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剝除了舞衣/楊牧
大凡敏感而思維深刻的人提筆就各自勾繪著時間的面貌:過去,現在,未來,以及介乎三者隙縫,不能立即指認位置的,一些歲月光陰的虛實痕跡。廖啟余寫過一首關於時間的詩題目是簡單的兩個字〈懷人〉,乍看真不知道是甚麼樣一種好奇的心情,竟於滿滿的想像中拓植出他筆下屬於過去的,關於一個人的詩。他從豐隆的意象世界搜索現在,乃指涉人間的確存有一個過去,或隱約搖動於記憶深處,或其實就是不可懷疑的,就有那麼一個人:
重謄昨夜的詩
當藍天焊接著輕金屬
鱗狀雲掩起了寂靜的燒傷
那微弱的訊號
直接而且迅速的眼光從零亂的「一萬張鏽蝕的鐵床」那訊號收回來,「越過港區解體的汽車」帶領我們正視輕金屬如何變形,給出瀰漫的鱗狀雲那一刻,屬於昨夜已經完成的詩,終於證明技術上猶有待整理,必須加以重謄。不知道港區解體的汽車廢棄場除了環保回收計劃外,如何引導出任何不與鏽蝕,消耗,毀壞相牽涉的聯想,如何在詩思維的過程中產生懷人的主題?
我們記得四十年代的才子從懷人的題目延伸出松果和鳥翅的意象,當水冷魚隱,他們說:「池塘裏飄著你寂寞的釣絲。」一切都在憂傷和懊悔,在遙遠的記憶裏。曾經,詩在早年確實就是如此賦得的,關於懷念一個人或一些事情的詩,關於懷人,也許是昨夜草成的初稿,也許就是定稿,還須正襟危坐加以重謄,碰觸到鏽蝕,消耗,和毀壞的主題,從惡魘的過去輾轉進入現在,不可迴避的現實,還需要我們翻過來加以檢驗,賦它以文字的救贖。
以詩的想像無限擴充,時間在文字結構裏有機操作,不再是隱晦曚昧的概念。啟余寫你遠方來信,悄然棲息於松林裏寒鴉歸處,敲響秋的聲籟,以夏天的餘韻,一室溫暖的黑暗,正足以讓你慇懃佈置滿窗星,提示友情。或者寫冬至日光最短,最淺,石窗檯上時間的動靜,才發覺為甚麼沒有你在這連續的天與地之動作裏溫馨現身,甚至也少了一個我作見證。或者,其實是有的,夏日黃昏所見:他在蟬的鳴聲裏看見翅翼震動,俄爾停止,而那何嘗是你肉眼之所能及?復於流轉的小小溝渠裏,當淪漣清水且隱且現之際,看到頻率裏有夏天的歌。視與聽感受的光影或音響雜沓來襲,適為我們超越的感官分別截獲,一舉放置在心神深處盪漾出一種互相照明彼此交集的效果,如波特萊爾在森森的林木中聽見莊嚴的深綠,啟余在停止了的蟬翅裏聽見暖暖的水聲,詩成時他說,那就是他「夏日黃昏所見」。
時間如此,空間亦然。彷彿看得見的是印度洋遙遠的海域有一港灣裏必然停靠著貿易船的國度,雨林溼熱,各種耀眼燦爛的水果,不久前的過去和現在和未來實行著民主政體,如此尊嚴,如此難以想像,真實髣髴在濃厚的煙雲之外,惟有當她在大樓高處帶笑容將酒杯擱下時,「冰塊輕碰,列島細語」,遙遠空間的港灣和所有附帶的溽熱與光亮,甚至深埋記憶裏的衝突和妥協等等都化為沁涼的酒杯裏冰塊搖動,叮噹作響的聲音,象徵著什麼高傲與謙遜,在天之涯,系列島嶼輕聲對話。但海上的心情真實或虛假該如何取捨?或許詩也有欠缺甚麼就更令人傾倒的時候。不知道〈黎明前的航行〉又如何?
當然的離開之前
才張臂迎接了海的寬廣
調度鷗鳥起降
清冷的晨風中頡頏……
就有一些長久以動詞身份進出舊籍新書的複合詞,在啟余筆下先後轉換了既有,化為抽象名詞,接受無預感,迥異的文法負擔。
啟余在詩裏為人物造像,有時不辭情節破碎或場景跳動,只待詩思尋到有機完整的線索,輒見相關角色從容出現。所以我們就看到無端漂泊的廖金雄,以多樣不安定的命運零零碎碎襯托著登台,傷感抑喜謔不得而知,但性格維持在人生戲劇大幕前,過目不忘;我們看到晚霞餘光裏走出學院,沿著野花徑散步思考著《愛彌兒》的伊曼鈕爾‧康德,縱使細節可能偏離了哲人傳記,那畫像油彩深淺濃淡是啟余獨創;適時翻過一頁,就有我們看到從俗世界跌宕進出,猶不知如何皈依他的神,法號喚作虛明如來佛的那麼一個人悠悠現形;而遊移於現代世界和福音書之間的阿奎那又當何解?開車裝載「一卡車虛構」的「文字配送員」呢?他們的下場如何?即使啟余並不曾為每一個角色安排「歸宿」,那些人物投向的背景始終是分明的,即使詩人筆下所繪的形象可能也只採他們個別的側面──但啟余何嘗不也有直取他們正面臉譜或甚至動手挖掘他們心理和精神深處的時候?的確,在他筆觸迴旋之餘,我們看到〈子夜歌〉這樣一則古舊的民謠題目被剖析髹漆於現代詩的火苗下;而晚間路過的城鄉,熟悉又陌生如〈十年〉裏你我偶然的傾訴莫非也帶著細緻的啜泣,否則就是因為那蓄意放縱一時如戲劇獨白使然?
因此才有詩人筆下正面和反面輪流等待登場的人物,如此豐滿或瘦削的造形,而無論正反都一樣完整,有稜有角,這裏就不是上一代詩人擅場的側面寫生而已。這裏,他們挾龐大的時代聲色為背景,有時是神學院枯藤分割出來的牆裏牆外人,有時是憤怒呼嘯聲中迅速交代完成的五月四日,聚集在被鎮壓的大宅院裏的學生群眾,時間與空間轉折緊繃,以嚴謹的聲籟和變化的光影安置一些歷史的與哲學的場景,用以詮釋古老的神話:
裸體真好
我不需要隱喻
絕無悔意的大衛還是簡單地使用了一個隱喻,「像一座硬梆梆的投石機」將目光有意無意地朝那些特定的方向擲去,為了引起美麗的騷動,或是殘忍的,在古老的希伯萊聖書裏。於是我們回頭看時序分明的〈法蘭克福,一九三三〉,才發現這其中早已糾集了許多神話,和歷史,為了詮釋綿亙無盡的哲學,批判對方率性切割下來的教條。
然而,那只是昨天,除了抒情和敘事,必將還有一些戲劇演出吧,以詮釋古典的形上學之類:
終幕還是輕笑著
剝除了舞衣,舞者還不會死、
只是與黑暗嬉戲著。
二○一二年二月台北
〈簷雨〉
下雨了
輕輕巧巧
思念已滑落葉緣
它到過空房間
偶然涼風
一滴滴倒映了瘦竹、
破荷遠些 蛙鳴在對面
它來過妳房間
紙門裡果真比較暖
而風鈴……?
……有茶盞的寧馨。
〈腳踏車〉
一過水溝蓋
它就忘了自己是白馬
又「嘰──咖噠咖噠!」
我就讓這排教室瞧瞧
它帶我飛
無敵的加速器
踩啊踩啊,拐彎──
制服臭一定會追到馬尾
香的 整齊的手帕
一顆乾淨的心我也有
何況不死的心?
我揮手 妳也招手
卻是公車開來了我前頭
妳點點頭原來
趕快趕快騎我就能載看看妳
菜籃就女中書包
把手兩杯飲料
買滷味、紅燈右轉趕補習
但今天不行。
〈十年〉
寫詩十年了 朋友往往說:
「當年我也寫詩……」
那些年寫詩就只有筆和白紙
頂多排作鉛字 就這樣
讓所謂正經事
總是一份全職的零工
而岳母也能搞懂我的工作
其實「文字配送員」不也好懂?
反正都是沿產業道路開下去
開下去 一卡車虛構
儘管是難駛一點
但山區怎麼黑也會有7-ELEVEN
遠遠一枚燈球,然後
明亮的店面移過車窗
那工讀的身影移過車窗
然後車窗的後照鏡小小反光
沒入林莽 與夜暗相推移
然後我想著妻
〈題大衛像〉
裸體真好
我不需要隱喻
還拿彈弓咧 又不能穿
迎接羞答答的目光
我仍然像第一次
像一座硬梆梆的投石機
拋擲我童貞的目光到面紗下頭
為俊美的少年王渾身發燙
作我的婦人吧 讓我的子嗣
爬出妳們血淋淋的子宮
去淨化舅家的子嗣
耶和華教我寬恕鄰人
一如米開朗基羅後來教我的:
把仆倒的歌利亞斬首
才伶俐伶俐地站到一邊
〈明信片〉
他水塔上的雅房
一定要轉租一位拘謹宅宅
盡責代他所有的班、
掃墓、團圓飯
而自己就出國去
嗯……法蘭西賣賣鹽酥雞吧
新亮鋁鍋回鍋油
即使林泠被調包林冷、
邱毅變身邱義仁
依然是重鹹人生各各一大塊
胸臆中大風也吹不翻
生活即藝術
這會兒他得替每一個人生活
但不許告別:「想你唷~」
投進郵筒接下來
到雅典應徵懂哲學的傭兵?
到巷口再一塊老雞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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