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臺灣警察專科學校校長 陳連禎
每當在報章雜誌或電視新聞上看到榮賜的消息,我總不禁發笑,讓我笑的理由很簡單,純粹是因為與他交往這二十年來,我倆相聚的時光總是特別快樂。榮賜的性格豪爽直率,他開不開心完全可以寫在臉上,遇到喜歡的人總是能天南地北地閒聊,遇到不喜歡的人便不發一語。或許就是這種性格,讓他的雕刻作品表裡如一,毫無矯飾。我常常在想,他能把關公、趙雲、武松、魯智深……等人物刻得如此傳神,會不會就是來自他那豪爽直率的性格?他常戲稱自己是「草莽英雄」,見他刻刀下的作品,多是劍客俠士、英雄豪傑。我聽說一流的藝術家總善於將性情毫不矯飾的流露於作品之中,看來榮賜的雕刻,確實是他內在精神的具體投射。
國寶級大師吳榮賜的紀錄片,from youtube
吳榮賜木雕作品展覽
‧「趙子龍」(吳欣益提供)
‧吳榮賜木雕「董卓戲貂蟬」(吳欣益提供)
‧吳榮賜作品「力士」(吳榮賜提供)
‧取材自《西遊記》的唐三藏、孫悟空、豬八戒。(吳欣益提供)
‧武松打虎
大哥的支持 ─踏上刻佛這條路
吳榮賜這一生最感激大哥的一件事,就是大哥對他學刻佛的支持。小學畢業的吳榮賜,並沒有期望自己能成為什麼達官顯貴,連大海都沒看過的他,只是跟著大哥安分的務農。大哥經常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大哥是為了照顧家裡,照顧這片祖傳的土地,因而選擇在家鄉務農。你不一樣,你年紀還輕,應該出去闖蕩一番。」
在某天夜裡,吳榮賜做了一個夢,夢境中他看見一尊觀音木像,木紋細緻、衣履鮮明,卻沒有五官。吳榮賜便手持刻刀,不由自主地將觀音像的臉一刀一刀刻了出來,面容肅穆慈悲,這是他生平第一尊佛雕,即使是在夢中。夢醒後他反覆思索,腦海中的生命理想伴隨著大哥對他所說的話逐漸明朗:「我想刻佛。」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多桑時,多桑相當反對,他認為男孩子找工作就應該以「溫飽」為重:「要嘛作鐵工,要嘛作土水!刻什麼佛!」短短幾句話讓吳榮賜相當氣餒,沒有多桑的支持,就沒有離開家鄉的本錢。晚上,吳榮賜躺在院子的藤椅上,仰望著夜空,沒落神情讓閃爍的星辰也為之不捨。這時大哥從廳堂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個小鐵盒遞給吳榮賜,說:「你明天就去臺北學刻佛,你年紀不小了,時間不會等人,多桑那邊我會勸說。」吳榮賜打開鐵盒,竟是一疊紙鈔與零散的銅幣,那是大哥生平的積蓄。大哥接著說:「我們種田的,平日開銷不大,這些錢你省著用,學什麼就要像什麼,就是不要學壞。
雕刻恩師─潘德先生
當吳榮賜決定要學刻佛後,輾轉認識了臺北迪化街的刻佛師傅─潘德。潘德先生是福州著名的刻佛名家,造像風格以逼真為訴求,來到臺北後所開設的「求真佛店」便是以此命名。由於潘德先生不但技術高,為人又熱心,所以附近廟宇的神像多出於他手,「求真佛店」在當時的佛雕界是頗為出名的。
吳榮賜拜潘德先生為師,學習刻佛工藝,與其他學徒相比,吳榮賜的年紀最大,輩分卻最低,想要學習刻佛工藝,得謙虛的先從端茶、掃地做起。潘德先生是個表情嚴肅的人,即使在談笑之間,也能讓人感受到十足的威嚴。對自由慣了的吳榮賜來說,在潘德先生門下作學徒,相當吃力。
但為了讓自己學有所成,不負大哥對自己的期望,吳榮賜即使犧牲自由,也要努力學刻佛。因此,吳榮賜把握每一次學習的機會,不斷思考刻佛時每個角度所帶來的變化。只要師父一動刀刻佛,他就隨即放下手邊工作靠過來觀察,看師父怎樣持刀、如何走勢。師父的刀法極為俐落,下刀如神,彷彿在出手的剎那間便知刻完後的全貌,隨著木紋肌理,師父的刀悠遊自在,從容掌握各種佛像的不同姿態。吳榮賜總能聚精會神記住師父「開臉」所用的刀法,終日思索如何刻出逼真的人物形象,一有問題,就虛心向師兄們討教。二、三個月後,吳榮賜的雕刻技法日益精進了。
為了複習師父所用的刀法,店裡收工後師兄們去逛街的逛街、看戲的看戲,吳榮賜卻守在店裡抱著木頭猛刻。基本上,學習木刻的「材料費」是相當昂貴的,當時店裡徒弟一個月的薪水是四百元,而一塊最小、最基本的完整木頭就要六十元了,即使吳榮賜能跟隨師兄們進一步學習刻佛手藝,但受限於昂貴的材料費,他真正能用來練習的木頭相當有限。於是吳榮賜經常在半夜將店裡較小、較為破碎的木頭偷拿進房間,躲在自己所屬的床鋪上悄悄練習「開臉」,一刀一刀地削出媽祖、觀音、彌勒佛甚至是達摩的面孔,藉此揣摩著各種神情。
為了不讓師父發現,往往將刻過的木頭藏在床底,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想不到有次颱風來襲,店裡淹進大量雨水,那些刻過的木頭一件件從床底「漂」了出來。媽祖、觀音、彌勒佛、達摩,個個以「仰式」姿態漂浮在地板的積水上,表情莊嚴肅穆,這樣的「奇觀」讓店裡人全都傻眼。潘德先生隨手「撈」起一尊觀音,問道:「這是誰刻的?」
吳榮賜懷著「自首無罪」的心態,低頭向潘德先生認錯:「師父,那是我用店裡的木頭刻的啦,對不起。」
想不到潘德先生不但沒生氣,反而驚訝的說:「才幾個月的時間,你竟然可以進步的那麼快!不錯……不錯……。」說完就走出去抽菸。
一生的轉捩點--漢寶德先生
「讚山佛店」還在雙連的時候,有一天,一位文質彬彬、氣度非凡的人士從他店面經過,看著滿店佛刻像,駐足許久,當時吳榮賜正在打粗胚,要起身翻面時,也留意到了這位人士。以吳榮賜的交友圈來說,所結交的對象多是跟他一樣學徒出身,沒受過什麼高等教育,當時他所認識書讀最多的,大概就是住在佛店樓上的阿義,阿義平日喜歡到店裡閒聊,三不五時總喜歡在談話間插上幾句「我以前在文化大學讀書時怎樣……怎樣……」、「我大學畢業時啊怎樣……怎樣……」,深怕別人會忘了他是堂堂大學畢業,雖然人不壞,但總讓吳榮賜覺得很「愛展」。這位駐足在店門口的人士,其氣質讓吳榮賜不自覺肅然起敬,正好奇打量時,那人走了進來:「您好,我叫漢寶德,目前在中興大學服務。」
漢先生年輕時從臺灣省立工學院(現為國立成功大學)建築系畢業後,赴美深造,獲哈佛大學建築碩士和普林斯敦大學藝術碩士,回國後相繼出任國內多所知名大學的系主任、院長、校長等重要職務,當時漢先生即國立中興大學工學院院長。
一句國語也不會講的吳榮賜,首次面對著漢先生,緊張的說不出話來,他心想:「在他的生活圈中怎麼會有這樣社會頂層的人物來拜訪。」本來也想講一兩句國語來回應漢先生,但嘴巴張了半天,還是只能用臺語簡單講了:「你好,我姓吳。」漢先生接著說:「吳先生,您的雕刻品非常獨特,跟一般的佛雕很不一樣,可以請教您是怎麼刻的嗎?」吳榮賜大約曉得漢先生的意思後,便將正在打粗胚的木頭簡單的邊說邊示範,漢先生也仔細端詳著,並且若有所思。沒多久,漢先生便問吳榮賜:「吳先生,您的作品的確和傳統佛刻的匠氣截然不同,要不要考慮轉往藝術創作的方向發展。」說完便遞了名片給吳榮賜,正要轉身出去時,恰巧阿義晃了進來,吳榮賜正想介紹漢先生的來歷要讓阿義見識見識什麼叫做高學歷,但是阿義一看到漢先生氣宇軒昂的外表,便不好意思接近了,還沒等吳榮賜開口,就慌忙退出店外,藉故離開。這是吳榮賜第一次見到漢先生的情景,每次回憶起來,總是歷歷在目。
漢寶德先生正在為吳榮賜講解藝術相關知識(吳欣益提供)
漢先生對吳榮賜的建議,並沒有馬上讓他轉換跑道,最大的原因,還是來自於那低學歷的自卑感,「連什麼是藝術都不知道,還是多接些訂單比較實際。」後來從雙連遷到了三重埔,漢先生又數次來看吳榮賜的木雕,並且買了不少關於雕刻的書籍送他,期待他能多看看別人的作品,多增長眼界,更希望他能嘗試從神佛雕刻走向更寬廣的創作空間。吳榮賜雖然慢慢有了些體悟,他知道自己的實力與眾不同,但是好大喜功的荒唐歲月與債臺高築的壓力讓他無心思索。兩、三年後,吳榮賜將店面從三重埔遷到了新莊,想要重新開始。
來到新莊後,債務的繁重讓他不斷思考:「這輩子就真的只能當個賺錢還債的佛刻匠嗎?」當有這樣的念頭時,吳榮賜想起了漢先生對他的鼓勵,雖然那時已經有兩年沒有跟漢先生聯絡了,即使心裡很想去找他,但當時狼狽的處境根本無臉見他,只好參考著漢先生給他的雕刻書籍,試圖增加些新元素。恰好當時有個忠義廟請他刻包公的劊子手與虎頭鍘,由於吳榮賜雕刻所需的時間遠比廟方約定交件的時間短,因此這次吳榮賜先不急著刻,而是先跟廟方借閱有關包公的相關書籍,回家慢慢研讀,遇到看不懂得字就問太太,就這樣揣摩了一星期才動刀。
或許上天註定吳榮賜要走創作的路吧?就在這時候,漢寶德先生正在籌備嘉義「吳鳳紀念館」,便派學生蔡寶明去參訪民間傳統的雕刻店,路過吳榮賜的店時,被放在門口的「劊子手與虎頭鍘」所吸引,蔡寶明心想:「在這種佛刻店怎麼會有那麼令人震撼的人物木雕。」因而入店拜訪。當時吳榮賜正在睡午覺,賜嫂看有人來訪便出來迎接。
「請問有什麼需要嗎?」賜嫂禮貌的問。
「這人物像刻的那麼好。請問師傅在嗎?」蔡寶明禮貌的問。
「喔,我先生在睡午覺,您是要訂佛像嗎?」賜嫂邊說邊拿紙筆要記錄尺寸。
「是這樣的,我老闆正要籌備一個紀念館,要我來參訪全省名俗藝人,我看到你們人物像刻的這麼精采,想訪問一下作者。」
「呵呵,謝謝你的讚美,幾年前有一個教授姓漢,也是進來看我們的木雕,給了我們很多鼓勵。」賜嫂得意的說。
「姓漢?請問那位教授的全名是?」
「漢寶德。」
「你先生該不會是吳榮賜吧?」
「你怎麼知道?」
「哎呀,我老闆就是漢寶德啊。這幾年他也一直想找吳榮賜,想不到就真的找到你們。」蔡寶明語氣驚訝又高興。聽到蔡寶明這樣說,賜嫂迫不及待去把吳榮賜「擼」起來。
就這樣,蔡寶明帶著吳榮賜去找漢先生,因為一時得志而迷失了方向,吳榮賜面對漢先生充滿愧疚,不知從何開口。反倒是漢先生慈祥地說:「這段時間你還好嗎?看到你我好高興啊。」這時吳榮賜再也按耐不住,哽咽的說:「漢先生,我想走藝術創作。」漢先生微笑地點點頭。
此後幾年,吳榮賜改刻各種人物,為了能常常請教漢先生,也將工作室從新莊遷到臺北市來,每星期提著木雕作品去找漢先生指點,漢先生曾對人說:「看他(吳榮賜)木訥的表情,有時使我不能相信,在他腦子裏有這樣靈動的構思。他告訴我,他常常為了構思一座雕刻而徹夜不眠。這說明了他有一種強烈的創造的衝動,以及一份對雕刻藝術誠摯的熱愛。」
或許就是因為這份愛才的心,漢先生總是耐心解說雕刻美學的相關概念給吳榮賜聽,吳榮賜說:「一開始我都聽不懂,但我很認真努力聽,漢先生也會從最基本、最淺的開始講,慢慢的我自己也會選書、看書,並藉由實際的雕刻來印證理念。」吳榮賜一步步踏上藝術創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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