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皇凌空出世
一九○七年十二月九日,農曆丁未年十一月十六日,在上海民國路(今人民路)同慶街觀盛里(今觀津里)一條弄堂中的普通閣樓裡,一個女嬰呱呱墜地,她就是日後紅遍大江南北,被廣大戲迷們譽為「冬皇」的一代坤伶──孟小冬。
孟小冬乳名若蘭,本名令輝,因生於冬天故取藝名「筱冬」,後改「小冬」,晚年自署「凝暉閣主」;原籍山東濟南府。
祖父孟七,老徽班出身,學亂彈與崑曲,唱武生兼武淨,是與譚鑫培同時代的著名文武老生兼武淨藝人。其為謀生,一直在長江下游一帶跑碼頭。一八六○年五月,太平軍英王陳玉成以破竹之勢,迅速攻占了江浙大部分地區。三十歲的孟七參加了太平軍,在陳玉成帳下的同春班裡任教師。一八六四年,孟七於太平天國失敗後遷至上海,帶領五個會唱戲的兒子在上海「天仙茶園」長期演出,與當時「丹桂茶園」夏月恆父子同為滬上兩大梨園世家。十九世紀末逝於滬。
孟鴻群,孟七之五子,是孟小冬的生身父親(曾有多種版本演繹出孟小冬非孟氏所出的奇談怪論,豪無根據,純屬無稽之談)。秉承父業,攻武淨兼文武老生,得到老孟七真傳,其《鐵籠山》、《收關勝》、《豔陽樓》、《通天犀》等劇目,演來頗具乃父風範。一九一二年前後,長期在滬與麒麟童合作。在《大名府‧玉麒麟》、《宋教仁遇害》、《蝴蝶》、《要離斷臂》等劇目中,擔任重要角色。在《要離斷臂》一劇中,名伶匯集,麒麟童飾要離,苗勝春飾伍子胥,而孟五爺(鴻群)飾演的椒壯士,魁梧奇偉,英姿勃勃,牽馬飲河,排難解紛,殊有古俠士風。〈捉妖〉及〈酒樓刺要〉時,白口做工,激昂慷慨,尤為卓絕。孟鴻群一生中最光彩的莫過於能與「伶界大王」譚鑫培配戲。那是一九一二年年底,已近古稀之年的譚鑫培第五次受聘到滬,演於「新新舞台」。那時老譚早已香貫梨園,全國已是無腔不學譚了。這次他貼演的全本《連營寨》,指名孟鴻群為其配演趙雲。原來譚老早先與鴻群之父老孟七在京都曾合作多年,結為至交,對孟氏父子技藝推崇備至。鴻群那年三十五六歲,身強體壯,綠葉托紅花,演活了常山趙子龍,果然身手不凡,受到老譚的稱讚。
那年頭,伶人生活艱難,他們為了生存,每到一處都要倚靠地方權貴捧場,才能搭台唱戲,受到權貴們的層層盤剝和歧視,被視為玩偶。他們大都居無定所,為賣藝求生而走遍天涯,漂泊四海為家。人們稱呼這些以唱戲賣藝為生的伶人為「戲子」,他們是被有錢人消費的特殊的群體。孟小冬自然別無選擇地走上了艱辛的伶人之路,也同樣免不了飽嘗伶人的屈辱和心酸。五歲那年,剛剛記事的小冬,每日天不亮就被父親帶到上海老城鄉古城牆上吊嗓子練功,教她學習老生唱段;六歲就跟著父親跑碼頭。孟小冬天生資質聰慧,相貌秀麗端莊,頗有男子氣質。七歲那年隨父赴無錫演出,登台扮演娃娃生,她第一次感受到數百人的目光聚焦到自己一身時的一種莫名的快樂和興奮。
天有不測風雲,正當孟鴻群艱辛地走南闖北勉強維持一家生計的時候,卻禍從天降,讓孟小冬小小年紀就結束了短暫天真爛漫的童年,不得不代父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擔──一天,父親孟鴻群在天津出演《八蜡廟》,飾演諸彪,這是一齣開場戲,在與費德恭的廝打中,走了一搶背過後,突感不適,一陣天昏地旋,倒在台上,演出被迫暫停,台下觀眾一片譁然。本來孟小冬正在上場門【注】後看戲,她看著眾人把父親從下場門抬下來,見父親掙扎著勉強站起來,表示無大礙,欲堅持繼續演出。七歲的小冬好像一下成了大人,挺身對父親說:「爹爹,您多歇一會兒,別叫台上冷了場,我去給觀眾清唱一段。」說著,便繞回到上場門,挑簾登台。小冬一出場,台下的觀眾立刻安靜下來。只見孟小冬大步走到台口向台下觀眾深深一躬,說明其父稍有不適,休息一會兒即可復演,接著說:「下面由我,孟令輝代爹爹加演一段清唱《捉放曹》。」說完又向台下深深一躬,然後又向琴師一躬,說道:「『聽他言』,正宮調。」台上台下的人,都被這俊秀大方的小姑娘驚呆了,騷亂的劇場立刻變得鴉雀無聲。「聽他言,嚇得我心驚膽怕」,一句出口,就博得滿堂彩。這一大段唱下來,「好」聲不斷。孟鴻群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他望著自己不滿八歲的女兒,眼圈濕潤,一陣心酸淚湧如泉。而此時台下的天津戲迷們絕對想不到,十餘年後,正是這個小女孩重返天津舞台,摘得了中國京劇老生的皇冠。
父親當晚勉強完成了演出,卸裝時,小冬見爹爹大汗淋漓,內襯濕透,臉漲得通紅透紫;她哪裡知道,父親是在以生命的代價,恪守著一個伶人的藝德。第二天清晨,孟鴻群小中風發作,經及時搶救,總算沒有留下大的後遺症。這對本來僅靠父親棉薄收人入維持生計的五口之家,無疑是雪上加霜。孟鴻群病癒後身體大不如前,拿手武戲也無法再唱了,只能在戲班裡說說戲、跑跑龍套,從此坐吃山空,家境日顯困頓,甚至窮到連鞋都買不起的地步。迫於生計,孟鴻群決定讓愛女孟小冬拜孫(菊仙)派老生姨夫仇月祥為師,學唱孫派老生。仇見小冬對京劇藝術有著天生的靈性,還有一副不帶雌音且宏亮的嗓子,是個好苗子,遂欣然應允。雖說是親戚,仍然是依照科班收徒的規矩,簽下了八年的賣身契約。小冬永遠也忘不了父親對她充滿期望的目光,和再三囑其不許入旦行的表情,她似乎在朦朧中理解著父親對女兒從藝的複雜心情。父親撫摸著小冬的頭說:「妳要記住,要想叫人瞧得起,要想成人,將來有出頭之日,就得學好本事,當角兒。」孟小冬牢牢記住了父親這句話,立志「要當就當譚(鑫培)老闆那樣的角兒」。孟小冬從此開始「臥薪嘗膽」,決心要摘取京劇藝術的耀眼皇冠。
●少年孟小冬
【注】上場門,舊式劇場為四根圓柱支撐的方形舞台,在舞台正面板壁的左右兩邊各設一門,門掛門簾,演員要通過挑簾才能上下場。右端之門稱為上場門,左端之門稱為下場門。大陸後改為演員從邊幕上下場。
「大世界」初遇杜月笙
十二月十三日,是上海灘一個平常的晚上,小冬飾演壓軸《擊鼓罵曹》的禰衡,當她一段【西皮快板】:「縱然將我的頭割下,落一個罵賊的名兒揚天涯。」歌聲剛落,台下已是一片喝彩叫好聲。此時,一位三十歲上下、梳寸頭、面目清秀而蒼白削瘦、身著長衫的男子,當即吩咐手下準備花籃,《罵曹》一折剛落幕,便迫不及待地放棄「大軸」戲不看,趕到後台向孟小冬獻花籃。此人就是後來有「上海灘皇帝」之稱的杜月笙。
「孟大小姐,阿拉杜月笙這廂有禮了!」杜月笙雙手抱拳,唸著韻白,深深一躬,接著又用他那浦東味的上海話說:「恭喜孟大小姐演出如此成功!」他著實是被孟小冬的天賦和藝術魅力所折服,他斷定這個小囡將來定成大器。此時的杜月笙已經暗下決心,一定要幫襯這位上海小姑娘走向京劇藝術輝煌的高峰。
正在卸裝的孟小冬,雖平素不苟言笑,也被這位杜老闆滑稽的舉止和他那雙特有的明顯標誌──大搧風耳,逗得噗哧樂了。師傅仇月祥趕忙上前引小冬見禮。在父親的敦促下,小冬起立接過花籃,向杜月笙雙手合十還禮。這是孟小冬初次見到杜月笙,十二三歲的她,做夢也想不到,就是這位年長她二十歲的杜月笙,從此像影子一樣影響伴隨著她走過輝煌而又坎坷的一生。
●青年杜月笙
梅黨亂點鴛鴦譜
正當十八歲的孟小冬的演藝生涯看來一帆風順、前程似錦的時候,一場幾乎斷送了她藝術生命的噩夢悄然逼近。一樁陰錯陽差、乾坤顛倒的婚姻,在一群好事之徒的撮合操弄下,亂點鴛鴦譜,終於演繹出了孟小冬的人生悲劇,而闖入她婚姻生活的另一半,正是當時已名揚天下的京劇伶界之王──梅蘭芳。
梅郎家事
一九一○年,十六歲的梅蘭芳娶了第一位妻子王明華。王明華賢淑能幹、貌美懂事,比梅蘭芳年長兩歲。王明華剛嫁到梅家時,梅蘭芳尚未成名,家境還不富裕,她盡心盡力操持家務。王明華與梅蘭芳十分恩愛,結婚的第二年就生了個兒子,取名大永;隔了一年又生了個女兒,小字五十。兒子、女兒都很乖巧,夫妻感情和諧,真是家庭美滿,生活幸福。
梅蘭芳是家中獨子,畢竟有兼祧兩房的重任。在當時為了延續家族香火而另立側室,是很平常的事情。一九二一年末,二十七歲的梅蘭芳娶了第二個妻子福芝芳。福芝芳和梅蘭芳的緣分也是來自舞台。
梅蘭芳與福芝芳的感情很好。為支持丈夫的事業,福芝芳嫁入梅家後便放棄了演戲,專心相夫教子。閒時,她在丈夫的幫助下讀書認字。梅蘭芳又特地為她請了兩位老師教她讀書,使原來識字不多的她文化提高到可以讀一般古文的程度,也足見她的聰明好學。於是,她不再僅限於賢妻良母的角色,像王明華一樣日漸成為丈夫事業的好幫手。她常伴梅蘭芳看書、作畫、修改整理劇本,也常到劇場後台做些化妝服裝設計方面的工作,甚至戲班裡演員之間有了矛盾,她還幫助梅蘭芳一起從中說和。
福芝芳和梅蘭芳共生育九個子女,大都夭亡,成人的只有四子葆琛、五子葆珍(紹武)、老七葆玥和么子葆玖。
●梅蘭芳與福芝芳
從梅蘭芳的一生看,他與兩位妻子和睦相處,一切看來都還算美滿;可就在一九二六年,也就是梅福結婚五年後,梅蘭芳的感情生活,在梅黨諸君的撮合下硬把孟小冬扯了進來,這次註定是有緣無份的婚姻,終對孟、梅雙方都造成了極大的痛苦和傷害。當然作為女性的孟小冬所受到的傷害又遠超過大丈夫梅蘭芳。孟小冬在舞台上雖然成功地扮演了許多機智多謀、俠肝義膽之士,一抬足、一舉手無不端莊沉穩,一句說、一聲唱莫不蒼涼激昂,而生活中尚年輕的她,對待婚姻大事卻是如此無知淺薄、聽人擺布,為此付出了一個女人一生無法挽回的沉重代價。
冬梅初放
話說「梅黨」的中國銀行總裁馮耿光、戲劇家齊如山、李釋戡等核心人物,可謂是梅蘭芳的智囊團。尤其是齊如山、李釋戡二人對梅派藝術的發展形成有著卓著貢獻,許多梅派劇目皆出自他們之手;正是由於這層深厚的關係,青年梅蘭芳也不自覺地受到了「梅黨」轄制。另有傳說,福芝芳在梅宅內也是掌管全盤,頗為強勢,她對「梅黨」日漸操控梅蘭芳非常不滿,雙方產生芥蒂。這也招致「梅黨」諸君想極力促成這梅、孟天生一對。如此結合,以後夫妻演出生旦對兒戲將是劇壇一絕,又可藉此削弱福芝芳的強勢。齊如山等人便快刀斬亂麻,向梅蘭芳傳遞了願出面為梅牽線搭橋的意願。梅蘭芳一聽自然高興!因為已和孟在堂會上兩次同台,配合默契,在心底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特別認為小冬是位難得的坤老生人才,又是個漂亮而充滿靈氣的女孩子,心想,若能與之結合,也能像王明華、福芝芳那樣,協助他在京劇藝術上大展宏圖,豈不美哉!但是又怕福氏作梗,故採取瞞天過海之法,暫時在外面找房「金屋藏嬌」。這些梅黨的朋友們一切商量就緒,決定由齊如山、李釋戡二位去孟家說媒。他們先到東四三條二十五號,拜會孟父。孟鴻群就怕小冬嫁過去做偏房,要受欺負。而齊、李則一口允諾並非偏房,也是正室。並說明暫時在外找房單住,不會和福芝芳衝突。他見一些朋友不斷地要求促成梅孟百年之好,也就不再堅持梅蘭芳已有家室的己見,同意與大家一起促成這樁婚姻。
梅、孟的這場愛情戲,經過友人一番魯莽卻精心的鼎力撮合,已是水到渠成,梅、孟均是新潮觀念,頭腦裡沒有封建意識,什麼生辰八字、瞎子算命,一切全免。經過幾次醞釀,擇定良辰吉日,一九二七年春節過後的農曆正月二十四日,所謂的婚禮就在東城東四十九條三十五號中國銀行馮總裁的公館裡舉行,馮耿光任證婚人。明眼人一看便知,舉行婚禮乃人生中大事,把婚禮地點設在他人府內,實屬不倫不類,既不合理,也缺乏正當性。凡天下辦婚事者,恐唯有孟梅之「婚禮」是這樣操辦的。始作俑者之梅黨諸君,就是這樣輕輕鬆鬆、一手操辦導演了一齣中國京劇史上的「冬皇悲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的簡單才註定了這段姻緣,也同樣會因為這樣的簡單而很快地崩潰,還是簡單本身就是一種疏忽。正像後來的孟小冬在回憶中提到的那樣:「當初的興之所至,只是一種不太成熟的思想衝動而已。」
「無量大人」弔唁受辱
一九三○年,梅蘭芳在齊如山的陪同下自費率京劇團赴美演出。一時間,京劇藝術風靡美國。梅蘭芳這次訪美是經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介紹,所以受到美國教育界的極大重視。梅蘭芳成為溝通中美文化的使者,他所到之地,各大學教授、專家抱著研究東方文化、探討中國古典戲劇藝術的目的前來觀賞,並在美國各報刊上撰文大加稱讚。哥倫比亞大學、普林斯頓大學、三藩市(舊金山)大學、芝加哥大學及芝加哥美術博物院等院校紛紛款待梅蘭芳,邀請他來參觀、演出或舉行座談會。羅森城波摩拿大學還決定贈予梅蘭芳文學博士榮銜。該校畢業生授銜典禮本應於六月十六日舉行,但因梅蘭芳將去檀香山演出,學校破例將授銜典禮提前到五月二十八日舉行。典禮上校長親自向梅蘭芳頒發了文學博士證書。不久,在南加州大學五十年校慶之際,梅蘭芳又榮獲該校授予的文學博士榮銜。當梅蘭芳上台領取文憑時,全場上千人起立鼓掌表示祝賀。從此,梅蘭芳不僅被譽為中國京劇藝術家,還被冠以梅博士的頭銜。
梅蘭芳於八月由美國載譽凱旋而歸,時逢其嗣母梅雨田的夫人逝世,發喪這天,孟小冬按照與梅蘭芳事先約定,特別剪了短髮,頭帶白花,身穿素裝,滿懷期望地在家等候梅府送孝服來,然後去無量大人胡同梅宅奔喪弔唁,藉此機會以家屬身分名正言順地踏進梅宅大門。但那天孟小冬在家裡一直等到將近午時,也未見梅家孝服的蹤影,方知上當受騙。仍不死心的小冬便急匆匆地趕往無量大人胡同,而令她更沒有想到的是福芝芳毅然以自己已身懷六甲相要脅,把她擋在了門外,堅拒其入府弔唁。梅蘭芳聞聲出來,「畹華,……」【編注:畹華是梅蘭芳的字】孟小冬低聲叫道,幾乎是以哀求的目光注視著面無表情的梅蘭芳,她好像是在默默地等待著梅大法官的最終判決。梅蘭芳滿臉一副苦相,看看嚴如冰霜的福芝芳,無奈地說:「妳先回去吧。」這句話如五雷轟頂,令孟小冬心如刀絞,身受如此奇恥大辱,令她徹底泯滅了對梅蘭芳的最後期望與幻想。她咬緊牙關,強忍淚水,轉身向南小街方向快步走去。性格倔強的孟小冬在離開時,撂下一句被廣為流傳的話:「今後我要唱戲,不會比你差,還是頭牌;要嫁人,我要麼不嫁,要嫁就嫁一個一跺腳就滿城亂顫的!」「小冬!」梅蘭芳面無表情地望著遠去的戀人,從嗓子眼裡冒出一聲最後的呼喚,呆呆地看著孟小冬由南小街向北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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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知己終成眷屬
【編按:後來在因緣際會之下,孟小冬入住杜月笙在上海的公館,與杜月笙情愫漸生,但並沒有正式的名份,直到抗戰勝利、國共戰爭再起,杜月笙帶著家人避居香港之後,兩人才在杜月笙病危之際共結連理。】
一九四九年五月一日,解放軍四十萬大軍圍攻上海前夕,宜興、長興、吳上興三處周邊據點國民黨軍倉皇撤離上海,上海情勢驟形危急,杜月笙不能不走了,他起先還想坐飛機,一腳踏到香港去。但是,給他看病的醫生一致反對,他們認為杜月笙健康情形太壞,坐飛機有生命危險。醫生的話不能不聽,迫於無奈,杜月笙只好決定乘船。
這時,急於逃出上海的人太多,買一張去香港或台灣的船票,簡直難於登天。杜月笙走時,太太、朋友、保鏢、傭人,還要跟上一大群,急切之間難於買到理想的艙位,所以當這大隊人馬登上萬噸的荷蘭渣華公司客輪「寶樹雲」號時,艙位都是分散開來的,杜月笙、姚玉蘭和孟小冬,三個人只有一間頭等艙,艙內兩張單人床,外帶三等床位一張。因此,姚玉蘭和孟小冬商量好,排定時間,兩個人輪流值班,照顧杜月笙,一人一班幾個鐘頭,時間一到就去那張三等鋪上休息一會。時值杜月笙喘疾大發方告初癒,身體極為衰弱,在此情形下匆匆上路,大有「扶上雕鞍馬不知」之感。這次離開土生土長、血肉相連的上海灘,他心裡早就明白今生今世不會再回來了,改朝換代,大局已定。現狀和他的精神體力都不允許其有所作為了,英雄末路,他內心中充滿著無限的淒涼感慨。「寶樹雲」荷蘭輪通過黃浦江,直駛吳淞口,杜月笙兩眼呆滯地望著自己的出生地浦東高橋轉眼即失,他竟觸景生情地聯想起《霸王別姬》中,英雄末路的項羽的悲涼處境:「咳!想俺項羽呵!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不由潸然淚下,顫抖的雙唇脫口誦唸:別兮,我的故鄉!別兮,我的上海灘!
孟小冬和姚玉蘭是在茫茫的海上,在顛簸流離的途中,聽杜月笙講完了自己被老蔣「當夜壺使」的故事。對於杜月笙的一些讓人聽來毛骨聳然的複雜政治史,孟小冬並不介意。二十多年來,他曾無怨無悔地不圖任何回報地幫襯她,她只認定杜月笙是一位講義氣的英雄,就像她在舞台上扮演過的駱宏勳一樣,是一個可以信賴的男人。她心甘情願地為這一難得知己奉獻出自己的一切,以至於告別了她曾視為生命的戲曲舞台,告別自己年邁的母親和親人,而不計任何得失、無怨無悔地跟定已經走向窮途末路的杜月笙。
在杜月笙痛苦磨難、呻吟床笫的病疾生涯中,他唯一的安慰就是孟小冬的盡心服侍,柔情脈脈。孟小冬身懷絕藝,孤苦伶仃,一輩子傲岸於榮瘁之際,受過數不清的打擊,「歷盡滄桑」四字可以說是她一生的寫照。她自杜月笙六十歲那年進門,長日與茶爐藥罐為伴,何曾有一日分享過杜月笙的富貴榮華?何曾有一刻得過杜月笙的輕憐蜜愛?因此,杜月笙病越重,越是覺得自己辜負了孟小冬的一片深情。像孟小冬這種卓爾不群的女子,讓她踏進杜公館這麼一個紊亂複雜的環境,長伴一位風中殘燭般的沉痾老人,對她而言,實在是一件殘酷的事情。
孟小冬陪侍杜月笙到香港後,雖然在杜月笙跟前強顏歡笑,神情自若,然而,即使是朝夕相見,杜月笙都可以看得出她花容憔悴,日漸消瘦,眉宇間常有憂悒之色。孟小冬在香港杜公館是孤寂的、憂悶的,她不能隨波逐流,更不會敷衍應酬,對內對外,一應交際酬酢、家務事項,都是屬於姚玉蘭的職責範圍,孟小冬輪不到也不想挨;她看護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的丈夫,卻成為落在她肩頭的唯一重擔。而這一副擔子,長年累月,晝夜不間,沒有一時一刻可以卸得下來。杜公館因為男主人病重,彷彿一年四季不露一絲陽光,不聞一陣笑聲,這淒涼黯淡的日子,孟小冬過得更是心不舒、氣不暢。
愧於孟小冬給予他的太多,而杜月笙能為孟小冬盡心盡力的地方太少了,杜月笙急於爭取補償的機會。在日常的生活中,杜月笙對孟小冬總是那樣禮敬愛慕,忍耐著自已的痛苦,跟她輕聲細氣地說說話,聚精會神地交談;平時稱呼也跟著自己的兒女一樣,親親熱熱地喊她「媽咪」。「媽咪」想買什麼、要吃什麼,只要孟小冬略一透露,他便忙不迭地命人快辦。於是在外人看來,有時候幾乎就是杜月笙反轉過來多方面照顧孟小冬了。
孟小冬自入杜門,兩年多裡對於一切看不慣、聽不得、受不了的事情,向來都以不屑與聞的坦蕩襟懷,付之漠然。她從沒有發一句牢騷,出一聲怨言,然而她卻在她四十三歲生辰前夕,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輕輕地說了一句話。然而,這一句話,杜月笙事後回想起來便覺得其關係之大,份量之重。
杜月笙初到香港時,他有意全家遷美定居。有一天,杜月笙在房裡屈指細算,自己全家和追隨他的連同顧嘉棠和萬墨林兩家,一共需要辦二十七張護照。當著房中眾人,孟小冬便淡淡地說了一句:「我跟著去,是算丫頭呢,還是算女朋友呀?」一語方出,環室肅然,一個相當重大的問題,總算被孟小冬適時地提了出來,並同時當眾答應了杜月笙「我去世後,妳就不要再登台表演」的要求。自此,杜月笙下定決心,不顧一切的阻撓與困擾,當眾宣稱:他要踐履諾言,儘快與孟小冬成婚。杜月笙此話一出,彷彿給紛紛擾擾的杜公館投下了一枚震撼彈。杜月笙與孟小冬形勢上已是夫妻,結為一體,早成不可否認的事實。如今杜月笙纏綿病榻,天天在靠氧氣維持殘生。又全家正值避難香港,日處愁城,何必大事破費多此一舉呢?成婚與否對任何人都沒有裨益,反而可能節外生枝,徒生無窮的糾紛──反對者持此理由再三陳詞,苦口勸阻。但是杜月笙置之不理,他決意在自己死前完成這一大心願,為孟小冬,也為自己。
杜月笙吩咐萬墨林立刻籌備,趕緊辦事。因為,在孟小冬之前,杜月笙還有一位已逝的原配和三位夫人,所以原則上決定不能舉行儀式;再加上杜月笙自己抱病在身,出不了門,於是見禮喜宴只好在堅尼地杜公館舉行;為地點所限,請的只有杜月笙的至親好友。
但是杜月笙堅持要叫好的酒席,萬墨林便渡海到九龍,在九龍飯店點了九百元港幣一席的菜,把九龍飯店的大廚統統拉到堅尼地來做菜做飯。樓下的大廳擺不下十桌之多,臨時又借了樓上陸根泉的那間大廳,邀請的親友全部到齊,無一缺席。在那一晚,杜月笙帶病陪客做六十三歲的老新郎,孟小冬的臉上也浮現出了難得的笑顏。杜月笙在港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一一前來重新見禮,一律跪拜磕頭如儀,一律改稱小冬「媽咪」。
「媽咪」送了他們每人一份禮物,女兒、媳婦是手錶一隻,兒子、女婿則一人一套西裝料。
行將就木的杜月笙,強忍病痛舉行了自己和孟小冬的婚禮,苦命的「冬皇」看到了丈夫對自己的一片赤誠。這個遲來的杜與孟的婚姻儀式,對這兩位惺惺相惜的戀人已經沒有實質的意義,它只是向世人宣告:作為女人的「冬皇」,在不惑之年後,終於有了自己的名正言順的歸宿。
本文節錄自《孟小冬:氍毹上的塵夢》,原作者萬伯翱、馬思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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