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無敵天下》上集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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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圖來源:MAKY_OREL

 「你倒是有沒有聽見我的話?」桂馨側著臉問一旁的侍月,一張細緻小巧的臉,在八月的朝陽下,透亮得白裡透紅;一雙大眼熱剌剌地瞅著侍月。

「怎麼沒有聽見?」侍月低著頭只顧往前走,半晌才應這一句。

兩人並肩走在一條通往正房的小徑上,一旁一溜種著一排齊人高的桂花樹。正是木犀花開的季節,幽香陣陣,夾道浮動。

「正合了你的名兒了,聞聞這桂花香!」侍月深吸一口氣,讚嘆著說。

「別打岔!我問你話呢!」桂馨狠狠盯著她,只是不眨眼。

「你這人也真是!主子們的事,咱們奴才瞎操什麼心呢。再說,我也弄不明白,你問我,我問誰去?」

「少跟我打哈哈!誰不曉得你侍月姐姐是小姐的心腹?老爺夫人跟前也只有你說得上話。這一晌我越瞧越糊塗,小姐到底是怎麼啦?往常雖然也使性子,不像如今全沒遮攔,連老爺夫人都得讓她幾分。說真格的,不怕姐姐笑話,我都不敢一個人進小姐的房呢!」

侍月偷偷覷了桂馨一眼,拉著桂馨的臂膀,在路邊一張石櫈坐下來。

「姐姐別掐我膀子,疼呢!」

侍月輕聲說:

「說你人小心倒不小,你倒說說你瞧見什麼了?不許胡說!」

桂馨吐了吐舌:

「也沒有什麼啦。不過,你難道不覺著小姐那日打翻那一臉盆水是故意的?還有前幾日小姐躲在屋裡不出來又是為什麼?後來好不容易老爺夫人千哄萬哄出來了,兩眼通紅,不是哭的是什麼?」

侍月不語。

「依你看,」侍月想了想:「依你看咱們小姐打哪時起便怪怪的?」

桂馨眨了眨大眼,黑眼珠骨碌碌滾動了好半晌。

「我看哪,」她眼睛一亮:「打上次小姐出門回來以後就變了啦,我說對了吧?」

她討賞似地,洋洋得意仰臉望著侍月。

侍月臉色一怔,輕聲斥責:

「胡說!我怎麼沒瞧出來?小孩子家不許瞎猜亂猜!這件事從今往後不許再提,聽見沒有?老爺夫人要是知道了,看不剝了你的皮才怪!」

說著她神情緩了下來,柔聲地:

「妹妹,你是好孩子,也因為你好才進得了孫府的門。這孫府閤府上下可都是冰清玉潔的。若有哪一起歪貨胡謅了些什麼,那都是他們沒安好心,你千萬不要聽信他們,你可謹記在心!」

桂馨委屈地點了點頭,將信將疑地睜著一雙大眼,下眼瞼盈盈兩汪淚水,活像水晶盤托著一枚黑珍珠。

「你這手裡不是夫人要你送去給小姐的夾袍子嗎?還不趕緊送去?」

桂馨百般不情願地起身往屋裡去了。她嘴裡答應著,心裡卻不服:既是沒事,偏偏大驚小怪,明明有蹊蹺嘛!捂著我的嘴倒也罷了,看你怎麼堵別人的嘴?

侍月獨自在石櫈上左思右想,沒來由地驚恐莫名。細細分辨,自己連日來委實沒有出什麼差錯,老爺夫人最近雖然愁眉深鎖,對自己依然一如往常,從沒有一句重話,自己還是主人跟前第一得力的幫手。

然而這惶惶不安的感覺竟是驅之不去,彷彿大禍臨頭似地,連帶臉色也病懨懨的。這就逃不過小姐的一雙銳眼了。昨兒晚膳之後,她為小姐送桂圓湯去,才一掀簾,小姐陡地一轉身,雪亮一雙眼刀子一般只在侍月臉上打轉,像是從沒見過自己。這一眼著實嚇倒了侍月,她連忙低眉垂目,避開那刀鋒;心中慌得打哆嗦:這個人又哪是平日的小姐?一雙原本笑意盈盈的鳳目直吊向額頭,常含甜味的嫣紅兩唇煞白鐵青,斜斜地歪向一邊。整個人像是張翅立了起來,又像是乍然撐開的一把傘,凶狠蠻橫,殺氣騰騰。

還好那只是瞬間的事。就這一刻,小姐倒似已經把侍月看了個通透。她淡淡一笑:

「侍月哦,我當是誰!我看你整日戒慎恐懼,嚴嚴整整,就怕出差錯,今兒怎麼鬆了綁了!你也會愁眉苦臉,你也會失魂落魄!」

她回過頭去,極安慰的模樣。侍月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已的臉,暗想小姐果然厲害!

侍月側身跨前一步,這一步應證了她當時的心境:就在瞧見小姐無心洩露的安慰時,她覺得她也抓著了小姐的短處。抵不住女孩兒家的爭強好勝,她放膽說:

「我是為小姐愁!」

「這就奇了,我有什麼好讓你愁的?」小姐以手托腮,歪著臉來端詳侍月。

「我們做丫頭的,原不敢放肆多言,伺候老爺夫人小姐是正經!不過主子們心頭悶,悶壞了身子,不也是因為我們沒有盡心伺候的緣故嗎?如今只承望小姐想著老爺夫人上了年紀,不要白糟塌自己的身子才好!」

小姐凝神望著侍月,才回過一點血色的嘴唇,微微顫抖著。

「是我在糟塌自己嗎?」她緊緊咬住嘴唇,奪口而出,隨即又使力忍住:「我倒是有些話要跟你說,只是還不到時候!」

侍月垂首不敢仰望,更不敢出聲,肚子裡卻翻天攪地,千願萬願地盼著小姐多少說出個緣故來,偏她再也不言語;偷眼覷去,只見小姐已轉身以背向她,連臉色都不露給她瞧了。

這是昨兒夜裡的事。一念及此,她頓然腦清目明,如釋重負。是了,是了,這苦惱之源原來要回溯到小姐身上去!然則,這一切與自己豈不是毫無關聯!果然如此,我豈不是庸人自擾了?

侍月一身輕快,起身邁步便行。她雖較桂馨略長幾歲,肌膚的潔白細緻不在桂馨之下;其成熟的韻味則遠非桂馨可比,而雙眸瑩澈端凝,唇角微抿,永遠保留幾分的含蓄,在在都有令她難以自棄的獨特氣質。

這一日侍月忙上忙下,總不讓自己閒下來,總覺著要牢牢抓著什麼,生怕一鬆手就煙消雲散。至於自己要抓住什麼,不暇細想,也著實茫然。老爺夫人的日常所需,仍如平日,無需吩咐,她早早打點妥當,老爺夫人自是滿意,只是她自己猶如虛懸在半空,一切都是假的:她的慇懃體貼是假的;她聽人使喚,她使喚小丫頭,是假的;她把自己一盆水似地盡數潑出去,一滴不剩,轉眼也是假的,總之就是不踏實。

而入夜之後,剩得自己一人,身子一閒,便覺烏雲四合,全然排解不開。前幾日的驚疑悚懼,一一在她腦門重現。然則,她的苦惱之源仍隱於匿角,伺機而動。她索性不掌燈,倚枕而臥。

「我這是何苦來?」侍月一雙眼在暗中瞪得好大:「明明事不關己,我偏一個勁往自己身上攬。你當別人領你的情麼?我是生來的奴才命!」

侍月平日何等沉穩莊重,進退之間但見其落落大方,從無一念之私。此時為了莫名的苦惱竟然自悲身世,宛如自己汲汲經營的那一座殿堂無端毀於一夕。思前想後,無法開解,一任淚水濡濕了半邊枕頭。

*     *     *

桂馨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挨到小姐房門,打定了主意撂下夾袍就走人。未掀簾迎面先掩來一陣暗香。於桂馨,這是奇特之香,在她心中喚起不知是畏、是敬、是怨、是愛,百味雜陳,無從分辨的感覺。桂馨寧可離得小姐遠遠的,不為她的奇香所襲,反倒會想到她的許多好處。

由琥珀珠子串接而成的珠簾原綴有一枚小鈴鐺,一掀簾子便叮噹作響。桂馨常想,這是繼異香之後的第二道關卡,用意就在不許人親近,不知何時這小鈴鐺竟給摘了,一掀簾子,除琥珀珠相觸的鈍聲,餘皆寂然,桂馨反而心虛起來。

不知那異香來自何處?桂馨只覺身處異境,雙腳不敢使力踩踏:那是由於小姐繡房絕頂潔淨精整的緣故。那潔淨精整非出諸於人手,而是快刀揮斬而成,絕無因循猶豫苟且其間。

居中一張紫檀木小圓桌,顯得頗為突兀,必然是小姐的獨斷獨行;桌上擱著一柄白瓷青花小茶壺,配著一個細白瓷的小茶杯。右側倚牆橫著一張大床,雪白的細紗羅帳,由一對黃澄澄銅鉤高高掛起,銅鉤吊著一串艷紅纓絡;床上一色艷紅鋪設:紅白相映,說不盡的一種既冷清又喧鬧。正面與左側各有一長排窗,雪紗窗帘鑲著殷紅滾邊;正面窗前一張紫檀木書桌。小姐以手支頤,坐在桌前,雲鬢未挽,一任它如一彎墨瀑,鈄斜由肩一瀉及腰。半邊身子浴在一抹由窗口竄進屋內,鮮麗奪目的晨陽中。

桂馨屏息站了會,才待開口,只聽小姐冷冷在前面說:

「是桂馨麼?」也不回首。

「是我,桂馨,小姐!」桂馨趕緊回答。

「有事麼?」

「是夫人見小姐前兒略有些咳嗽,怕是著了風寒,特地開箱撿了件夾袍子命我送來給小姐早晚披著,還叫桂馨問小姐這早晚可好些了?」

「不過咳了幾聲罷了,沒什麼大礙。」小姐懶懶地回:「你去回老爺夫人,就說小姐不咳了,好得很呢!」

「是!」桂馨垂首說:「小姐還有什麼吩咐的?」

小姐隨口說:

「你把袍子放著就下去吧!」

桂馨答應著,放下夾袍,欲待轉身離去,小姐又說:

「你去稟告夫人,我雖是不咳了,可身子還懶怠得緊,今兒就不過去陪老爺夫人用膳了。我只想清清地喝他幾口粥,你去叫侍月送幾碟醬菜,一碗稀粥過來就得了。」

「是,我這就去回!」舉步欲行。

「慢著!」小姐忽然想起什麼,卻又不言語。

桂馨侍立後面,一聲兒也不敢吭。

小姐慢慢回過頭來,掠了桂馨一眼,就像是在她臉上刮去了一層油皮似的。這是小姐第一厲害之處─一對利刃般雪亮的眼晴。猶不止於此,小姐似乎無處不是尖尖的:尖尖的瓜子臉、尖尖的纖纖十指、高挑身子看去就是尖尖的。凡此種種集於她的一身都為了便於瞬間滿足她窮幽究極的好奇之心。因而只需小姐一雙妙目向你逼射便如置你於一枚光彩奪目的火球之下,無處可以藏身。

這熠熠火光盲了他人之目,也掩盡了她的俊美。單言那一雙大眼,若非其點污不沾的黑白分明、盈盈波光的活潑靈動,如何能襯托出它一往直前的執著坦蕩?然而這孫府閤府上下,除了侍月尚能窺得小姐一二分的真貌,竟連老爺夫人也悉遭女兒迷炫了。

桂馨如遭雷殛,半步兒也不敢挪移。倒是小姐救了她:

「我問你,老爺夫人這幾日可安好?」

銳光一撤,和風徐來,桂馨腦袋瓜也活過來了。她原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兒,要不怎進得了孫府?趕忙回答:

「是,小姐!老爺夫人很好,只是著實惦念著小姐!」

小姐閒閒地問:

「老爺每日仍在臨帖麼?」

「可不是!往常到晌午都還不得閒,寫完老爺兩手合掌一搓,哈口氣,唸唸有詞,什麼『……青天浮雲……浩浩蕩蕩……』也聽不明白。」

小姐微微一笑:

「『臨帖如雙鵠并翔,青天浮雲,浩蕩萬里,各隨所至而息』,可對麼?」

「誰說不對?」桂馨喜得拍著手:「到底兒小姐是唸過書,有學問的人!」

小姐輕喟一聲:

「老爺聰穎過人,臨什麼像什麼,可惜少了一份……桂馨,你方才說老爺往常臨帖總要臨到晌午,如今不了麼?」

「不得閒呢,」桂馨說:「老爺這幾日可忙著呢。」

小姐頎長俏麗的背影微微一動。

「桂馨,你去桌上把那新沏的茶倒一杯來給我。」

桂馨巴不得這一句,連忙倒了茶,雙手捧著,碎步趨前,侍立一側。小姐微微一歪身子,伸手接過瓷杯,就唇輕啜一口。

桂馨難得跟小姐貼身而立。她恍然大悟,原來那奇特之香來自於小姐頸項與衣領之間那一段她目光不敢欺近的潔白細膩。彷彿溜趟於其滑膩無法自制,桂馨一對大眼骨碌碌既怕又奇,中了蠱似地沿小姐的頸項順著下頦完美的圓弧滑向尖潤的下巴。朝陽下,小姐這一邊面頰映得白皙透紅,絲絲血脈清晰可見,血流奔竄湧動,這真乃一段無聲而驚心動魄的旅程。

「你倒說說,」小姐右手食指在桌上隨意劃著:「老爺這幾日為哪樁事在忙?」

「好多人在求見老爺呢!」桂馨一驚,奪口而出。

「哦?」小姐以指尖擎杯,又啜了一口茶,眼角飛快掠了桂馨一眼:「老爺平日也常接見一些清客,那就連臨帖的時間都沒了呢!」

「這可不同!」桂馨說。

「怎麼不同?」小姐索性偏過頭來,目注桂馨,眉眼含笑,意在鼓勵。

「都說這位老爺可是大有來頭的,老爺也不識得……」

「是這位老爺親自求見麼?」

「聽說是這位老爺的管家……」

「都說了些什麼?」

「都說是……」桂馨一心只想討好小姐,有問必答;此刻驟然想起什麼,滿面驚慌,不由自主伸手捂住嘴。

「怎麼不說了?」

「桂馨該死!不該聽信那起嚼舌根的人瞎說……也不知是真是假……」急出兩眶眼淚,臉都嚇白了。

小姐微微一笑,柔聲說:

「不用怕,儘管說!我不怪你……可說的是我麼?」

桂馨一雙眼只管偷偷打量小姐,著實不曉得她惱還是不惱,囁嚅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儘管說,不說我倒惱了!」

桂馨又偷覷了小姐一眼:

「可不是在說小姐!……桂馨也是聽說……說是……說是那老爺是來向咱們家老爺求親的……」

說到這裡再也不敢往下續說,下巴緊緊抵著胸口,不敢仰望。

「這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小姐淡淡說:「那咱們家老爺呢,總聽講他是怎麼回那管家的吧?」

「是!咱們家老爺說這可是樁大事,得要商量著辦!還說,咱們雖不是官府人家,小姐也是金枝玉葉,自小兒嬌生慣養的,萬萬不能一開頭就把事兒弄擰了……說他也做不了主……得先跟小姐您從長……從長什麼的……」

「從長計議吧?」

「就是這話!」

「剩下的不用你說了,我都知道了,」小姐冷笑一聲:「老爺自那日起就唉聲嘆氣,茶飯不思,不到我這兒來也罷了,連夫人那兒也瞞著,是吧?」

「小姐再明白不過!」

「哼,老爺到如今還是不改這畏首畏尾的習性!」小姐以指輕敲桌面:「好了,這兒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桂馨應了一聲,如獲大赦,垂首慢步出了房門,轉頭拔腿就跑,一溜煙直奔上房。老遠望見侍月,可不正要尋她!

「侍月姐姐,侍月姐姐!」一迭連聲喊著。

侍月聽著聲兒便知是桂馨,一旁站了候著。桂馨喘吁吁尚未站住腳,先對著侍月吐了吐舌。

「可了不得,姐姐!」

「怎麼著?小丫頭片子闖禍了不是?」

桂馨上氣不接下氣,把在小姐房裡的事一五一十,一字兒不漏全說給了侍月。

「原來是這麼著!」侍月沉吟了一會,點頭不語。

「怎麼著,姐姐?」桂馨楞楞地:「你倒說說!」

「一時也說不清,」侍月說:「不過,好妹妹,你倒解開了我心裡頭一個疙瘩,我很感激呢!」

「你真是越說我越糊塗了!」桂馨楞著眼,噘著嘴說。

「不急,不急,趕明兒我一準把女媧鍊石補天的事兒都說給你,可好?」

侍月越說越喜歡,大異平日的沉穩持重,眉眼之間都帶上了喜色。

「不說就不說,我才不稀罕!」

「桂馨,你不許惱!我自有不說的道理,」侍月說:「耐著性兒,不定這幾日便水落石出了呢!」

桂馨扭頭不理,半晌才說:

「小姐要吃粥呢,你趁早兒吩咐下去吧,我可不敢……我可再也不進她屋裡去了!」

侍月微微一笑:

「這可由不得你!你多學著點,不定小姐大喜的日子,你跟了去呢!」

桂馨狠狠瞅了侍月一眼,拔腿飛奔而去。

侍月依然嘴角含笑,漸漸自個兒都驚疑起來:何以自己竟然無端如脫韁之馬?連日驅之不去的愁緒何以說散就散得無影無蹤了?

苦思無解,索性拋開一邊,一心一意去打理閤府上上下下。這又見出了不同:一般的瑣碎雜務,平日她做得一樁便如除去一樁,彷彿留著就礙眼,心中空空蕩蕩;今日倒像做了一樁便得了一樁,心中扎實飽滿。這是一失一得的差異。

晌午時分,侍月親自入廚為小姐煨了一鍋糜粥;另備了幾色醃漬小菜。小姐嗜鹹又嗜甜,用食盒盛了,提著逕往小姐房裡行來。這小姐的繡房與老爺夫人的正房有一園之隔,園中種得有老榕數株,翠蔭蓊茸,園雖不大,倒也有庭園深深的氣派。青石板小徑蜿蜒其間,徑旁一色的桂花樹,碎花點點,暗香襲人。

侍月在房門前立足站立了片刻,見無動靜,輕咳了一聲說:

「侍月為小姐送午膳來了!」

裡面小姐略顯不耐地:

「不是交代桂馨送粥來的麼?」

「我這就是為小姐送粥來的。」

「進來吧。」

侍月掀簾進去。抬眼不覺一怔,卻不敢露出半點聲色。小姐端坐桌前,以背向外。

先是前所未見那頭上高高的一個髻,把侍月心中小姐原有的形貌一一拆解。前日小姐的驚怒只是讓侍月覺得不一樣,小姐還是小姐;此刻端坐窗前的則徹頭徹尾是另一個人─纖肩以下,絏地一襲新衣,也是侍月首次所見。這瞬間的陌生,彷彿把她與小姐分隔在兩地,無所關聯了。

侍月把食盒內的小碟一一安放在桌上。

「小姐請用粥吧,趁這粥還滾燙著……」

「知道了,」小姐冷冷地說:「不必侍候了,你去吧,」

「小姐還未……」

「我現時還不餓;我自會料理。你回頭叫個小丫頭來收拾就得了,也不必親自來張羅。」

侍月正左右為難,小姐已將臉微偏,有逐客之意。

那一張臉真是美艷絕倫,卻冰冷遙遠;高高聳起的髮髻,把雙眉高吊,彷彿把人也逐漸抬了上去。侍月不敢多言,告退出來。

極其怪異的是,原來奔騰侍月心中的脫韁之樂,倏忽之間,竟然絲毫也不存了。她長吁一口氣,步履輕盈,自去上房侍候老爺夫人去了。原來這一類的快樂也是另一種羈絆。

*     *     *

木犀的雋雅,存於似有若無之間。浴朝露之濕冷而迷離飄逸的晨香最是魅人。越往後,秋陽的霸氣漸顯,逼盡了花的馥郁,其香漸老,筋骨盡露,那香氣遂毋庸尋覓,俯拾皆是,易得而廉了。

日影西斜,濃香滯濁,疲態越顯,如凝脂重膠,流入屋內,沾附於一切之上,竟連竟日端坐桌前的小姐,此刻也似乎為其黏膩所擾,打起精神來抗拒。她一時抬抬肩,一時扭扭腰,卻總不見她離座。

碗碟早已為小丫頭收拾乾淨,桌上仍是一柄瓷壺,一只細杯。先時,侍月吩咐小丫頭可要仔細問清小姐晚膳是否仍要送粥來,不料才問得一句,給小姐劈頭斥了回去:

「沒見這碗裡還剩得大半麼?晚膳什麼也不許送!你們也不必過來掌燈,容我一個兒清靜清靜吧!」

然而這無奈又無處不在的花香卻由不得她清靜。攤在前面的那冊義山詩集久未翻動,觸目皆是「……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

餘暉歛去,天光漸晦;日間為摒去烈陽垂下的重簾迄今未捲起,是以屋內早已暗不辨物。小姐只是靜坐桌前,連掌燈一念都是多餘的。但是逐漸隨夜色的潛入,白晝沒來由的懊惱,在黃昏一瞬的龐然盤踞之後,正頹然消融,另一種沒來由的滋滋輕喜則以無聲之細,滋溼著通體上下。她抗拒之心不自覺地也在放鬆。

*     *     *

二更初過,小姐依然端坐桌前,雙目炯炯,時而投注窗口,時而逡巡在桌上那冊詩集。園中早已寂寥無聲,偶爾傳來野犬隔空互吠之聲,益增秋夜的淒冷。

一隻手臂不知從暗中何處伸來輕輕搭在小姐的肩上,掌心陡然送出一股粘熱,穿透小姐肌膚,直逼筋骨,硬生生把發自她骨髓之內的冷冷哆嗦鯨吸而去。小姐全身便如火烘,暖洋洋十分舒泰。她心中一驚,散去的抗拒之心迅即奔回。那隻手似乎對她的起落變化一觸便知,因此一搭之後便即鬆開。

「嗯,嗯,嗯,這裡面嘛,還待我花幾成功力催動催動!」

一個清亮壯實的男子聲音發自她身後,顯然有調侃的意思;隨即「啪」地一聲,亮光一閃,桌上的油燈已然亮起。

小姐一躍而起,奔向門邊,回身面裡,故作閃躲,左手在身後將房門輕輕掩上。

那男子對她花蝴蝶般的翩翩舞動全然不睬,一雙眼只在她燈光乍亮之下,嫣紅未褪的臉上,那是一層彷彿女孩兒家的羞紅,透著一點稚氣。那男子倒是偏偏不去讚賞鮮美如花的艷麗,只對那臉上淺淺的稚氣極感興味,眼角唇邊調侃之意越來越濃。

「斜暉既已送走,緣何仍臨窗眷戀?」他一瞥桌上詩冊,眼光重回她的臉上,一味上下馳騁;語聲故意放重,似是已然領會她掩門的用意。小姐臉色一沉,緩步回到桌前,低眉垂目,對他不屑一顧,其意只為要他知曉:他的猜測其實全然錯了。她指尖一撥,將詩冊閤上。

男子微微一笑,順口唸著: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歸。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背得幾首李義山,算得了什麼!」

「果然算不得什麼!」他摸摸下頷短髭,瞇著眼說;兩眼精光悉數歛去。他有意如此,因為此舉出於他怪異的直覺:亦即每逢他歛去眼中光芒,她的防備之心便減了幾分,他便向她逼進幾步:「區區一介武夫,原不該附庸風雅的!」

「知道便好!」小姐白了他一眼。果不其然!他頓然貼肉感觸到她通體的柔軟;心飄飄然,便欲趨前一步;欲行卻又止,淡淡地:

「論詩說文,若無一個『才』字,以村學究終其一身,又有什麼好處?十年寒窗得以大魁天下,人人稱羨,然大唐以還,名相彥臣又得幾人?」

「依你之見?」小姐仰面向天,意頗輕蔑。

「依我之見,」小姐的鄙夷盡在他眼中,他毫不在意:「門閥之見不可有。以文鄙武,以武廢文,均乃下智。我的淺見,窮文究武,走至極致,竟然是一脈相通的……」

語聲一頓,似是觸動心事,只見他濃眉微蹙,目中精光暴射,神態十分威猛。

小姐微微一驚,心中翻騰不已,強作鎮定說:

「說到臨了兒,無非文飾不讀書之過而已!」

他凝目不語,她的話半句兒也不曾聽見。半晌,面容漸顯黯淡,如困獸般委頓。

小姐見他有輕忽自己的意思,怒聲說:

「你這人好不知進退!我們是何等人家,你竟說來便來!就憑你幾手村夫把式麼?說什麼文武一脈相通,真正好不知羞恥!」

他回過神來,卻不省她何以說怒便怒;而心中的大惑未解,一如近日所思所感,均如困獸之鬥,不得脫圍而出。

「你所言甚是,」他恍恍忽忽說:「若其道不能一以貫之,終究落得個村夫的把式!」

答非所問,小姐索性面窗,不再睬他。重簾輕揚,一陣微風穿窗而入,飄越一身錦服的小姐,一時之間,滿室異香浮動。那男子此時才如夢方醒。

「好啊,好啊!我道是什麼香來著,原來是你這一身薰了香的新衣!」

他撫掌而笑,十分歡喜。

「瞧你輕薄的!」小姐越發鄙夷,正眼兒也不瞅他:「你識得什麼!」

「怎麼?說得不是了?難道你這裡面還藏得有什麼異香丸不成?」

他忍不住欺近一步,右手食指遙點,一股指風拂得她的衣袖翻飄而上,露出一截雪白手腕。小姐羞得滿臉通紅,慌忙以手來遮。

「你這是做什麼?」她又羞又怒,兩眼噙淚:「難道……難道還不夠麼?」

他卻已是一發難禁:

「晨思暮想,寢食難安,怎一個『夠』字了得?」

他又踏前一步,全身竟似吹氣一般,眼看著一節一節升高脹大。

小姐翻腕從屜中抽出一柄利剪,對準自己前胸。

「你這也奈何不了我!」他眼中碧光閃動,唇角含著微笑。

「你何妨試試!」她一動不動,持剪的手微微發顫,卻不偏不倚對準胸前。

話才說完,她眼前一花,手中利剪已被奪走,微風過處,聽得他在耳邊細語:

「已然如此,何必矯情!」

只見他已昂然立於原處,彷彿全然未曾移動,只是氣勢已消。他擲剪於桌,長嘆一聲:

「我自然不會為難你!」

這邊小姐玩味著耳邊的話,悲從中來,再也禁耐不住,一歪身跌坐在桌前椅上,雙臂伏於椅背,不敢出聲,哭得雙肩聳動。

「唉,你這是何苦來?」他急得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

她雖然埋首椅背,見不著他的窘狀,但確知自己的哀痛為她搶回了先機。平日自己深惡女流輩恃弱為強,擁淚自重,無時不自我惕厲:堅毅不拔務必強過男兒輩,誰知此刻仍不兔淪入低俗!想想自己也不過如此,其驚其痛尤甚於先前之悲。淚水越發決了堤一般,把衣袖濡溼了一大片。

那男子繞室不停走動,一心指望她住聲止淚;幾次欲出語相勸,委實不知如何啟口。不得已在她身側立住腳。說是身側,也足有二尺之遙,食指隔空點向她左肩,以精純內力向她體內灌入一股至細至柔的暖流,這暖流隨即奔竄她周身,無處不在,終於逼進了她腦門。

她微微一陣暈眩,彷彿就要睡去,然而又極其清醒,驟然之間,心中的愁雲慘霧已消弭於無形,而前所未歷的一絲甜美暢流於四肢百骸,身輕一如鴻毛,一點足就可飛騰起來一般。

她直起腰,起出一塊細絹,拭去眼中淚痕,只見三尺之外挺立著的男子乃是她從未之見的明白細緻。七尺有餘的身高,並非十分偉壯;一襲錦衣,頸繫方巾,肩胛甚寬甚深,似有無盡潛藏,一長臂便可進達於無窮遠;方形下頷略有短髭,這與他的一身潔淨頗不相襯,因而予人譏嘲諷弄的感覺。鼻樑挺直,為他粗豪同字臉作了相當程度的調和。兩撇濃眉之下的一對眼睛,是她最不能解的:碧光暴射之時,那一對眼如匿於遙遠極深處的一雙豹眼,守備至嚴,攻擊至速,飽滿精銳,與任何人都絕無關聯;而迷離矇矓,光芒盡去之時,則慵懶怠懈,牽籐爬蔓,拖泥帶水,亦與任何人無關聯。而眼前此刻,她接觸的目光卻異於她所知的這兩極。那目光之暖,與她體內此刻之暖是一脈相通的。溫暖而專注,剎那間一股莫可名狀的危險與恐懼洶湧而至。

鼻端則浮來奇特而熟悉的氣味,宛如兒時為父親研墨時那忽濃忽淡的墨香。傷逝的劇痛混淆著危險與恐懼,一時之間讓她不知身在何處。

他見她雖然止了淚,卻神情不定;微微一笑,暗中把內力撤去。

「我實與你說了吧,」他說:「前日我已命余管家求見令尊,只在日內,我倆的事便可底定!」

她冷冷地說:

「只怕你這是一廂情願吧?」

他環顧左右,狀頗不解:

「何以是一廂情願?我已命余管家著手料理,一應物事,不過頃刻間便可備妥,不容稍有延誤的!」

「我父如何跟余管家說來著?」她冷眼目注於他。

「你父有話說給余老二?我如何不知?」

「哼,你是故作不知,還是不屑於聽聞?」

「慢來,慢來,」他手撫下頷短髭,茫然說:「我的好姑奶奶,咱們把話說個明白可好?不然,又是沒完沒了!你說你父有話交代給余老二,是什麼話?提個醒兒可好?」

小姐冷笑不語,半晌才說:

「長江大川奔瀉萬里,支流千百,可源頭只有一個。你不去追溯這起源,猶自瞎忙,你是太愚還是太傲?」

他細細咀嚼小姐語中含意,恍然醒悟:

「是了!余老二回來稟告,說令尊是個極好相與的老爺子,言語之間頗為鬆動,只是老人家瞻前顧後,語多不定,如今想來,原來如此!」

小姐只是冷笑。

這裡他已經一整青衫,跨前一步,一揖到地:

「我今夜原專為此事前來相懇,奈何要緊話還未說得,倒惹小姐生氣,是我的不是了!」

說畢,又是一揖。

小姐扭過頭去不理。他又說:

「咱倆的事,端賴你千金一諾!令尊老大人處還望早早透個信兒給他,他老人家沒有不首肯的!」

說著,不免喜孜孜的有輕狂之態。

她斜睨著他,冷冷地:

「如果我不允呢?」

他一楞,有如失足墜落萬丈深崖,習武之人的本能反應瞬間在他體內如萬弩齊發。但見他濃眉根根直豎,豹眼內碧光暴射,短髭如倒插的鋼針,針針見肉;寬肩隱隱起伏伸縮,全身如欲振翅飛起的巨鵬。

他長吸一口氣,暴起的氣勢又消了下去:

「此事攸關你我終身,非同兒戲!」

「說得好!倒不知究竟是何人以兒戲開頭!如今反責怪於我,真是奇了!」

他為之語塞;片刻之後,神情一整,盡收先前的輕狂,其後的霸氣,兩眉低垂,極誠懇地:

「我知罪!不過今日之下,也非論是究非的時刻,你我得加緊把要緊的事兒料理妥當才是正辦!」

她不作聲,只是胸前起伏,是極不服氣的表示。

時交三更,窗外沉黑,不時隨夜風送入脫胎換骨,極清極俊的桂花香,沁人心脾。夜涼如水,小姐的纖肩越顯見得楚楚可憐。他不禁又為之情動,趕緊收攝心神,定定神說:

「夜已深,你也該安歇了。我知你已數日未曾安眠,特為你配得幾服安神丸,睡前數粒,包你一夜安枕。」

從衣襟內掏出拳大紙包,置於桌上,又說:

「我兩日內再來與你共商大事。」

他語聲一頓,略想了一想,嘴脣微微掀動,改以傳音之術把話語直送入她耳內。她只聽得他聲如蚊蚋卻字字清楚地在她耳內說:

「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不依了!」

語畢,窗帘微動,他已失去踪影。她眼睜睜見他一晃便已不見,全然棄自己於不顧,竟是連他衣袖都扯不住,別說跟他使性子了。

她頓時如被抽乾、掏空一般,空洞洞,惶惶無主。咬牙狠狠地說了一聲:

「只知裝神弄鬼!」

腦門裡轟轟然全沒了主張。她在屋內來回走動,全身沒來由地瑟瑟作抖,而體內則燥熱如火。

「楊嘯天!你狠,你狠!」

她咬牙切齒地自語著,眼眶裡又蓄滿了淚水,她強力忍住,就是不讓淚珠滾落。

莫名的燥熱竟是燒得她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行也不是。她一口吹熄燈火,把纏裹了一整日的那一襲新衣盡皆卸下,只剩貼肉小衣,一歪身滾入艷紅絲被內;手足冰冷,心頭火熱,在被內直抖了一宿。

*     *     *

一月之後,孫府張燈結綵,為孫大老爺掌上明珠出閣忙得不亦樂乎。大喜之日原訂在半月之前,據說因為孫小姐感染風寒,才將日期延後。孫府雖非世祿之家,但書香門第,亦備受一方敬重;故此對孫大老爺獨女出閣竟未廣宴鄰里鄉親,一時頗多議論。府裡傳出來的說法是,小姐風寒未癒,仍在靜養,孫老爺愛女心切,一應禮俗能免的都盡皆豁免了。但亦有一說,說是孫小姐堅拒俗禮,行事規則悉由她自行釐定,老太爺老夫人拗她不過,只好一邊兒嘆氣,一邊兒聽著罷了。

無人得知孫府新姑爺的來歷。只知非本鄉人士,是鄰鄉某大戶人家的老爺。而方圓百里,鄉鎮何止百十個,究竟哪個「鄰鄉」,竟連孫府的熟客都說不上來。但眾口一詞,都說這位老爺出於鼎富之家。傳言鑿鑿,說光是文定之禮便是萬兩黃金,外加四色稀世珠寶。無人得見這位老爺,但前來求親的管家已足足彰顯了其主人的氣勢。管家年約五十餘歲,四個貼身隨從,前呼後擁。這位管家姓余,雖與孫老爺年歲相仿,但對孫老爺執禮極恭,而步履沉穩,態度從容,一雙鳳目從不仰視,恭謹內含,雖不見他四壁張望,孫府上下卻似無一處逃得過他的眼風。這門親事自始由余管家出面與孫老爺商談斡旋。不過這於余管家也毫無難處,因他已得主人授意,但凡孫府任何要求,可立即面允,不必回報。先時孫老爺猶面有難色,支支吾吾,一昧搪塞;數日之後,余管家奉命再往,臨行主人只交代一語:「此番必然不同。」果然孫老爺不待余管家細說,滿口應允。大事底定,兩老把臂言歡,十分投契。論及儀注禮節等,余管家說:

「敝上以為婚禮固宜隆重,唯似不必彫鑿細節,淪於流俗。老爺如另有高見,但說無妨,敝上無不從命!」

孫老爺大喜:

「正合我意!好極,妙極!我這就擬個章程出來,明日一準差人送來府上請貴上過目!」

是故,這原本鄉親引頸企盼的大事,到了迎親之日仍是無甚動靜,臨了兒只能隔牆遙睹府內彩燈,著實無趣得緊,瞧熱鬧的人見無熱鬧可瞧,也就一哄而散了。

庭園深深,孫府自此空餘黃葉滿徑,木犀飄香;而歲月如滔滔江水,悄無聲息向前滾動,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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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小說:一步江湖無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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