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殺
首頁圖來源:joelfotos
「我叫諾曼尼……」腳伸出去,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貼著頂樓冰涼的短牆,我的背僵硬發白得像水泥牆上的硬疙瘩。「四十五歲,結婚五年,沒有孩子……」
高樓的風很大,外套被風吹鼓得像漲飽的汽球,空空的褲腳像亂風中飛舞的蝴蝶被扯得東倒西歪……漲紅了臉,我狠狠低頭看著皮鞋。高樓的風把皮鞋上一小塊剝落的皮翻動一下,假皮直挺挺抖動起來。
「拚命工作,拚命存錢,沒有偷懶……」臉一陣紅熱發緊。
「一生為錢所苦,不知所為何來。」
「人生從不懈怠,奮鬥不見希望……」
聲音越來越大,像虛弱的拋物線被風狠狠扯了出去。
「對朋友忠心盡意,孝順父母。」
搭拉著肩膀,我看到下面密密麻麻細針一般的城市燈光。
「這種下場,實屬不願、不甘……不能解脫。」
「希望來生,能不為錢所苦,投生富貴。」
眼淚熱熱地滾過臉頰,僵硬的身體柔軟起來……
「再也不用為錢所苦……」
「再也不用……」
風突然停了,四周一片寧靜。
「唉……」柔軟發熱的身體像泡在熱水裡散了開來。「走了,這個世界。」張開手腳,臉部朝下,我就像一朵盛開的花大大舒展自己,像陽光下飽滿的稻穗柔軟地撲倒在潮濕的泥土裡。
是的,我自殺了。
我今天,跳樓自、殺、了。
盡力跳出優雅的弧線,身體在沉悶黑暗的空氣裡輕輕漂浮了一下;強風撲面而來,一切急速下墜。皮膚像燒了起來,空氣銳利地摩擦身體……我隱隱約約聽到大樓下方發出刺耳的尖叫,那聲音越來越近,耳膜像漲滿空氣的塑膠袋,高高鼓起。
風把眼眶跟嘴角吹開,露出粉紅色的肉,口水沿著臉頰吹到耳廓。我感覺自己咧著嘴筆直迎向地面。
震驚中,我的視線落在玻璃幕上的倒影,身體下墜。
恐慌的情緒在喉嚨口升起。「啊!」我喊叫著筆直滑過大樓,襯衣在背後飄拂。
「天!天啊!」我嘶聲說。
遠方的水泥地在發光,我落了下去:一層……一層……,又一層。
光線如箭般刺入眼睛。我感覺到,感覺到空氣電流嗡嗡地划過身體,帶著電荷,發出飛蛾快速拍動翅膀的聲音。
我口中發乾,舌頭快要頂穿上顎了。呼吸困難起來,一陣不可見的閃電在窗邊燃起,刺得我兩眼發疼。
「誰? 」
在一瞬間,在眼前一掌相隔的窗面,一個裹著混濁的光芒的人影,歪歪扭扭地舞動起來。
我駝背縮頭,手腳胡亂撲騰。
下一個瞬間,一團蠕動的暗影朝我聚攏,我能聽見如同乾草摩擦的呼吸聲,還有令人害怕的,令人憎惡的吸吮咂嘴聲。
「是誰?」
下一個瞬間,我的身體直直迎向地面,迅速有如閃電。
「喀拉!」
我聽到骨骼斷裂時的劈啪聲,意識一陣痙攣。鮮血鹹鹹的鐵鏽味道撲鼻而來,我發出高亢如哨音的尖嘯聲,像一隻被刺穿的魚奮力扭動。
幾乎同一瞬間,四肢掉了下來。
「咚!」悶悶的一聲,像在雨天敲鼓。血像小河一樣緩緩流了出來,浸濕頭髮;我死在二○一二年四月十二日,凌晨三點二十分,周圍並無人聲為我墜樓鼓掌。
我癱了下去,雙唇微微分開,嘶嘶地吐出最後一口氣。
「死了之後的感覺原來如此溫暖……」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記得自己是這麼想的。
那是一種緩緩沉入海底的感覺,頂上的光越來越弱,聲音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
人世間的一切聲音都像遙遠的水面,溫暖搖晃著。
「就這樣了……這樣了……」我模模糊糊地想著。
意識緊緊包裹進非常安靜的殼裡,眼耳鼻舌身像缸裡沉澱下來的河水,安靜地與殼融為一體。溫暖地踡縮成一個球,沉進深深深深的海底。
我體驗到一種涅盤般又深又廣的寂靜。
感覺過了一刻鐘那麼久,突然有人從殼外輕輕騷動我。
「咦?」
有人驟然發力,將我拽出殼外。那個猛然的力道像鞭子一樣,讓我像條娩出的蛇迅速滑了出來。
一陣不可見的閃電在周圍燃起,刺得我兩眼發疼。空氣中散發熱烘烘的血腥味道,我的視覺瞬時有些失焦,渾身飄飄蕩蕩。
「天哪!這是什麼?」
我直起身,踏了兩步,轉過頭,朝背後瞥了一眼。
完了,真的完了。我在那裏。
我破碎的身體,裹在白色沾了血的襯衣裡,如一團垃圾般甩到了路邊。一條腿怪異地舉在空中,彷彿在舉旗抗議。
「天哪!」
周圍萬籟俱寂,我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喘氣。
沒了, 什麼都沒了。
我在屍體身邊跪下,呼吸困難起來。我發現自己開始前後搖擺,呻吟了起來。
「嗚……嗚!怎、怎麼辦!」
忽然間,一陣風從屍體腳邊開始揚起,沙塵石礫在空中歪歪扭扭的舞動,時而旋轉,時而彎折。
「怎、怎麼回事?」
我在灰沙中咳了幾下,舉起右手擋了擋臉。
沙塵在旋轉,一雙爐心般螢光綠的眼睛,對著我跳了一下。死寂中升起一個沙啞、梗塞的聲音,幽微沉厚如深海中的鯨鳴。
「喂!」
我挨打似地縮了一下,突然有電流閃過耳尖,直直竄向腦門,在眼窩前熱流似地迸發出來。
我的意識蒸騰恍惚,彷彿喝了幾斤的烈酒,渾身飄飄蕩蕩。
煙塵裡的人形慢慢凝聚起來。漸暗的路燈下陰影蜿蜒浮動。旋風止息,一個東西露了出來。
在靠近屍體的腳邊,我看見一個團團踡伏的身體,半透明冰塊般的身體輪廓微微發出藍光。它的臉上有著玻璃珠一般綠油油的眼睛,鼻子像貓爪一樣微微勾起,下巴又尖又長。
「誰?!」我大叫。「誰啊?!」我忍不住低聲喊了起來,全身寒毛像泡在冰水裡的鋼絲一樣站了起來。
他向我走了過來。通體雪白,身形一起一伏,好似蛇一般地倏忽乍現,蠕動推進。
我的恐懼像海嘯般翻湧起來,腦子裡的尖叫聲迴旋震盪,心神俱裂。
他突然逼近,聚攏起一陣冰冷的旋風,一雙眼睛又紅又亮,就像兩道新劃開的傷口。
「嘶─」他說,身形詭異地聚攏潰散,面目一片模糊,只剩一片魚肚白。
「嘶─」他說,鮮紅的嘴唇被犬齒微微掀開。
我張大了嘴巴,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渾身抖得像寒風中的落葉。
他朝我伸出手來,半透明水銀般的手臂緩緩湊近眼睛。我的意識登時凝固了,雙肩因為思想集中而弓了起來。
「鬼─」
「有鬼─」
「有鬼─啊!」
我聽到自己尖叫的聲音迴盪在耳邊,眼前一片空白,世界天旋地轉。
第二章 死結
他拖著我急速上竄,行道樹被搖晃扯動幾下,飄下一陣樹葉。到了頂樓窗邊,突然停了下來。暗黑色的玻璃上,我看見自己搭拉著肩膀垂頭喪氣地漂浮著,下半身隱隱約約映出一條小蛇般踡曲的尾巴。
「磅!」
來不及反應,我就被推了進去;身體像被榔頭重擊的保齡球沉重地向前滑行,長長的尾巴拖行在地上,發出一陣刺耳粗大的摩娑聲。靠著牆,我喘著氣努力適應洞穴般昏暗的環境。
眼前是一張超大馬蹄形會議桌,透過高樓窗邊月光,桌面像海平面靜靜漾著波光。
會議桌前方有張像浴缸大的長長辦公桌,後方黑色靠背皮椅鑲上一圈珍珠項鍊般的壓紋;一張像劣質廁紙般蒼白的臉浮在黑色皮椅上方,四周團團圍著濃濃煙霧。
我隱隱約約看到煙霧下方伸著磨菇屁股般滿是皺摺的長脖子,透明的身體像小便斗上的冰塊發出微微藍光。
「就是那張臉!」
全身汗毛立了起來,突然意識到是他帶我到了這裡。他在馬蹄形會議桌前像木偶一樣動也不動,會議室裡一片安靜。
「啊─」
他的眼睛突了出來,像禿鷹一樣聳著的身體變成膨漲的氣球。
「咳咳咳咳咳!」
他咳了起來,身體每顫動一下,邊緣透明的螢白色光暈就像孢子一樣擴散到空氣裡。
「對……不……起……」那東西說。
「真……是……對不起……」他說。
他頓了頓下巴,像剛吃完一條水牛的蟒蛇打了個飽嗝。
「還不打算介紹自己嗎?」
月光溫柔地灑在長長的會議桌上,室內一片尷尬的沉默。
「我……我叫諾曼尼……」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弱地迴盪在空蕩蕩的房間裡。
「四……四……十五歲……」
「咳咳咳咳咳!」
眼前的鬼魂瘋狂的咳嗽聲幾乎掩蓋我的聲音。
「一直在這棟大樓工作……主要負責資訊安全監控……」
「咳!咳!……喝……說這些東西幹什麼。」
他挪動一下身體,從喉嚨深處發出清理廚房下水道水槽的咕噥聲。
「你已經死了,知道嗎?死了的人不這樣介紹自己,不這樣……介紹自己。」
看來這個暴躁的鬼魂有重複說話的習慣,我突然覺得眼前的畫面有點滑稽。聳著肩膀,他的食指輕輕舉了起來,「啵」的一聲從指尖迸出火苗,從空中點起一根菸,讓煙霧慢慢飄了起來。
「只有活著的人在乎彼此是怎麼生活的。什麼職業……住在哪裡……以何維生……有誰做伴……死了的人不在乎這些。」
我的鼻子酸了一下。
「人們見面寒暄,通常自我介紹說,我從哪裡來;我們見面呢,通常是報上『死結』。」
「死結?」
我看著裊裊飄上的煙霧,失了神地一片空白。
「嗯,『死結』就是說你是怎麼死的,為什麼死的。對鬼來講,最重要的事情是他怎麼來的;就像人活著的時候會介紹自己是哪裡出生的一樣。」
「像我吧……」鬼魂往後靠著椅背,用指尖把面前的香菸轉了轉,繞出一個個優雅的煙圈。「我的『死結』是肺癌。原因是抽了幾十年的『萬寶路』……死的時候七十八歲……」
「我們都這樣介紹自己。懂了嗎?」他翻了個白眼。
「再來一次。」
重新壓回黑色皮椅,他的身後嘰嘎作響。
緊緊貼著牆壁,我的身體僵硬發涼。這一切讓我喘不過氣來,幾乎快要虛脫了……
「我……我叫諾曼尼,『死結』是跳樓自殺,原因是……為錢所苦……死的時候四十五歲……」
「喔?嗯!」
抖動的聲音在昏暗的會議室裡發出回聲,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他嘆了口氣,接話道:
「諾曼尼?」
「原來你叫諾曼尼啊……」
周圍的煙圈逐漸散開,他盯著我緊緊不動,綠色的眼睛像燭火一樣燃燒著。
「諾曼尼先生,我叫曼尼多。這棟大樓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你知道嗎?」
「曼尼多?」我的心跳了一下。曼尼企業創辦人的鬼魂?那不就是我老闆的老闆?
「這是我的大樓,你不知道嗎?」他眼睛裡綠色的火焰高高揚起又高高落下。
我的身體動也不敢動,僵硬的搖了搖頭。
「在我的大樓跳樓,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
「什麼後果?」我說。
「很─嚴重─的後─果。」
懶洋洋地拖長了聲音,曼尼先生一面回答,一面從黑色皮椅上滑了下來。「很─嚴重─的後─果。」他像條大蟒蛇一樣緩緩向我滑近,肥厚沉重的尾巴像修車廠廢棄的輪胎圈,摩擦地上發出巨大的沙沙聲。
「在這棟大樓自殺的人,會在『死結』沒有解開前重演自殺過程;每天一次,永不中斷。」
他的臉距離我只有一疊廁紙的距離,我聞到下雨過後腐爛的青草泥土味。
「其他時間就是跟我在這裡,分享我的空間……我的大樓……我的平靜生活……」
我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所以我說,」他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這、很、嚴、重。」
「那怎麼辦?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的頭皮發麻,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嗯……怎麼辦?讓你趕快『畢業』囉!」
曼尼先生用手指將空中的香菸滑動幾下,煙霧繞成一個畢業禮帽,輕飄飄地從我頭上套了下來。
「『畢業』?」
「『畢業』是我們的暗語,意思是讓自己從死因中想開,解脫出來。」
曼尼先生一面瞇著眼繼續在空中畫出一個又一個畢業小禮帽,一面挑著眉毛認真回答著:
「只要能解除每個鬼魂的『死結』,你就可以離開這裡重新來過,不用在這裡陪我『鬼混』。」
「懂嗎?」
曼尼先生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像禿鷹一樣坐回椅子上。
「那麼,我們從你的『死結』開始好嗎?我想我們都迫不及待要讓你『畢業』了。」
他遠遠對我翻了個白眼,重重吐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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