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視劇中的情節與人物,究竟有多少真實的成分,又蘊涵著怎樣的歷史背景?「神探」的背後,一個理想與現實激烈衝突的人物,期待著我們細細地品味……
清積案狄仁傑發飆 論平恕劉仁軌折服
勘破太子李弘謎案的玄機,狄仁傑並沒有在心理上得到些許安慰,反而感到更加抑鬱。他想不明白,武則天為何如此狠心,非致自己的子嗣於死地不可。可是,關於李弘的死,朝廷已經發布了文告「以正視聽」,更沒有作為一樁案件交給大理寺勘察。閻莊的死也是撲朔迷離,閻家族人不僅三緘其口,甚至將閻莊的名字從族譜中劃去,個中壓力可想而知。作為一名大理寺的普通官員,狄仁傑儘管心如明鏡,卻也只能保持緘默。
眼下,讓狄仁傑更加揪心的,是大理寺堆積如山的案件。這些案件,或是地方報送,或是大理寺直接查辦,但無一例外,皆是年代久遠、無跡可尋的「陳案」、「懸案」。
初任大理寺丞之職時,狄仁傑看到大理寺衙門中專門有一間屋子,被一把碩大的銅鎖鎖得嚴嚴實實,閒雜人等不得入內。小吏告訴他,這便是專門存放積案卷宗的地方。經得大理寺卿張文瓘的許可,狄仁傑得以一窺真容。只見這間不算小的屋子裡,靠四壁擺放著一排排立櫃,上面擱滿了卷宗。隨意拿起一件,厚厚的灰塵便抖落開來,迷了眼睛。
「這些卷宗存放於此多少時日了?」狄仁傑揉了揉眼,問隨行的小吏。
「有長有短。」小吏答道:「小的自打八年前到大理寺專管卷宗房,這裡便已堆滿卷宗。數年來進的多、出的少,這一兩年,更是無人問津了。」
「噢。」狄仁傑聽得小吏如此說,不禁想起小吏剛才拿鑰匙開門時,銅鎖鏽跡斑斑,費了很大的勁才打開。
「這些卷宗積塵甚厚,為何無人打理?」狄仁傑又問道。
「能查的都查了,實在查不了的才暫擱此地。」小吏畢竟只負責卷宗房,衙門裡的事務並不十分清楚,只能草草作答。
狄仁傑離了此地,又往大理寺轄下的監獄視察。剛走進大門,狄仁傑就被深深地震驚了。只見每一間囚室,皆被滿屋子的囚徒塞得水泄不通。看到一名身著六品官服的官員來到跟前,一隻只展開著五指的手,穿過牢門縫隙伸出來,上下擺動著,喊冤聲此起彼伏,驚恐、無助的眼神,如一道道灼熱的光芒,直刺得狄仁傑汗毛豎立、躁動不安。
「為何有這麼多人?」從陰森的牢房走出來,狄仁傑忍不住問負責監獄的官員。
「下官剛聽小的們說,明公是從卷宗房到此?」這官員並沒有直接回答狄仁傑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
「正是。」狄仁傑答道。
「明公恕下官直言,卷宗房不清,此獄恐難靜。」提及人滿為患,這官員也是滿腹牢騷。
「莫非這些囚徒……」狄仁傑感覺到這名官員話外有音,遂追問道。
「大理寺既要審理朝廷各部官員『徒刑』及以上案件,還要複勘地方呈送的疑難案件,待審的囚徒便羈押於此。下官主獄三年有餘,就沒遇到過人少的時候。」
「呵,」狄仁傑冷笑了一聲,「這也難怪,狄某聽說,卷宗房這些年進的多、出的少,倒是與牢房的境況相符。」
初步瞭解情況之後,狄仁傑將所屬幾名官員召集在一起,詳細詢問這些積案的情況。
「狄公有所不知,這些陳年堆積於此,多年無人問津,倒不是大理寺官員倦怠,而是這些積案擱置日久,卷宗紕漏百出,口供、物證也是殘缺不全,甚至相互抵牾,令人莫衷一是。」其中一位官員訴苦道。
「沒錯,一樁積案往往經多人之手,不少人或調離或致仕,甚至有些已不在人世,很多案子陷入查無可查的境地。」另一位官員緊接著附和道。
「狄某上任之際,大理寺卿特意囑咐狄某,多多留意積案,爭取早日厘清。看到這副狀況,狄某深感震驚,也想早日著手清查。」
「狄公且慢。」剛才說話的官員聽狄仁傑所言,當即阻止道:「每有大理寺丞履新,張正卿總會如此囑咐一番,心願自然是好的,可誰能有這麼大的能耐?場面上的話,說說罷了,狄公何必自討苦吃?」
「不瞞諸位。」狄仁傑聞言正色道:「狄某深受皇恩,在並州法曹任職十八載春秋,辦案無數,自認未辦過一樁虧心之案,亦無懸而未決之理。如今履新大理寺,自當竭盡全力,報效朝廷於萬一。」
「狄公之賢,爾等皆有耳聞,久仰之至。只是俗話說得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哪!」
「狄某自知此理,可吾等若是畏而遠之、任其擱置,則冰凍日甚,終致百姓受禍!」狄仁傑躊躇滿志。
見眾人不說話,狄仁傑似乎又想起什麼,問道:「諸位可聽說過《褚氏遺書》?」
「下官孤陋寡聞,不曾聽說。」眾人答道。
「不怪不怪,此乃閒雜之書,豈能入得大流。」狄仁傑擺手笑道:「此乃南齊時期褚澄所著,此人行醫一世,頗有心得,遂撰此書以遺後世。狄某自幼喜好醫術,曾從一位郎中手中偶得此書,略翻過幾篇,其中兩句話,令狄某記憶猶新。」
「下官願聞其詳。」
「褚澄有言,『世無難治之疾,有不善治之醫;藥無難代之品,有不善代之人』。狄某以為,辦案亦是如此,豈有難破之案?不過靠的天時、地利與人和而已。」
見狄仁傑成竹在胸,眾人也不便阻攔,遂起身作揖道:「狄公有如此擔當,爾等定當效犬馬之勞!」
次日,狄仁傑便從家中搬來鋪蓋,在衙門裡安頓下來,率領屬下官吏,夜以繼日地查閱卷宗、提審囚犯。
幾個月的宵衣旰食,狄仁傑憑藉在並州積累了十多年的辦案經驗,從浩瀚的卷宗當中尋找蛛絲馬跡,對諸多口供、物證辨明真偽,積壓了數年的陳案紛紛得以重見天日。伴隨著狄仁傑等人廢寢忘食的不懈努力,卷宗房裡的卷宗日漸減少,大理寺監獄人滿為患的狀況也得到了有效的緩解。
其實,張文瓘在狄仁傑履新之時,囑咐他早日厘清積案,絕不是像下屬官員所言,走走過場而已。
翻過狄仁傑的履歷,張文瓘便對這位在並州法曹供職十數年的官員寄予了厚望。不過,當狄仁傑將這一年來清查「積案」的情況呈送上來時,張文瓘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些積案都是你辦的?」張文瓘問道。
「下官不敢貪功。」狄仁傑畢恭畢敬地回答,「皆是部屬同僚廢寢忘食、嘔心瀝血而成。為慎重起見,狄某皆加以覆核。」
「查了多少時日?」張文瓘又問道。
「稟正卿,自狄某赴任大理寺丞始,至今一年零一個月又三日。」狄仁傑記得清清楚楚。
「大約四百天吧,」張文瓘略微算了算,「平均下來,一日結了四十餘件,老夫可曾算錯?」
「的確是四十餘件。」
「可有冤訴?」張文瓘顯然更關心結案的品質。
「沒有。」狄仁傑如實奏報。
「真沒有?」張文瓘不知是懷疑自己的耳朵,還是懷疑狄仁傑的回答。
「下官供職法曹多年,深知『案上墨,民夫血』之理,若有一絲疑慮,斷不敢草結。這一年所辦積案,無一冤訴,請正卿明察。如有謬誤,狄某願擔失職枉法之罪!」
見狄仁傑言之鑿鑿,加之各部並無冤情上報,張文瓘才算是信了此言。沉思片刻,張文瓘感歎道:
「太宗皇帝有云,『古稱至公者,蓋謂平恕無私。』狄公此功,堪稱『平恕』之譽!」
「承蒙正卿過譽,下官不甚惶恐。」狄仁傑俯身作揖道。
***
就在狄仁傑向張文瓘交出一份驚人的答卷之後,大理寺便迎來了一場官員的例行考核。
按唐朝官制,朝廷各部官員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每到這個時候,各處衙門表面上平靜如水,暗地裡卻躁動不安。那些業績平平、自忖無以為「績」的官員,便開始使盡渾身解數,通關係、走後門,只求考核的結果好看一些。「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官員們當然也不可能閒著,誰都盼望著將考核變成升官發財的狂歡。
不過,今年的大理寺不同往年。大理寺卿張文瓘為人剛直,最是見不得那等蠅營狗苟、營私舞弊之徒。所有大理寺官員,不論出身、資歷、品級,皆按業績排序。當然,張文瓘一個人說了也不算數,大理寺內部的評定結果,還得由朝廷指派一名官員負責「指導」,並覆核裁定。
正是因為這個程序,讓張文瓘頗感棘手。論業績,大理寺丞狄仁傑當仁不讓,連他這個大理寺卿都自愧不如。可論以往慣例,地方官員入京履新,首次考核斷無「頭籌」一說。自打大唐開國以來,就從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先例。
將狄仁傑排在首位,張文瓘可以肯定地說,大理寺上上下下,無人不心服口服。可是,覆核的官員要照顧全域,「破例」雖易,「魄力」難求,搞不好還會弄巧成拙,讓上面將狄仁傑呼啦一下甩到後面。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張文瓘只得向「慣例」妥協,給狄仁傑評了一個「中上等」。根據官員考核制度,考核分為九個等級,前三等是「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便是第四等。只是大唐開國以來,以往的官員考核從未有「上上」、「上中」,故而「中上」算得上第二等。張文瓘覺得,這樣的考核結果,應該不會引起上司的注意。
大理寺「初評」結果交上去之後,張文瓘焦急不安地等待覆核結果。可是,很多呈報晚於大理寺的部門,均收到了最終的結果,唯獨大理寺像是被遺忘了一般,近半個月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張文瓘內心忐忑而焦慮,其實覆核的那名官員此時也忙得不可開交。這一年考核,負責覆核大理寺考核結果的,便是當年憑藉「白江口海戰」一舉成名、如今官至尚書左僕射的劉仁軌。
劉仁軌是個辦事認真的人,儘管他知道張文瓘向來不徇私情,但出於多年養成的習慣,依然逐個翻閱了大理寺諸位官員的履歷,因此耽擱了不少時日。
又等了三四日,張文瓘終於接到了最終的複審結果:「考核等級照准,惟大理寺丞狄懷英,何德何能,躋身『中上』之列?當以『中下』為妥。大理寺重擬再報。」
「這……」張文瓘一時無語,想不到自己所擔心的事情,儘管費盡心思,終究還是撞上了。
張文瓘決定求見劉仁軌,而劉仁軌此時也想趁機奚落張文瓘一番。
「張文瓘啊張文瓘,你說你遲暮之年,致仕之日屈指可數,怎麼會被這個狄懷英灌了迷魂湯,竟然晚節不保,可惜啊,可惜啊。」還沒見到張文瓘本人,劉仁軌便在心裡尋思起來。
「劉僕射,下官有事奏報。」張文瓘尚未進門,便扯著嗓子高聲喊了起來。
「稚圭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劉仁軌「不懷好意」地笑迎道。
「僕射駁回大理寺官員的初核,甚無道理!」張文瓘與劉仁軌是老相識,品級又相當,遂自顧自地坐了下來,硬生生地說道。
「恕老夫政務繁雜,又老邁遲鈍,不曾記得駁過何人。」在舊友面前,劉仁軌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哼!」張文瓘冷笑道:「沒駁過?駁的正是要害之人!」
「噢,噢。」劉仁軌故意拍了拍額頭,做出一副如夢初醒的神情,「老夫想起來了,那個叫什麼狄懷英的,可是大理寺丞?」
「正則記性不賴啊!」張文瓘也不忘「奚落」一句。
「提起這個人,老夫倒想向張正卿請教一二,這狄懷英可是去歲入京?」
「正是!」
「稚圭啊,」劉仁軌變得語重心長起來,「你也是老臣了,難道不知京官考核成例?」
「成例?成例只管得了庸人!」張文瓘回敬道。
「呵!」劉仁軌倒是吃了一驚,「好大的口氣啊!依稚圭之言,這狄懷英乃神仙下凡不成?」
「那倒不敢妄言,但至少也是人中之俊傑!」
劉仁軌仰首笑了兩聲,話中有話地說道:「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稚圭向來剛直,如今也受人之托,盡心盡力起來了啊!」
「劉正則。」張文瓘聽出了話中的寓意,立馬站起身來,動怒道:「老夫此行,只為公道而來,何來『請托』一說?老夫清白一世,豈容你血口噴人?」
「哎呀!」劉仁軌見張文瓘認了真,遂笑著開解道:「你我相識多年,彼此瞭若指掌,老夫不過一句玩笑話,何必當真?」
「劉僕射還是別開這樣的玩笑為好。」張文瓘餘怒未消。
「好!」劉仁軌拍拍腿,也站了起來,「那你說說,這狄懷英過去擔任何職?」
「並州法曹錄事參軍。」
「何人舉薦入京?」
「無人舉薦,乃吏部奉詔令遴選擢升。」
「既然如此……」劉仁軌本想說「稚圭何必如此竭力而為」,又擔心張文瓘動怒,遂轉而說道:
「為一個履新官員破例,總得有個說頭。」
「這正是下官此番來意。」張文瓘抓到了機會,「此人非同凡響!」
「噢?」看到張文瓘如此認真,劉仁軌也被勾起了興趣,「說說看,怎麼個非同凡響?」
「狄懷英到任一年,審結積案一萬七千餘件,無一冤訴,大理寺為之『靜獄』!」
「什麼?多少?」劉仁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一萬七千八百件,有卷宗為證!」張文瓘又重複了一遍。
劉仁軌這回聽真了,如同被施了「定身術」一般,一時不知所措,半晌說不出話來。
「劉僕射。」張文瓘見劉仁軌半晌無言,遂叫了他一聲。
「噢。」劉仁軌這才反應過來,又滿懷疑慮地問道:「狄懷英是如何把這些積案清掉的?」
張文瓘正要答話,劉仁軌又接著說道:「稚圭,你我浸潤官場多年。所謂『平允』、『靜獄』,這裡面的道道可是多了去了。要想沒有冤訴,自古就有兩法。」說著,劉仁軌便伸出兩根指頭比劃起來。
「下官愚鈍,倒不曾聽說。」
「一殺二赦是也!」劉仁軌揭開了謎底。
「一殺二赦?」
「殺者,一律處死。人都死了,哪兒還有什麼冤訴?赦者,一律釋放,無罪者不用說,有罪者則竊喜,誰會沒事找事?」
「劉僕射此言,下官不敢苟同。」張文瓘畢竟主管刑獄多年,對劉仁軌所言表示懷疑,「自古冤訴,既有涉案者,亦有親眷,還有受害者。輕罪重罰,自有親眷鳴冤;重罪輕處,則受害者不服。殺也好,赦也罷,豈能閉眾人之口?」
「嗯!」劉仁軌略點了點頭,承認自己的想法有失偏頗。
「狄懷英在並州法曹供職十數載,辦案無數,堪稱『平允』。據說入京履新,並州百姓還自發籌資,為其建了生祠,豈是投機取巧之徒?如今在大理寺有如此業績,恕下官鬥膽直言,滿朝文武有此才者,能有幾人?」
聽張文瓘說完,劉仁軌突然哈哈大笑兩聲,對他說道:「稚圭,聽你這麼一說,大理寺的初核結果,老夫恐怕還真的非駁不可!」
「這……」張文瓘有些摸不著頭腦。
「此等棟梁之材,豈能屈居『中上等』之列?依老夫之見,既然破了例,咱們就一破到底,給個『上下等』如何?」
「正則……」面對突如其來的轉機,張文瓘激動萬分,竟不知從何說起,正準備俯身行禮。
「稚圭。」劉仁軌抬了抬手,示意張文瓘不必多禮,「後生可畏,人才難得啊!」
最終,在這一年例行的官員考查中,狄仁傑憑藉自己近乎於神話的業績,破天荒地獲得了「上下等」的成績,成為京城官場津津樂道的「勵志傳奇」!
或許電影情節多少有渲染的成分,或許狄仁傑不會像劉德華、趙又廷那樣深入險境的審理案件。但從上文看到狄仁傑初任大里寺一年即審理了一萬七千個陳年積案,平均一天四十件,而且無一喊冤。可以知道他是一位廉潔勤政的清官,是一個正氣凜然的好官。
本文整理自《鎮國之寶:狄仁傑》,洪兵著
編輯、整理:杜國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