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我以生
當我們剛搬到現在的住處時,這一帶還是「未開發地區」。前面有稻田,後面有青山,尚帶有一點點田園的情趣。我們就是看中這一點才搬來的。
然而,曾幾何時,門前的馬路拓寬了(這當然是好現象),大小車輛日夜經過如流水。對面的稻田填平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高樓。後面的青山也看不到了,因為如雨後春筍般蓋起來的樓房遮斷了我的視線。
現在,我住的這一帶,由於交通方便(一共有十線公共汽車經過),已由清靜的住宅區變為熱鬧的商業區。想起我們剛來臺灣時曾經在北市的電影街附近有過一住十五年的往事,不由得不怨嘆自己竟無「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命。
也許是在那十五年中聽慣了車馬喧,我對馬達聲和喇叭聲還有鬧市的各種噪音尚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卻是灰塵。
住在鬧市中,簡直是沒有辦法維持居室窗明几淨。就算是那些緊閉窗戶、使用空氣調節機的大樓,室內也許可以不受塵土的侵襲;但是,暴露在污染空氣中的窗門,又怎能保持它的潔淨呢?
於是,住在鬧市中的主婦,她每天主要的工作就是與灰塵搏鬥。但是,無論你如何的勤於拂拭,或者使用吸塵機轟隆轟隆地把它消滅了;過不了一兩天,你又會看見窗臺上、桌子上、書籍上、畫框上,甚至盆栽的葉子上佈滿一層灰白色的塵土。
在希臘神話中,有一個神犯了罪,天神修斯就罰他推一塊巨石上山。這塊巨石到了山頂又滾落山下,因此這個犯了罪的神的懲罰等於永無休止。
我覺得:我們和塵土的搏鬥也是永無休止的,我們等於是那個每天推巨石上山的神。
其實,除了灰塵以外,我們須要搏鬥的東西可多著哪!貧窮、疾病、災禍、毀謗、厄運……哪一樣不是須要我們奮勇應戰的?人生本來就是一個戰場呀!
人生本來也是勞苦的。在原始社會裡,人們穴居野處,也必須為吃而奮鬥。到了今日的工業社會,除了吃以外,我們還得為衣、住、行、育、樂而努力,有些人更要為名利而日夜勾心鬥角。這樣看來,即使沒有灰塵,我們也還是個天天推巨石上山的可憐人。
莊子在「大宗師」篇中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看來,我們得等躺到棺材裡才可以真正的休息哩!
夏日的黃昏
夏日裡的一個黃昏,我意外的有了半小時的空暇。於是,搬了一把藤椅到陽臺去小坐,享受享受浮生中偶然得來的悠閒。
把大地烤炙了一天的驕陽已經回到他山後的宮殿去休息,河上的清風吹散了白天的炎熱。好舒服啊!真感謝大自然晝夜循環的法則,假使在夏天裡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被太陽照射著,恐怕萬物都要烤焦的。
我手中拿著一本書,但是並不十分專心的看;我的眼睛,不時瀏覽著陽臺上所種植的盆花。那盆小楓樹(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楓樹,只因為它的葉子常年是紅色的,故名)是我最鍾愛的,細細的枝柯,嫣紅的葉子,真是風姿綽約。因為它好看,我常把它移到室內作裝飾;但是,一放在室內,它就開始憔悴。不得已,只好又送到陽臺上。大概紅葉都是需要陽光的,否則,紅色就全消褪了。
一盆變種的小薔薇也是我喜愛的。小小的花朵,顯得十分嬌俏;在晚霞的反照下,色澤似乎更加鮮艷,直把我看得目迷神馳。
現在,正是孩子們放了學,而主婦們還不到做晚飯的時刻。家家的陽臺都有人在納涼,大門口也有人在聊天,巷子裡熱鬧一片。
「媽媽,阿公打電話來了!」不知哪一家的孩子在樓上喊。「來了!來了!」做媽媽的大概正在樓下跟鄰居閒聊,此刻,一定是兩步併作一步的奔上樓去。她的聲音中充滿了喜悅,連我這旁聽者也沾染上了。簡單的兩句對白,顯示出多少親情啊!
「臭豆腐喲!」賣臭豆腐的小販來了,他是每天這個時候都來的。
「臭豆腐,等一等!」一個很可愛的童稚聲音在叫。
「好!」賣臭豆腐的中年人愉快地回答。這位小販很和氣,經常都是笑瞇瞇的,我也跟他買過臭豆腐。
「臭豆腐,不要走,等一下啊!」又是另一家小孩子在叫。
「好啦!好啦!」賣臭豆腐的中年人用更愉快、更和藹的聲音回答。
我想:他用這樣愉快、和藹的聲音回答顧客,並不是由於他有生意可做,而是由於天生的好脾氣。
我這個夏日的黃昏也是過得挺愉快的。我享受了涼風,欣賞了盆栽,又聽見了表現出骨肉情深的對話,還有那最最和氣的買賣。
偷來半小時的悠閒,想不到卻換來心靈好幾天的舒暢。
我的丹青夢
多少年來,文學、音樂和美術,已變成我藝術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事物,不可須臾離的好友。雖則,文學創作我仍在摸索;音樂和美術我只是一個欣賞者和愛好者;然而,它們所給予我的歡樂,卻是無法形容的。
文學創作摸索了多年,仍然找不出自己的路子,那只能怨自己無才。音樂,由於童年失去學習的機會,而又沒有天賦的好嗓子,也只好認命,做聽眾到底算了。但是,對於美術,我一直有著躍躍欲試的心。
在小學的時候,我對上美術課就很有興趣。我畫的水彩畫和圖案畫,經常被老師掛在教室裡作為示範。
後來,父親見我好畫,就買了一本芥子園畫譜給我。於是,我又拿起毛筆學起國畫來。大約在二十出頭的時候,憑著我僅僅會畫幾筆竹葉、松樹和梅花,我竟然膽敢跟一些真正的畫家合作,在他們畫了好些花鳥之後,我最後補上幾朵梅花。初生之犢固然勇敢,現在想起卻覺得汗顏。
在高中的時候,班上流行畫電影明星的像。那時,大家最崇拜費雯麗,我畫了一幅費雯麗在「亂世佳人」中的劇照,用的是粉蠟筆,畫出來的她粉臉含春,非常美麗。因此,我變成了班上的大畫家,同學們紛紛拿她們喜愛的明星的肖像給我,要我照著畫,使得我應接不暇。可惜,我這一手技藝後來變生疏了!否則,開一間碳畫店,專門作人像放大的生意。雖不一定發大財,但也不至於半輩子做白領階級吧?
做了母親之後,曾經把嬰兒的憨態速寫過,也曾經對鏡為自己畫像,「雅興」似乎未減。然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家中的柴米油鹽以及辦公廳的刻板生涯,是會逐漸把一個人的壯志豪情消磨淨盡的。轉瞬間,我發現自己竟已有三十年沒有碰過畫筆,我連畫一隻小貓都畫不好。
我一直盼望在退休之後能夠去學畫。半年前,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得以提早擺脫了上班下班的生活。心想,今後可以得償素願了吧?可是,也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多煩人的瑣務,我一直騰不出時間來。
受我影響,也很喜歡繪畫的兒子知道了我心事,送給我一本畫紙和一枝炭筆,叫我隨意速寫。我找出一張自己比較滿意的照片,想依樣葫蘆一番;不幸,多年荒廢的結果,我畫得面目全非,大大失敗。
心灰意懶之餘,偶然看到報上一篇翻譯的「邱吉爾論畫」,發現邱翁是在四十歲以後才動手作畫的。他說:「大膽的開始是繪畫藝術一個很重要的部分,」他又說:「若是有了一個畫箱,你就不會感到生活厭倦或無聊,你會常常帶著讚美的心,而且覺得時間太少。」
邱翁的話使我感到慚愧,我是個多麼優柔寡斷而沒有恆心與毅力的人呀!想學畫,為什麼不立刻去做?
奇女子鄧肯
一口氣讀完了鄧肯(Isadora Duncan)的自傳「我的一生」(My life),覺得意猶未盡,於是,再讀一遍,然後,掩卷嘆息,為之低徊者再。
鄧肯不但是一位偉大的舞蹈家、一位藝術的拓荒者和維護者,又是一位革命家和慈愛的母親。綜觀她歷盡滄桑、多姿多采的一生,除了以「一代奇女子」名之外,再也想不出別的形容詞了。
的確,鄧肯是個天生奇才。在自傳中,她說她的舞蹈生涯在娘胎中就開始;學步的時候,聽見音樂,就會雀躍。當然,她的喜愛舞蹈與音樂,是受了母親的影響。她的母親是學音樂的,與丈夫離婚後,就以教授音樂來撫養她的四個子女,而鄧肯的姊妹與兄弟,無不精通音樂、戲劇與文學,這都與母教有關。
從出生到成名之前,鄧肯都過著窮困的生活,有時甚至挨餓。但是,為了理想,她寧可餓肚子,也決不向命運低頭,一次又一次的放棄了商業性或者低格調的演出,傲骨的嶙峋,充分表現出一個真正藝術家的骨氣。難得的是,她的母親始終陪伴著她一起挨苦,為她打氣。
鄧肯沒有受過多少正規教育,從十歲起就開始教舞,她的知識都是從閱讀中得來。但是,她對音樂、戲劇、文學、雕刻、歷史等方面的造詣,使得她的舞蹈成為一種不流凡俗的高超藝術。她崇尚自然,反對傳統,她在舞蹈時赤足,穿著希臘式的紗衣。衛道之士,認為她作風大膽;崇拜她的青年,則把她當作女神供奉。
鄧肯(一八七八—一九二七)生於美國,成名於歐洲,也大半輩子住在歐洲。雖然她一生沉醉在藝術中,生活也相當浪漫(曾經和無數的男人戀愛過,不婚而生子);不過,她並不是躲在象牙塔裡的人。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她回到美國去,看見美國人對戰爭的漠不關心,非常氣憤。就在表演節目之後披上紅巾,在雄偉的馬賽革命曲中,莊嚴而熱情地舞出了巴黎凱旋門上雕像的雄姿,以激發美國人的愛國心,結果,全場起立,為她歡呼。
在世之時,雖曾享譽全球,鄧肯中年以後的生活又恢復少年時代的貧窮潦倒。她的死,非常的戲劇化,也可以說很淒美。她是酒後坐在一輛馬車上,任由她的長圍巾隨風飄揚;結果,圍巾的末端纏在迎面而來一部汽車的車輪上,她就那麼活生生地被自己的圍巾絞死了。她在這個世界上活了還不到五十個年頭。
為什麼天才都要備嘗貧困之苦?是「文窮而後工」嗎?為什麼天才的命運都那麼多蹇,是因為他們的不肯向傳統妥協嗎?我要再說一遍:鄧肯的確是一位奇才,她的自傳竟寫得那麼動人,簡直使我神魂為之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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