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意義而寫 /花蓮慈濟綜合醫院陳紹祖
我是童童口中的「胖嘟嘟醫生」。
每個月固定的治療,已經持續七年多。
情緒從跌宕起伏,到漸漸平穩,進而慢慢有自信,是一條漫漫長路。
最初,獅子座的她,常常告訴我,她幫助了誰。誰在深夜網路上給她留言,而她說了些什麼,留言者因此打消了念頭。
之後,談的比較多的是她與母親間的磨合。
慢慢地,她開始創業,留心她的收支與開銷,變成例行公事。
最近,我們談比較多的是她對於以前感情世界的回憶與重新詮釋。
會談中,童童與許多其他病患有個明顯不同的特點。她對於許多過去的傷心事,都已經有深度的思考與定位,而這些認知基本上都是合理未被扭曲。
我非常驚訝她如何做到這一點,直到讀過她的書之後。
我意識到一位充滿表演藝術熱情的人,同時能夠有理性的思考,其實是因為當年她已經透過書寫的歷程,去省思事件的本末與曾經對她產生的傷害。
在治療中我們一同重新審視這些思考,幫助她釐清那些是疾病造成的起伏,那些是壓力下合理的情緒反應。她逐漸重新認識自己,恢復對自己的信任,邁出新步伐的焦慮與不確定性也因此減少。
許多人印象中的躁鬱症(雙極性疾患),是一種以情緒跌宕起伏為特徵的疾病,這固然沒有錯,但其實臨床上,病人停留在鬱期的時間比躁期的時間長了許多。
在童童的治療過程中,她痛恨鬱期時自己的無能為力,常常期待著輕躁來臨。書寫記錄下她的鬱悶,同時也鼓勵自己不要放棄。你可以看到在這類文章中充滿了難過,但是不願放棄的自我對話。
焦慮是對於不確定事物的不安,除了「想很多」外,還有胸悶、心悸、腸胃不適、顫抖和頭暈等身體不適。焦慮在躁鬱症患者中也是很普遍的症狀(或稱為共病),面對非常真實的不舒服,在許多醫療科(心臟科、腸胃科、耳鼻喉科……)之間尋求解答,卻不可得,家人朋友也漸漸質疑病人焦慮症狀的真實性,懷疑是否因為想吸引注意力和逃避責任而產生這些不適。
病人在焦慮發生時,其實不應該因此牽動情緒、行為,任意改變治療,只要規律地使用原處方藥物,靜待它自己消弱,就會有最好的結果。但是要度過這段焦慮不適的時間,並不容易。書寫在許多焦慮發作的時刻,是穩定情緒,探索自我的有效方式。
失眠也是躁鬱症患者很嚴重的困擾。安眠助眠藥物的使用往往成為必要之惡,甚至有些病人拒絕穩定情緒藥物的治療,只願意服用安眠藥。這種做法有兩項風險,首先對於未來可能發生的躁期或鬱期失去預防的能力,其次沒有適當調整腦中神經傳導物質,只靠安眠藥打昏大腦,很容易讓安眠藥物的耐受性產生,藥效變差,藥量增加。
童童在這方面是個模範生,她對於安眠助眠藥物的使用有節制,也願意誠實地與我討論。即便用藥,也無法避免有時夜半孤枕難眠,憂鬱焦慮來襲之際,她也是靠著書寫度過漫漫長夜。誠如張愛玲所說「我們都是寂寞慣了的人」。
在我的請求下,童童在二○一四年參加精神健康短文創作,獲得第一名。在治療中,我們重新審思「作者」這個身分對她的意義。很高興她決定重新整理文稿,再次出版這本書,在我眼中是她另一次揚帆出發的訊號。
除了已經進行過深度思考外,童童在網路上的人際關際處理也讓我印象深刻。
雖然已經照顧她這麼多年,但是當童童要我為她的書寫序時,我驚訝了。
看過這本書,讓我更認識她,也更瞭解她失去了什麼。
一個充滿藝術陽光的心,被躁鬱症的惡魔囚禁,還辛苦地喃喃自語,構成了這本書。
很多人不知道,躁鬱症患者一年中約有一半的時間,情緒不平穩。而這不平穩中,三分之二是達到重度憂鬱程度。所以,我的工作,大多時候是在看著她對抗憂鬱,如何把自己從情緒的爛泥中拔出來。我只能夠像啦啦隊一樣,在旁邊大喊加油。調整我處方的藥丸,看看它們能否變成精力湯,讓她跑快些。
最後,讓我引用她書中的幾句話,與孤單憂傷的靈魂們分享,希望他們也開始自己的書寫治療之旅,迎來有意義的人生。
難免我們會失去信心,難免我們會否定自己,重要的是找回自己存在的意義。
即使有輕生的念頭,即使有低潮的時刻,只要能夠熬過,就是找回自己的開始。
那封寫好的遺書,就當作告別失落的自己。
──〈找回自己〉
守著深夜時分,也許無聊,也許求救的電話。
──〈凌晨三點的電話〉
面對過去的感情,我清楚記得所有發生的點滴。值得感動的,我收著,令人心碎的,埋在最深沉的角落。讓所有的記憶,都保有屬於它們的位置。
──〈愛過,必留下痕跡〉
當我可以敘述過往,而不掉任何一滴眼淚的現在,就真的可以結束故事了吧!
──〈最初的愛戀〉
活/童童自序
最初最初,醫生開出的診斷是憂鬱症。而我反反覆覆的康好復發經歷了好多年,才真正確診,其實我罹患的不是憂鬱症而是躁鬱症。突然,一切都明朗了。
而我,必須感謝我的躁症。在我歷經重鬱的那兩年,穿越生生死死的兩年,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覺得再也挺不過去的時候,我的躁症突發了。
短短兩個星期,我的朋友看著我從滿身是血的慘烈狀態突然轉變為充滿了動力積極生活,所有人都認為我經歷了一次誰也無法解釋的奇蹟。他們說,妳又成功創造了一次奇蹟。當時的我,新生出那樣強大的能量,只知道趁著那股力量一鼓作氣地拚出一條生路,卻沒有想過,這個奇蹟其實來自於我身上的躁症。
我經常的說:與其對一個尋死的人說不要死,還不如告訴他怎麼活。尋死的理由千千百百種,我們不一定能替他找到問題的癥結,也不一定有能力替他解決他面臨的困境,但我們可以為他尋找活下去的方式,即使很艱苦也能活下去的方式。
當憂鬱鋪天蓋地而來,眼前看到的盡是漆黑,哪裡還能看到出路?尋找一個活下去的理勇由,尋找一種活下去的方式,比起勸退死亡更有效率。因為我相信大多數人都具備了求生的本能,只是在病症的折磨下,一時找不到出路。
曾讀過一位病友寫道:「不要用已經康復的勵志心態和我說話,我討厭你們勵志的惺惺作態。」當時我看了一陣難過,因為我讀到那篇文章的時候,文章的主人已經不耐病症折磨而選擇自殺。我遲了一步,來不及告訴她,不是這樣的。也有像我們這樣同時在憂鬱中泅泳的同行人,沒有誰比誰好,沒有誰比誰糟,只以相互扶持一起加油打氣的同行人。也從那一刻開始,我不斷提醒自己,既然我與病友站在同處,那麼就更應該寫著貼近真實的文字。血淋淋的疼痛,酸楚楚的憂傷,殷殷誘惑的死亡,這些都真實存在。
但是,善意的問候,溫暖的擁抱,這些也是真實存在的啊。我們雖然身處病症之中,不等於我們就要放棄生命裡的美好。即便美好只有一些些,我們依然可以用那些微薄滋潤乾涸的心靈。就像在沙漠裡,小小一滴水珠都能喚醒生存的可能,更何況我們擁有的不只是那一滴水珠。
然後在某個未知的時刻,我們能彼此開心的互擊雙掌,歡呼我們活著,真真切切的活著。
五十五封想念
信箱出現五十五封驚人的數量。
情緒霎時間提升,呼吸加快。
希望,其中有一份,來自於你的問候。
我不由自主的這樣希望。
已經收了三十八封。除了那些無趣的轉寄郵件,沒有一封熟悉的你。不想浪費時間閱讀,我全數砍去,專心的繼續等待跑得很慢的網路。
真的很慢啊!我還可以穩穩當當的吃完剛剛買回來的晚餐。順便,還折疊起下午洗好的衣物。
第四十一封,還是沒有你的名字出現。
我懶懶的看著螢幕上出現的名字,那是一個有著甜美笑容的學生,很順應時勢的寄出一堆別人給她的動畫檔案。可是,現下的我,竟只想撥出她的電話,兇狠狠的要她別再寄了。
實在很討厭收那些轉寄的信件啊!當然,偶爾出現一兩封,我會很開心的閱讀著。想那些按出轉寄按鍵的朋友,希望我分享怎樣的心事。會轉寄信件給我的朋友不多,因為大多知道我不喜歡被寄爛了的郵件。除非,朋友特意叮嚀要我開啟。否則,我一向在看到轉寄的標示時就砍除。
第四十五封,仍然不是你。
我的耐性已經快被磨光了。用力敲下刪除鍵,把那些涎臉笑著的轉寄全數送進垃圾桶。很像一次大屠殺,我的嘴角卻噙起冷酷的笑意。
第四十八封信,我竟然看到一堆漫畫。
恨得牙癢癢的決定,下次上課,一定要再次鄭重宣告,所有的學生都一樣,永遠不准轉寄
那些無聊的郵件給我,永!遠!不!准!
要有耐心,人家說好酒沉甕底,可能,你的問候淹沒在那些討厭蟲之中,我要等著拯救你那可憐的紙條。
第
五
十
三
封
沒有你的蹤影。
只剩下兩封的機會了,關於,可能見到的,你的問候。
第五十四封。是一個販賣遊戲軟體的網站,不是你。
第五十五封。真的,沒有你。
好了!一共五十五封的信件,沒有一封來自於你。五十五封的垃圾,我一口氣全數丟了。
很糟的結論。我竟然,還是想你!
我的想念,漸次凋零
你的照片還貼在我的筆記本。
那是隨著我四處奔波,甚至遠赴異鄉,安撫我的護身符。
這麼久的一段時間,我總不願意開啟新的筆記本,寧願就這樣,讓你的照片,跟隨為你記下的點滴,一直一直放在我的身邊。
他們以為我逐漸淡忘了你,淡忘那些曾經美麗的關係。他們並不知道,每到夜裡,那些沾濕枕畔的,都是想念你的淚水。
我以為,過了月圓的期限,心房租約就已經到期。誰知道,這裡的布置,就只是為了你一個人,再住不進其他的房客。
親愛的魔法主人,我還是很想念你。
雖然,我的想念,已經凋零在風中,散成一片淚霧。
我,仍然想念你。
看不見的傷痕
國中的時候,有一個同班同學手上時常出現傷痕。細細長長的,像是被小刀劃過密密麻麻布滿她細瘦的手臂。
不是家庭暴力,我知道。
我親眼目睹了數次。她自深綠色的書包掏出一把三塊錢的超級小刀,表情十分審慎地,在手臂上一刀又一刀劃下那些傷痕。
可以想像那樣的畫面嗎?鋒利的刀面緩緩地割開肌膚,重複的切割,讓傷口越來越深,越來越深。血珠慢慢滲出表皮,滴在白色的紙張上,凝成絕美的淒豔。
「不痛嗎?」那時候我問了這樣一個似乎很蠢的問題。
「比起心裡的痛,這算什麼。」她毫不在意的聳聳肩,讓我感覺自己的發問真是蠢到了極點。
這樣的遊戲,在班上慢慢傳開了,就像一種祕密進行的儀式。
那時候,幾乎有四分之一的人在書包裡藏了這樣一把刀,用來劃下傷痕的刀。剩餘的四分之三,也幾乎都見過這樣的畫面。
直到現在我仍無法理解,當時的導師為什麼沒有發現這樣的情形,班上同學也沒有人去打小報告,就這樣放任血腥味在教室蔓延。
一次數學小考過後,老師怒斥同學考得太糟,而我捧著班上唯一滿分的考卷,心裡懷疑著數學一向不好的我,怎麼突然變成了數學天才。
「這次考試不算分數。」老師的聲音從講台傳來,同學們大聲歡呼慶幸這次抽考不會影響自己的成績。老師頓了一拍,接著說:「因為我懷疑有人作弊!」
直到現在我都記得,全班同學轉頭看向我的神情,就像我真的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一樣。
呆愣望向自己手中滿分的考卷,我很想大聲尖叫:「我沒有!」但眾人眼神中透出的不屑,已經深深擊垮了我的信心。
下課鐘聲響了,幾個數學成績向來不錯的同學圍在講桌前,和老師討論數學問題。我坐在教室的尾端,幾乎要按捺不住胸口的屈辱感。
一個同學偷偷摸摸欺近我身邊,手中握著那超級小刀:「妳很生氣對不對?我幫妳解決那些怒氣好不好?」說完,她很迅速的抓起我的左手小指,用力在指腹劃下一刀。
我望著自己的小指冒出鮮血,卻絲毫不覺得疼痛。數學老師在同學的簇擁下離開了教室,並沒有發現我們這個角落發生的不尋常。
「這樣就不會心痛了,對不對?」握著小刀的同學在我耳邊輕輕說著,她的氣息吐在我的耳窩,曖昧得像是我也成為祭典中的一份子。
也許我真的有自虐傾向,我永遠無法忘記,當時心頭閃過的一陣快意。似乎劃下的這一刀,真的為我分擔了心頭無法吶喊的痛苦。
後來,我也成了她們之中的成員。雖然每每見到她們用血寫出的字句,總要被乾涸的血跡引發胃酸嘔吐,還是耽溺在那個小團體裡。
直到我上了高中,而她們紛紛進入高職甚至放棄升學,我才逐漸脫離那樣的世界。
總是有些後遺症的。後來的我,其實很畏懼鋒利的刀面。即使握著菜刀切菜,腳底都要竄出一陣麻顫。
左手小指的傷口很早以前就癒合了。殘存的,只是心頭看不見的傷痕。
不要老去
閱讀我的心事,你寄來一封信。輕輕的告訴我:「不要老去。」
我微微綻開笑容,嘴角卻是掛著無奈。
你比我年長,卻也比我年幼。計算年齡的方式太多,我不想用生肖作為記數工具。
滄桑的靈魂,可能早已老去。青春不是我們能儲存的祕密,就像冬雪遇上了初春,也得漸次融去。
撫上心頭的第一道皺褶,接著撫上心頭的第二道皺褶。那些心靈的老邁,再不需要眼角魚尾紋的提醒。
不要老去,不要老去。
我多麼希望這就是青春永駐的咒語,花樣年華的魔法。
不要老去,不要老去。
尚未找到綻放花朵的滋養之前,千萬別讓我老去。
千萬別讓我在尚未綻放之前,凋零。
有星星的天空
搬回台中的朋友打電話給我,要我去看看難得的流星雨。
「很漂亮喔!我在一小時內就看到了幾十顆流星呢!」他在凌晨一點多的時候,透過手機告訴我。
我只是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麼。很喜歡看著星空沒錯,但越是孤獨的時候,越是難以享受星空的燦爛。
有些場景,是需要有人一同分享的。
「妳走出陽台就可以看到了,去看看嘛!」銀藍色的手機不斷傳出他的聲音,我努力聽著卻覺得很模糊。
「不想出去,」聲音低低的說,「沒有力氣。」我對這樣美麗的景象失去興致,即使曾經那麼期盼流星,卻在此刻滅絕了那些期待。
踏不出房門,有種驚慌失措在心底流竄。很難真正敘述現在心裡的感覺。朋友問我最近過得好不好,我總是認為難以回答。
這種尷尬的問題,我該如何作答呢?
不想看星星。太燦爛的星空,容易對照出寂寞。沒有可以說話的對象,我連自己都不想對話。
惡魔控制了我,佔據眼眶唯一的熱度。需要與被需要之間,往往只是難以辨別的模糊界線。
有星星的天空不適合我。只是這樣簡單的事實。
湍急的瀑流
總感覺身體搖晃著。
明明不曾飲酒,但地面總是軟軟的,眼睛望出去的事物也軟軟的,就連此刻正在敲擊的鍵盤,也是軟軟的。
我以為是身體不由自主的搖晃,原來真正搖晃的,是靈魂。
靈魂一旦搖晃,一切就變的很不一樣。
當我站著,可以感覺地面變成了軟綿綿的果凍。
當我坐著,可以感覺身體像是鞦韆在風中擺盪。
當我躺著,可以感覺床墊蕩來漾去像是湖面的小舟。
一切都變成軟軟的,但心靈,卻因此堅硬了起來。
這時候如果放任自己跟著柔軟,就要沈進湖底了吧!我不能當水底的沈屍,反要讓自己變成能夠救助旁人的繩索。
於是我不哭鬧不喊叫,只是讓自己靠在瀑布的岩壁,任憑狂洩而下的激流沖刷我的身體。
而當你們問起我的眼睛為何泛紅,我只會笑著回答,這瀑布的水流實在太急,急著衝進了我的眼裡。
湍急的瀑流,是我無法開口說出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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