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座,俱是強烈地痙攣過的島嶼,事過境遷後,它們皆被推落檯面,或像氣球般被放風到空中,當作戰地標本或思想標籤,從此成了可有可無的「昨日之肉」。
金門始終是飄浮在天空中的,一甲子過去了,到現在還沒有落地。
只要與近代史扯上關係的島嶼,命運率皆如是。它們身不由己,它們或直接或間接被戰爭擺佈、被政治拉扯,它們身上被塗了太多迷彩,被炮火轟過、被煙火灑過,令人目不轉睛、令人眼花撩亂。它們是被祭祀過的昨日之肉、被炸爛再重新拼貼的前世之夢,於一陣喧囂熱鬧之後,如今被冷置一旁,企圖發出聲響,卻發現沒有自己的喉嚨。它們看似地處邊境,卻始終作著別人的夢。無法選擇自己的未來,是這些邊境之島之嶼的最大困境。
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理應如此的,再小的土地,有朝一日,依然有權決定自己的未來,可以不必急在一時,可以等待自由的價值兩岸化、普世化之後。可以輕輕鬆鬆看世局如萬花筒輪轉,現在輪到別人旋轉他們的筒身、變換他們的花樣了。像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如今時間終於放鬆他們壓制的雙手了,彈簧以極大的後作用力將這些邊境之島之嶼彈到空中,彈到都快看不見了、幾乎都要消失了,久久,才在雲端之中、之下,略略出現它們渺微的身影。
其實金門、馬祖、綠島等島嶼都不是他們自己,它們是近代兩岸四地、乃至全世界各地華人的化身:他們不由自主、他們身不由己,他們陷在戰爭中痛恨戰爭,陷在政治中痛恨政治,陷在仇恨中痛恨仇恨,陷在標籤中痛恨標籤,陷在撕裂中痛恨撕裂。他們沒有手,他們是別人的棋子;他們被人在棋盤上極快速地、或極慢速地推移,卻不知道整個棋局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厭惡、卻無法不是被祭祀中的、被祭祀過的昨日之肉!
金門、馬祖、綠島三個邊境島嶼中,兩個在西,一個在東,它們三個中是二紅一黑、二軍一警之島。兩個過去是戰火前線,一個是後方的監禁之所;兩個是監控外在的軍事敵人,一個是控管內在的思想敵人。二十年前,它們皆是禁忌之島,閒雜人等概難登島,何況要一窺堂奧?即使到了今天,表面上都開放觀光了,但仍有禁忌之區或雷區或高牆阻斷了去路,神祕縮小了,但仍躲於一隅或牆後,乃至潛伏於地下,成為不可探究的禁區。比如金門列管的雷區有二○四處,一九九七至二○○六年曾委商排除了十五處,到二○○七年仍有雷區一五三處,總面積約三四五萬平方米,本來預計至二○一○年可全數清除,但至二○○九年才清除約一一七萬平方米的雷區,排除了兩萬八千多枚地雷,現在預計要到二○一三年才可完全清除。然則埋藏一甲子的地雷,恐仍不易就這麼自這塊土地上予以挑出剔除吧!那深深埋藏在金門人以至馬祖人心中的雷區呢?
心中的「地雷」是長在肉上的,埋藏得難見痕跡,當然拔除非常困難。而且這種「地雷」竟然有「傳染」作用,心中無「地雷」的也會因思想、感情的感染而「長出地雷」來,甚至不只橫向傳染,還會縱向傳個兩三代,二二八就是最顯著的例證,白色恐怖時期「經營」出來的綠島的命運,又是另一例。幾千個政治犯和思想犯被認定是社會人群中的「思想地雷」和「毒草」,成了五○至八○年代精神最火爆的地區,幾乎用想像就可看到島上的冲天怒氣和滿天燒得火旺的思想的霞光。
而就是這一前一後的三個小島嶼夾住臺灣本島,令其有驚無險地渡過了一甲子,金門馬祖真實火藥做的十多萬枚地雷(比如馬祖北竿二○○八年十二月也曾挖出兩千四百五十一顆各式地雷)差點要爛在戰地上,綠島沒能馴化的思想的地雷卻終能回到本島上,四處橫行,不斷引爆,終於「爆響」出華人地區最自由開放的民主場域。本來被槍桿子控管住的「邊境」,竟然在苦痛磨折中折射出、經營出思想的「夢境」來,不能不說是亞洲少見的奇蹟,更是漫長的中華歷史中難能可貴的精神碩果,令人嘖嘖稱奇。它們一座座,俱是強烈地痙攣過的島嶼,但「邊境」畢竟是邊境,離兩岸中心都太遠,事過境遷後,它們皆被推落檯面,或像氣球般被放風到空中,當作戰地標本或思想標籤,從此成了可有可無的「昨日之肉」。然則,無論如何,海峽此岸的兩千三百萬人如今都得慶幸曾保有過一個「會思想的綠島」,經過歲月的推磨而終能打亮發光,但海峽彼岸的「會思想的綠島」又在何方?
跟這幾顆「會爆炸的島嶼」牽扯上關係,還得從金門對岸的廈門說起。一九四九年我的母親帶著我的一兄一姊,在廈門的鼓浪嶼一間洋房的二樓裡打地鋪,等著我母親舅舅的商船來到,要載她們去找我早幾年就到臺灣討生活的父親。等上了船,離開廈門時,她們對離港左方不遠的幾個荒島一定深感疑惑,不曉得那些小島叫什麼,我的哥哥姊姊說不定隨口就這樣仰頭問過,我的母親說不定轉頭問了別人,也許有人回答:「金門啦。」經過一甲子,我與我的哥哥和兩位惠安老鄉的兄長來到這間洋樓,向一位九十幾歲的老遠親打聽當年我母親來此的情況,那老頭子說沒印象,說客廳裡要逃難的人有一大群,不記得誰是誰了。我往他所說的客廳看過去,一點點幾坪大,窄小地堆了一些家具,很難想像當年一大群人慌張焦急的模樣,而我的母親和兄姊就在其中。
這之前也曾從廈門搭船到金門巡航一圈,或從金門到金廈間的海域與兩岸文友短暫相會。但十幾年來去最多次的是金門,多是為了幫「冷却了的金門」加油打氣,或是詩酒節、或是碉堡藝術節、或只是單純的文友相聚,或純粹匆忙得有點過頭的小三通。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站在金門岸上碉堡內於望遠鏡中把廈門拉到眼前時,真是百感交集,前輩詩友的戰地經驗、出生入死的砲火中求生歷練、爬太武山的極度瞭望、冬季看鸕鶿滿天漆黑地飛翔、喝高粱如火、金門藝術家詩人朋友的豪情與哀傷等等,都來眼前當下交疊,恍惚間好像有條船正緩緩駛過眼前海面,其中就載了我年輕的母親和年幼無邪不知戰爭為何物的兄姊。我來此,就好像為感受當年她眼中的焦急和渴盼而來,往後數十載她日夜想的竟都是她身後的老家和身陷其中久久無訊息的親人。那種「想」是我始終難以模擬和真正深刻體會得到的,是那種提整座臺灣海峽的水也難以澆熄的「想」啊!我站在「邊境」上,想著母親在世時三度回到老家,她之前的「夢境」和之後的,究竟是怎樣反覆疊加的內容?
之後為了準備「三角堡詩展」或「長寮碉堡藝術展」,又多來回了幾次、多住了幾天,卻始終看不到「昨日之肉」有被加溫加熱的感覺,寂冷如故,默靜如故,甚至有些荒涼。很難想像當年十萬大軍臨境,坦克大炮橫行、步履交錯、砲聲隆隆、碎片在山頭飛起的景象,我眾多的前輩詩人沾著血冒著汗寫出的詩篇背景,竟是這樣一個時代荒謬、人性扭曲、繁榮轉眼又化為淒寂的場景。如今他們諷刺調侃的戰地局面竟像舞臺的道具一般,瞬間就被轉換成每年藝術節所欲展出的一角或諷喻的能指,其代價卻是一整代人的青春和血汗。收在此集中有關金門的詩作,即是多年來去之間有感而發之作,驗證的是「昨日之肉」的處境與殘存至今的腥味及餘響。有些詩發表過,部份並未發表,除了〈金門高粱〉一詩收入《愛與死的間隙》卷一(以及卷三〈芹壁村〉一詩收入《女人與玻璃的幾種關係》)外,其餘皆尚未收入其他詩集中。
至於首度登臨馬祖的芹壁村卻是個意外,那時是受邀隨詩人德亮等幾個有「大炮鏡頭」的攝影玩家前往高登島、鐵尖島等小嶼拍攝燕鷗,海看似平靜,才出港一陣子,高浪起伏,活似一條龍的德亮卻早已一條蟲般躺平,即使燕鷗滿天也無力捕捉了。其後在北竿回頭路過一個安靜的村落,當一步步走向它時,宛如一座小古城般正一角角掀開它的神祕,乍見時真是驚為天人,全不曾見過的石頭屋鱗次櫛比在一山屏下靜躺,那大概是臺灣海域內最美的村落了。當然,那也是漁村血汗、戰爭歲月、歷史塵煙、和海盜爭鬥相互轉換傾軋後,由廢墟再重新浮出的另一邊境地標。我們在此徘徊許久,此後又再邀集一些社大學生前來參訪並在石頭與石頭、標語與標語、窗與窗、門與門間變妝即興演出,也因此對此村落從無到有、從興旺到衰敗到再站起的歷程多少有了瞭解。之後回臺還為此村此景建立了一網站,其中的照片和詩句此回即予修正後收在此詩集中,可見得對此村落特殊景致(包括反共標語)的偏愛。
其後,對臺灣邊境之島乃多有偏好,基隆嶼、龜山島、蘭嶼、澎湖、綠島等每有機會皆會屢屢造訪。收在這本書中的除了金門、馬祖相關詩作外,另只收入四首綠島的詩,這四首也與社大學生的六、七十首詩另外結集成《被黑潮撞擊的島嶼─綠島詩畫攝影集》一書,也即將出版。由於當初前往綠島本帶著旅遊的輕鬆心情而去,沒想到卻載了歷史沉沉的積泥而回,綠島再美的景致似乎前方都被放置了一道鐵窗,幾千個政治犯思想犯踩踏的綠洲山莊凹陷了我們的思維和想像,其中積疊的檔案和記憶竟有千噸那麼重,沒有一條時間的船載得動它。而關於黑潮與綠島的糾葛和生死愛恨因已寫在上書序文〈被黑潮撞擊的島嶼〉中,此處即不擬贅述。
比起馬祖和綠島,金門在三個邊境島嶼中知名度最高,土地也最大,去過的人也最多,光是「金門高粱」一物就使得它幾乎名垂千古,被寫入許多詩歌和小說中。此島具有的歷史淵源、文物特色、建築群、人口數,產生的藝術家、詩人、小說家等等,均是其他島嶼難以比擬的。然則,綠島雖是三島中面積最小,物產和知名度皆不及其他二嶼,但在將來卻未必不能超越,整個華人地區它是「思想最先自由的地方」,當年是一座「會思想的島嶼」,是驅動臺灣走向自由民主的先驅之島,臺灣未來則必也是驅動彼岸自由解放的模範之嶼、前驅之島。因此即使綠島已是「昨日之肉」,未來則必有「先驅之先驅」的美名。
地雷從來都是被置放在邊緣或邊境的,地雷可以是炸藥實物,也可能是一群人,不論是戰地或被貶抑之地卻往往成了肉身最受拘困、心境最容易自由翻攪之境,乃至信仰最堅定之處,前述三島、臺灣、乃至西藏、青海、新疆、內蒙、東北等均可作如是觀,即使最後它們都成了「昨日之肉」。因此本詩集末卷將遙遠的青海所見、以及邊境詩人商禽的怪卡思維方式、帝王掌握不住的「夢境」、藝術家「敲碎夢境」等詩作拉入,好像也無不可了。
「邊境」,往往是黑白交界或龍蛇混雜之處,看似管控最嚴,卻最不易掌持,彷彿在什麼角落隱埋了什麼地雷,此時往往也成了最易生發「不可思議夢境」之地,包括詩、包括詩人、包括自由思想、包括一切可能總總,過去如此,未來也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