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香港的曾魂,一頭及肩捲髮,極其清秀的臉龐,猶如一首值得慢讀細品的詩。他癮於詩,甘於被詩俘虜,心魂浸潤其中,眼神煥發穿透的光亮,讓人無從迴避。
《剎那如何是神》收錄五十首詩,分I至Ⅳ卷。曾魂努力創造隱喻,孜矻於技巧的揣摩演練,而不刻意耍弄、炫奇,不聳動標新;立意從「如何」發端,懸問、提問、激問……連番鋪展,追索時間、溝通永恆,觸探神的世界。舉凡青春記事、愛情憧憬迷惘、人文風景巡禮,和人類社會政治的殷殷垂注,視域宏闊寬廣,且處處發現驚奇。卷I,刻畫為詩寢饋痴狂的情狀,並宣示詩人身分。開宗首篇,將出征的語族命名為「神」,蛇族匿於漫漫雪地,苦待孵化:
復生並裸裎在起霧的窗口
相對於城邦的邊緣位置
長舌捲起冰的眼球
緣時序爬行,觀看方圓
轉世前,吐出一個省略號(〈蛇之身分〉)
自居邊緣,周旋在時序、方圓之間,一條永無止盡的征途,終點是未完待續的省略號,故繼之以〈創造論〉。一切源於想要、需要,終始纏縛,〈約期贖回〉典當時間,以生命作保;〈漂浮木〉自剖耽溺的心靈:「闔上眼睛是河/一塊斑駁的木頭刻滿隱喻」,時時刻刻焦慮於「字掉落水中/來去勢不靠岸」的承諾;〈解剖文本〉自我鑑照,論評得失:「只要肉裡有象徵/象徵裡有骨,骨中/有水火不容的辭彙/只要讀者愛之欲其生/將定下他們喜歡的註解」,讀詩務必還原未乾的水滴、看見落下的燼,方能透知詩心隱微。
「身分」的認同,迭見各卷,諸如〈脫下的遊戲〉、〈小人偶的國度〉、〈傳奇儀式〉等,而〈畏罪的S先生〉,服刑前夕,「叼著以筆名自居的身分證/黑色詩集緊握手中」,純屬驗明正身。智利詩人聶魯達(PabloNeruda,1904-1973)嘗說:「詩就是隱喻。」,曾魂秉持直覺、浮想孤寂,隱喻一詞穿行〈未央〉、〈秋之否定〉、〈漂浮木〉、〈煮字的男孩〉、〈剎那如何是神〉、〈你的隱喻終也不可思議〉及壓軸詩〈我們的影子〉之間,而〈拊耳在你們不曾忘卻的海岸〉更兼用二詞。隱藏本為詩人所擅長,唯「身分」、「隱喻」的偶然示現,恰可作為詩思本質的密碼和線索。
曾魂樂與詩友交流頡頏,尤勤於汲取前人豐碩資產,傾心洛夫魔幻超現實和天涯美學的千姿百態,不論剛猛、暴烈、焚熱,或禪悅、靜美、悟識,總為之神魂顛倒。詩美的同感共鳴,促使曾魂浸潤在孤獨國度,聆聽盛世迴響,期待另一個美學時代的來臨——〈剎那如何是神〉禮敬簷下詩僧周夢蝶,詮釋〈孤獨國〉名句:「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拊耳在你們不曾忘卻的海岸〉記「創世紀」詩社六十週年尋根,引瘂弦語作小序,末句:「如一顆卵,長出月升的意義」,意謂著承傳。絕妙的是〈誰〉一詩,與陳育虹展開一場文學的、美學的、哲學的淋漓談辯。陳氏同題詩(《其實,海》p74-75),主句:「念佛是誰」,其後,逐句依序由上遞減一字,而句與句間以「〇〇」兩行隔開。設若在「〇〇」處填入「是誰」,整首詩儼然「誰是誰」的永恆天問。曾魂則在「是」之餘增添「不是」,層層纏繞糾結,同時打破分行形式,改採散文詩體呈現:
他不是他而是祂不是她而是祂不是他們而是祂們不是她們而是祂
們不是我們而是祂們而我不是他不是她不是他們不是她們而是祂?
他是祂我是祂,則他是我我是他是祂,究竟誰「是」誰或誰「不是」誰?以「?」收束,緊扣題意,撐起全詩重量,似乎回答了一切,又等於什麼也沒說。
曾魂頗為講究詩藝,連一個小小的標點,亦不輕易放過,〈誰〉之外,〈秋之否定〉可為典型例子。詩分三節,前後節以「沒有說是」領起,第二節彷彿秋雲被渲染暈開,擴散成九個「也非」。各節重複點題,最終停頓在「?」,且單獨成行。如秋之醒目、高遠和曖昧,該「如何」說秋呢?
卷Ⅲ 〈寫詩的老婦人〉,為電影《生命之詩》觀後迴響。老婦人罹患阿茲海默症,逐漸遺忘生活,連帶回憶失能,她選擇「砥礪習字」,以書寫抵抗疾病,做為存在的證據。她「頭戴帽子,身穿花裙/像一朵雞冠花血染的/姿態。」在唯一的詩中,她:
不斷摘寫詰問
之於死去的女孩
之於作孽的孫兒
之於偽善的男人
之於無妄的老人
之於自己
之於,詩的開始
生活的橫逆險阻,和身體的病痛折磨,抑遏不住詩因子的蠢動與迸發,老婦人藉詩浮雕生命刻度、尋求救贖,苦難的生命竟翻轉為動人的詩篇。如是姿態、持續激問,未嘗不可視作詩人的自我對話。
〈煮字的男孩〉隱喻另類愛情。第二節寫道:「炊煙裊起篆字/他設宴在蕨類植物旁邊/端出圓大的瓷盤/不一定為了療飢/可能是為了煮出/兩份,孤獨的口感/而總有另一個男孩/對坐飯桌的另一端/遞臂舉著,夾起/入口即溶的句點」,句點象徵圓滿,詩與愛情等值,有賴兩人建構美好,因為孤獨兩份,入口即溶。〈摩托車上〉、〈你的隱喻終也不可思議〉、〈我們的影子〉等,皆當解作愛情物語。詩寫地理地景地貌,側記一個香港遊子的台灣行腳,主要集中在卷Ⅲ,諸如〈浮‧ 潛〉記小琉球:「海,在眼睛之外/一隻比神話巨大的綠蠵龜來去自在/過萬的七彩旗幟/擺盪在藻荇間,隨浪亦隨緣」,島嶼雖小,海底繽紛多彩。〈台11線〉縱貫花東,漫長的海岸線,「編織編織,織成一張生活/日出起航隨昨夜雲圖/一趟一迴一轉/網裡捕獲十公斤肥美的聖物/網外是百年信仰」,婦人們「早收好鹹味的影子/等待掛起/等待晾乾深藍的心事」,連影子也沾染鹹味,生活之艱辛可想而知。還有〈野狼獨白〉裡的港都。另外,卷 〈拊耳在你們不曾忘卻的海岸〉,出現紅毛港、貨櫃、甲板和南風等南方意象;卷Ⅳ 有〈愛河〉。
曾魂並不遁入文學宅間,不食人間煙火,反之,細膩銳敏的觸鬚,頻頻投向醜陋現實,乃至國際社會議題也偶見入詩,卷Ⅱ 〈茉莉花的告白——致敘利亞因黑風而墜落的每一瓣落花〉可為代表。首尾皆單行成節,從「你說,他們應否相傳?」的猶疑徬徨,至「你說,我們努力相傳」的篤定信仰,頌讚自由民主普世價值,深蘊人道主義精神。中間兩節各二十一行,衍繹歷史意識,悲痛、憤怒而震撼人心:「那年十二月的冬/燃起了北非的花香/關於一個穆罕默德氏的人/所有最華貴的嘶吼/在阿拉伯的天空/裸裎,在城內/無處不在的那些銅像前/再度以古老的語言/還原隱匿於權力的傘下/被萎靡的世代遺忘的光/直至尊屬神明的聖月」,人民起義反政府示威,演變成大規模騷動,坦克毀壞古老文明,祖靈歸返無處。婦人們忐忑顫慄,長夜佇候,不聞熟悉的跫音:
每一襲寡婦的黑裾
已開滿雛鳥閃閃斑駁的淚
黑風的來襲,倘若
鏗鏘如此,他們啊
已無卑微與受死的緣故
當灼熱的聲音被幽禁
當雙手被綑綁的落花 遍布了河
反覆吟詠上引詩行,誰能麻木不覺、無動於衷?
廿一世紀詩壇新人輩出,要被聽見、看見,很難;但,要不去注意曾魂,也不容易。曾魂自比獨步港都的狼,登場後不落俗套地展演,城景意在言外,弦外之音裊裊不絕。「搜神」儀式刻正展開,縱然祂是如此善於匿藏、變形;剎那,是神,祂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