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連欺騙都老了。瞞不住哀傷──冰夕《謬愛》/每日一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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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愛:從童年束縛衣綻放的冷焰/張啟疆

 

從浴缸起身 撞見鏡中蒸發人形


才發現童年是場擦洗不淨的霧


濕了畢生


 

花掉的新娘妝

(〈童殤〉)


 

老靈魂走過灰燼


……


從一灘血紅色歷史現場


愛


抱我逃出火海


(〈謬愛〉)


 

「火海/灰燼」並臨,「歷史/現場」紛呈,像分割畫面,也似套疊鏡頭,爆出琺瑯花園般的淒麗幻美:一齣關於「紅顏薄命」的過去完成進行式。


憐古傷今?思古嘆今?追昔撫今?出塞曲的故事、長生殿的故事、衝冠一怒的故事、墜樓人的故事……詩人當然毋須點明故事、分說原委,詩也從來不必交待敘事;但不論那齣悲歡、何曲抑揚,映照著「血紅色現場」的痛點:幽微一念,以志明愛,化為漩渦心事,纏捲詩句。


魂靈已老,燼(淨?)化成灰,依舊悸痛,猶感熱灼。紅艷艷的「一灘」,是凝固的流動?滴淌的塊壘?詩人以熱眼回眸冷墟:那裡燃著,埋著,飛著,落著,黏著,化著名為「女性命運」的集體潛意識。終究央著「抱我逃出火海」,是節節疏離的融入?無限逼近的淡遠?


至於那場童年大霧,是糾葛,是迷惑,是不堪聞問不能潛抑的灰色過往,籠罩一生,成為比潛意識更幽邃的深憶。


成為,無從掙脫,人稱「新嫁裳」的束縛衣。


新娘妝為何花掉?痛苦回顧?彷徨前瞻?心猶懸,花會掉,花掉的青春化作春泥,冒現詩芽,敷寫青澀或情深?


但可以肯定,不是喜極而泣。


*    *    *


而我還在揣想:


詩,可不可以夾帶小說情節?暗藏小我糾結?歷史情結?


讀詩尋意象,也可以是,看圖說故事?


而故事每在顧視之中。


斯人故事,如何幽轉妙化,詩人顧視?


*    *    *


書名「謬愛」,是虛無肯定詞:將愛戀寄託幻境的虛無,於無有萌誕愛意的堅定──否則不會有「愛/抱我逃出火海」的絕望期待。而在愛的熱帶區,「生命樂章揭開你我仍熱愛/翱翔曙色」,那焰火流線的輝澤,一逕閃著冷冷的極光。


也是矛盾修辭句:「謬」當動詞用,那「愛」的情節可就起伏跌宕、變化萬千了。若是副動結構──副詞謬修飾動詞愛,荒謬地愛著,乖謬地求愛,生命謬思源於愛……我們將在陰鬱詞彙、慟傷情懷的翻覆晃搖中,驚見「以愛命名的雙面刃」、詩體內的初心。


*    *    *


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張愛玲為「紅玫瑰」砌造的香閨。


女人寫小說,要有經濟能力和自己的房間──維吉尼亞‧吳爾芙在一百年前的宣言。


女詩人冰夕呢?遙望雪樓,絮語紛飛;春風畏寒不至,冬雨拒敲窗。踅進字小巷、詞花園,頓感溽熱酷冷:冰宮裡赫見火場──


解構時間。拋錨的老零件,喉管失火(〈醒時咽喉炎〉)


皺成 梅雨一樣濕透/強忍淚的地圖(〈颱風天的你我〉)


濃郁再分不清男女或老少/遺留一窗窗/火葬場(〈滄海〉)


一屋子中年冷冬……和半瓶燒刀子談起逃亡(〈牠穴居的深藍處方箋〉)


無數下一秒,沸騰惡意的諧劇/圍堵火場訕笑(〈安娜Ⅱ〉)


拒斥冰火/卻揉合夢寐中女人香(〈目盲的碎片或琉璃光〉)


你說不介入怕疫情蔓延更怕冰雕融化後的火山(〈紅〉)


外冷內熱?冰沸同極?照亮冰磚的火光,是女牆圍堵的自我焚化爐。而「冰山」竟可消解為「冰雕融化後的火山」。


如果那棟小屋棲著詩人、女人甚至詩心的地縛靈,那將不只是詩「序」:「沿著雨滴的回聲愛從詩中走來永無結尾的鬼故事」,也住滿「吸進肺葉的煙幕彈」(對照「濕了畢生」的霧)、削毀的自尊(對峙「滾沸的面容」)、油漆未乾的孤獨(對比「蛛網抽長的魚尾紋」)、水窪倒影(對映「晴空郵戳」)、裏起秋日的裝飾音(對唱「繁殖病毒的賦別曲」)、欲言又止的飢渴唇語(對幹「交互暴跳窗景的槍響」)、「水母漂的天花板」(對流「長滿水草的窗戶」)、「空蕩記憶的碎酒瓶」(對襯「衣不蔽體的童年之痂」)、鏡中的「蒸發人形」……


「人形」的意象,或者說實相,對出詩人的日常光景:


在〈回看。她埋頭燈下的拼貼〉中,詩人告訴我們「菸盒右前方 是砥礪消沉字眼的短箋」、「5點鐘方向滾出幾粒胃藥」,在〈霪雨#別戀〉、〈○○晨鳥箋〉裡,則有「淒冷的你的煙圈吐出 我」、「夢已搬空/咳聲我帶走」之類詩句。很顯然,「菸盒」、「胃藥」、「咳聲」非關象徵道具,而是生活零件──拼出一幅介於耽迷、病態的現實圖景。「無法停止自焚的煙/嗆傷肺葉」則是身心靈瀕臨野火「燎」原的狀態。


到了「輯四:鱷眼‧短劇」,詩人的身姿音容更為浮凸:「鱷眼」一詞可在「唯眼瞳似放映機/隨灰燼飄來一曲無法謝幕火光中的妳,竄出蛇影」(〈如何修復破碎的心〉)找到些微跡證──眼神與姿態,一種冷看紅塵的愕然與「餓燃」。「在柴可夫斯基不停咳嗽的弦上/拉筋憂悒」(〈火球〉),顯示音樂喜好、身體狀況;「終年配咖啡不加糖的口感」(〈往後,還能拍出多少晴空〉)表明品味和習性。「長捲髮還是一樣躁鬱/一個不小心/詛咒漏電」(〈吹風機〉)透露髮型和性情。


還有若干似虛非實的詩體配件,或者說,室內佈置,揭露了「藉詩還魂」的真實痛苦:籠中鳥的聲音、乾燥花、殮詩房,裹屍布、灼傷毛孔、無法取回燃燒灰燼中的藍焰……


「再沒有人僥倖打開門。抵住洪流」(〈炙燒後‧琉璃水燈節〉)的疑似空間幽閉恐懼,迫使詩人不斷安排「逃亡路線」:「恰恰流經自畫像的昨天」(〈孤〉)、「奮力踩疼/妳囚徒菌體此身的油門」(〈醒時咽喉炎〉)、「奔往驛站人潮的唯一曙光」(〈無標記日誌〉)、「夢寐中女人香/泅泳魚尾紋裡!流亡」、「節奏即皮鼓!搥擊日常/逃不開的血色」(〈鎮魂曲‧與病變共舞〉),而以一再出現的「逃生梯(門)」意象「順勢承接了淚光」(〈安娜Ⅱ〉)。


另一方面,作者似乎也對「焦味」有所癖好:「被空氣疼愛的焦味」(〈牠穴居的深藍處方箋〉)、「寫實的焦味」(〈縮時攝影〉)、「不再自燃的焦味」(〈往後,還能拍出多少晴空?〉)、「火柴撞出空氣槍腫脹焦味」(〈華夜牠文謅謅的況寂〉)、「有時不過是燒焦一件件往事鍋爐中的/臉」(〈沸騰甕中〉)……那是浴火的壯烈?自焚的痛灼?燃燒的意志?廢墟的色澤?焦慮的體味?焦糖拿鐵的風味?


暴烈透冷的文字。漫流竄焱的心跡。何事如斯?斯人何故?


再好奇的讀者也毋須打探詩人私隱,但有心人逆溯作者到了源頭,會驚見兩道斷句平行線,詩人「訣別愛戀」的夢蛹:


再深點就抵達子宮了


裡面懷有祝英台的蛹


(〈訣愛‧掘〉)


你想到什麼?冷冰冰的性愛速寫?血淋淋的自我剖解?等等,暫且放下遐思,「祝英台」的由來,不只是從性別壓抑、時代滄桑、父權陰影裡爬蠕而出的「奇數」,讀者你得尾隨詩靈她,逡遊那方溢滿藥味、點滴、「童年殘肢」的娃娃屋。


*    *    *


童年,是在哪一年?


 

埋下九歲童貞。當她們把玩妳自由野馬似鑰匙圈


以為是萬能鎖


開啟民主搖籃曲的家門、開啟梳妝檯展示雀羽的歌聲


 

藥味從天真嬰孩的軀體滲入


水銀一開始就同化了肝膽


(〈聞嗅冷棺的飢餓〉)


「冷棺」應指至親離世,而且是遙遠往事;再從詩末「妝前葬儀師,她問……」與〈數字〉裡的「親情。是日夜不停整除搖籃曲/搖落嗩吶山路上」、〈清單〉中「我不屬牛。但瘦弱母親是/踏實耕種愛」,不難推斷詩人的童年:母親早逝,幼獨無依。


九數料非虛詞,而是事發時的詩人年齡,「早熟卻貧血親情的內碼」,「一把美工刀」割斷的童年邊界、陰影和「剛烈輪廓」,猶哼唱反諷的童謠「我的家庭……真可愛」(〈淅、瀝、水、鏡〉)。


九也是「奇數」:形單影隻,怪僻險奇;「帶來黯殤、孤獨」。


偶數呢?或者說,成雙的渴望,詩人怎麼想?「誰先複製疏離/原來只是個體,後來成為逆向的偶數」(〈鳥瞰欲望國度〉)。


更是極數:中國人的「九五至尊」、「十室九空」、「一日九遷」都是將事件、程度、頻率誇大化。對詩人而言,或為悲悒慟傷的極致化、怪誕化:「所有密碼只重複一個數字/從何開始妳忘了」(〈灰階口〉),「生:無法回饋愛/除了碑文」,卻又「痛得吐不出 隻字」(〈札記〉)。


怪誕。詩人的筆鋒路數或許尚未走到極致,那枚怪僻奇險的「誕」已然成形。


怪生謬愛,誕育情思。


*    *    *


冰夕詩作,全是情詩?


「喚名:危愛的天書」?


循跡辯「症」,沿絡把脈,墨漬的淚包覆且滲入,那煎不透、炙不熟卻「空了骨」的情屍。


瞧──


懺情詩:「活像日日清醒/從地獄竄逃人肉販子的奴役」(〈蛭愛〉)


讖情詩:「就要斷了,氣……比顯微鏡/更具體傳出疫情」(〈蛭愛〉)


纖情詩:「紙片穿上妳單薄身軀/裹滿墨漬的淚/有星辰晾乾」(〈後來〉)


還有,殲情詩:「握緊手術刀哀傷的反光/接受與否/都得狠心完成刺往瞳孔」(〈訣愛‧跋〉)


還好,詩人殲情,不必殲詩。若要求神拜佛,卜問未知,詩人送我們一記籤情詩:「被時間的佛袖一捲/什麼人形、誓約全空了骨」(〈遇,蘭若寺‧詩妖〉)。


絕決的姿態?覺訣的領悟?如果說傳誦情詩的正面能量在於追求至愛,冰夕版的「蛭愛」──不論生活或創作──走到極端,即便有偷心賊「致意法式蛇吻」,終究淪為「蠱之誘餌」。


炙烈之心?窒息之愛?果真窒礙……仔細看!至極上方,是流光、濃情和時間皆勘不破的黑洞。


也算是一種覺愛?哈!絕愛或訣愛前,先嚐嚐嚼愛的滋味──喔!拳腳放輕,爐火轉小,我們需要溫柔的「春日小令」:



親愛的我到過那些地方

熱情海的圍抱、魚輕啄


腳踝呵癢著笑


 

賞味花期遠遠墜落 後照鏡


光掠過整排濕透向晚的路肩


(〈將軍令在雨中〉)


 

輕柔變焦、焦慮化柔也行:


動作是3D非常刻意


柔焦過 

刻意壓低怒火肢體


(〈滄海〉)


 

畢竟,和男性作家動輒抗爭、灑血、超古越今,追求不朽的「雄圖」相比,女性詩人的「陰魂」顯得輕盈、淡柔、縷縷不散,而,胭脂扣心。


詩人說:「若泥中沒你/揮別雙簧」(〈紅〉)。早在第一本詩集《抖音石》裡,詩人呢喃道出:「最曼妙火花的元素融化舌尖/未敢吐露愛的腹語」(〈香甜酒〉);而今呢,「最曼妙的吻是一首首詩佯裝」(〈後來〉)洋裝哪!穿上花衣裳,招蜂引蝶等閒事,「流進漩渦、簡化日常」──一種極簡生活觀。踩著刪節號小碎步──「末日地圖上流浪的行腳」(〈想像收起雨傘的我們〉),聆聽天真的鳥,「繼續唱/陌生人的故事」(〈藍窗〉)。


陌生的人。陌路相逢的你我。縱橫阡陌的詩行。隔著斷句,詩人揮舞的手勢,流淌且淅瀝著,婉約輕浥繞指柔:


從鏡中刮去


被愛撫過的下巴如


落葉的鬍渣


(〈藍窗〉)


 

斯人何詩?故人何故?「苦頭」、「餘生」、「凋萎」是故事;「泛黃花瓣」、「墨色星芒」、「想像風帆」也是顧視。詩人說:不知羞怯窩藏。真要分說故事,請沿著「拆信刀」的反光、咳聲、煙圈、「風不語的十字路口」、燃引的信香、「水舌與淚腺的臨界點」,抵達詩人寄情的繆思之愛、「同心圓的起點」:


故事轉過身


來


牡丹花瓣瓣萌放眼瞳


 

當年的細雪


燒酒、小碎花步與歌謠
 

已是博物館


春天的票口


(〈謬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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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燒後‧琉璃水燈節〉

那天之後,眼裡世界

微辣而發燙

 

窗戶,隨季節

長滿了水草

再沒有人僥倖打開門。抵住洪流

 

舌苔日日抹淨味覺;

路。是苦苦的動詞響徹鐵軌兩端

痛覺被閃電

削去了半壁江山的疼感

 

直到元宵那天,浴火水燈

重返故里

共賞一幅琉璃河上圖。燃亮春雨幾句寒暄

不牽手

 

想說的話__ 全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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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還能拍出多少晴空?〉

刮刮樂。都許過願了吧?

恩情要分幾份?

還給昨日那些墓園般親情、戀人

不再自燃的焦味?

 

槍決了寡情。黎明,又從鏡中

站直影子

多像反骨槍靶,野火湧向準心

等待奇蹟奧援?

 

終年酗咖啡不加糖的口感

日子撫摸十字架的視線;淌流出中年

液體眼神裡的 

      珍珠,環掛季節鎖骨上

 

短短半年,搬家五次的彼此竟演活了

浮萍

感謝!夢總在抱一罈骨灰灑往天空後

疾駛愛憎的方向盤

不再標靶,撞飛出安全島的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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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殤〉

從浴缸起身撞見鏡中蒸發人形

才發現童年是場擦洗不淨的霧

濕了畢生



花掉的新娘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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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修復破碎的心〉

回看昨天的屍體

還在。妳用手指戳戳

祂們完全靜止



唯眼瞳似放映機

隨灰燼飄來一曲無法謝幕火光中的妳,竄出蛇影



誰也說不出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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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l〉

一種彷彿籠中鳥的聲音

唱著 

她就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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