙表其氣息,坦蕩書寫無所不在、無可遁逃、呼息倚之的人之大欲;而以潮聲比喻戀人間濃重而鋪天蓋地的噓息、以潮水滑過沙灘比喻戀人撫觸裸背更可謂神來之筆,其敏銳及靈感,不由得讓讀者在嘆服之餘,感到作品內在的生命,進而更因作品幾乎自發的生命而遺忘了作者的匠心。至於寫情慾意象最凝練、最見用力的一首詩,自然非〈我是如此耽溺肉身〉莫屬。這首詩一看就是為了文學獎而寫的。這不是一句讚美的話;然而不影響〈我是如此耽溺肉身〉的動人。

聽說現在已經沒有人有耐性讀別人的詩了,特別是,誰耐煩再去讀一個初出茅廬而沒什麼新聞功能的年輕楊牧,而誰又在乎誰的影響的焦慮,誰又希罕哪個詩人用某某主義粉飾他的詩藝呢。由此我想到,《火宅》中的某些詩句,正不遠不近地道破了生命的怔忡,而讓人感到一絲慰藉。如〈離我遠一點〉:「你在離我很遠的一個點/掃地的樣子像秋風」、〈尋夢啟事〉:「停水時旋開的水龍頭/半夜突然痛哭起來/擦不乾的水聲啊撕扯睡意/我扭傷夢的腳踝/漏夜去包紮/白天剝開的新痂」、〈我清楚看見〉:「我清楚看見他回頭/望天 的神情/怔怔像一尾上鉤的魚」、〈哼月練習‧九〉:「當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我想我會想最後一個下台/那時觀眾散場燈也已經熄滅,舞台上/終於我能像新月款款從水中央站起來」、〈汨羅碑〉:「昇不上空的熱氣球一面解釋懼高症的病例/一面祈禱上帝啊讓我爆炸/讓我的靈魂最貼近你/請你折磨我/毀滅我/求你!/砰」。這些詩句裡的沒勁與無奈令人咬牙切齒,因為那種透不過氣來的苟延殘喘,正侵蝕著許多當代人的脾胃與心靈。然而對某些人而言,那就是生命原來的樣子,所以它們也會讓某些人久已消沈的詩興死灰復燃。《火宅》的全然創造,在於作者對生命的真摯回應。詩中人從不助長自己成為大人物,或活出某種超越自己生命面貌的傾向;帶著詩中人生命中所有的不一致,讀者可望感受其中的當代觀念與思想,跟著浮想聯篇,想入非非,當自己是一件午後陽台上晾著的吊嘎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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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我遠一點〉

 

離我遠一點

你在離我很遠的一個點

掃地的樣子像秋風

煮咖啡的姿勢也很僵冷

「天涼啊……」可想見你正吁聲說著

在欲沸的咖啡壺中

許多回憶被虹吸起

 

也許你正豎起耳朵聽我

像巨蚌開殼

蒐集遠洋的消息 那麼

必須穿越許多鼾聲如同隧道

才能到達

屬於我的驛站

看我攤開地圖

推測遠地的時間

並剝著含羞草猜你是否入睡

 

這個子夜有點冰

在星斗俱熄的長夜裡

失眠的人如何也點不燃一輪明月

可是 你的咖啡壺卻能輕易沸騰

又急速冷卻 像枕頭

必須以體溫持續溫暖。

靠我近一點

秋天 是你的全部玄思

而我是一株敏感的珊瑚

正透露氣溫變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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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臍帶紋〉

 

母親笑指著妊娠紋說

瞧 你出生時的

笑聲

 

每晚她偷偷打開針線盒

取出我乾癟的臍帶

一針針縫入自己的動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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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此耽溺肉身〉

 

擱淺床沿的兩條鯨豚

用尾鰭彼此拍打

濕潤的肉身

陽光穿透窗簾射進我們體內

在凌亂的棉被上遺留

蝸牛行過的水印……

 

溯溪回黎明的發源地

那時陽光仍無從叨擾眼神匯流的路徑

我們像卸下盔甲的鱟魚

讓柔軟的肉身交換體溫

安靜的房間澎湃的氣味

謹慎翻身在流言伺機的床鋪

又唯恐被時針跳動的聲音刮傷

而這已經是昨夜的事了

我的嘴唇顯得青澀

口渴得像流沙

我像在汪洋抱住浮木般耽溺肉身

多希望今晨寒流來襲

那我們就可以再摟緊一些些

夜裡的私語都成了汗水懸在髮梢

我順著你的髮際爬梳昨晚的星座

你的呼吸如水流從我頸後汩汩而過

摟住我 再緊緊摟住我

趁肉身如同壁漆剝落

青春一夜滲漏殆盡之前

把脊骨當成燧石擦亮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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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故意〉

 

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故意

你像炊煙從窗口飄進來

在牆上留下頑童的痕跡

又翻牆離開

氣味已經在房間沉澱得很深了

比記憶中黃昏最後一道

光的意識射進海洋

更容易聯想抹香鯨在海溝

集體直立入睡

不過整個過程就像黑白默片

只剩誇張的肢體表情

令我覺得有些麻木就是

 

隨著你的背影越遠越薄

空地的雜草已經竄到我的膝蓋

再不久就會淹過我的肚臍、下巴

然後連喊救命都是綠色的

我猜 否則也不用寫詩

可是你連我染棕了頭髮都不知道

更別說當南風吹起

留在牆上的手印盜汗

加速剝漆的事,

我依然瘦,挑食,常熬夜

右肩的舊傷隱隱酸痛

淺睡的困擾如白蟻蛀空我

等陽光從房間牆壁退潮

我會照例外出散熱

嬰孩也例行蹬毛蟹車到路口

按時攔截落日

然而一切只因為怕黑 能體會嗎

我家鄉的紅磚土難以耕作

每次寒流的風在午后暴跳

滿山的刈芒就吟哦芒花

斜陽裡 芒絨如雨打在每一釐土地

落日都忍不住搖頭……

唉 也許該回深海了

隔了很久以後才知道 

芒籽終究在我體內爆芽

在芒葉款款綑綁我撕裂我之前

有誰因貼近我而被割傷嗎?

海底足以聽到地球的心跳

只要再深再暗再冰冷一些

除非誰從海面緩緩緩緩飄下來

否則我不會被找到

然而這可能嗎

颱風即將在天亮前離開

那時警報,謠言,以及一些

還沒拆封的信件和罐頭

都將被西南氣流引進的豪雨捲走

不過我的房間現在很安全

像潛得太深的鯨魚

察覺不到浪已經變凶 

趁停電前趕緊入睡吧

希望牆壁在天亮時已經沖刷乾淨

不必再一睡醒就想天黑

任夜啊又是如此漫長

每回刺眼的月光曬上眠床

就夢見牽起你的手摩娑鬍渣

你圈住我的頸子輕撫我後腦反骨

細聲問:過硬的枕頭逼你徹夜翻身?

我把頭埋進被窩裡安慰自己還早

天還沒亮不應該醒來

我們當時就已經熟透了

為何沒有在你肩胛印下深深的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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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不工作〉

 

今天可以活得像一件吊嘎仔

晾在陽台

隨風空蕩蕩的飄嗎

 

睡到自然醒

賴床 像乾的咖啡渣

磨得粉碎

再也沖不出味道

 

即使被當成一捆無法焚燒的廢電線

可以活得像一首寫壞的詩嗎

 

時間從窗口把手伸入我的身體

像陽光 照在冰山

透入心臟

冷冷的

融掉

從上午到下午

一灘水緩緩蒸發

即使冷冷的錢幣貼在胸口

像聽筒 也測不到

血壓─站在斷層的山

轉個彎

走向背陽坡

森森的冷杉林

一陣霧來就是雨

隔著雲永遠是訊號搜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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