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夢之光——評馮冬詩集《思辨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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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夢之光

文:王一笑

 

你在哪兒,追思者!那總必須 不時啓程者,你在哪兒,光?

——《盲人歌手》,荷爾德林

 

 

在《思辨患者》中,是誰在說話?是那些一個接一個的無名者——被時間監禁的人,民工似的人們,失去孤獨的人,一個說著沉默的人,一個剪斷國家臍帶的人……還是不可設定者,流逝者,希望症患者,天空行走者……複製者?又或是這一個「憑那一點體內星火跋涉」,走在「黑暗之山」中,被危機感、緊迫感充滿的、不斷發出預言/警告的「我」?「我」又是誰——作者?他必定是在詩中某處——在隱晦地帶發聲——但詞語並非任人擺布的牽線木偶,它們是築夢造物的種子,「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它們在萬物中隱秘穿行,在詩人的筆下發出隱微之光。某些被隱藏的、變形瓦解的甚至非存在之物戴上了面具/面孔進入語言,它們的蹤跡散布於整部詩集:「四重客體」、「對稱結構」、「絕對之物」、「漩渦之眼」、「自發性深淵」等等,它們究竟是什麼?實際上,一旦進入這本詩集,讀者就無法僅僅以「閱讀」來與它相對,因為有時閱讀帶有簡單瀏覽或是漫不經心消遣的含義,書中的詩句無法給你慣常的心領神會,它的深度阻隔了讀者直接的理解而被迫反復在句中兜繞,如被困夢之人缺少一條出夢之路,靠近它的深淵性——一個地下的深度、語言的深度——是一種冒險:

 

如何進入這黑暗之山
當所有星星都黑著
當所有嚮導都是盲人

  

《思辨患者》起於反思,從轉向之環——「牆上的圓」開篇躍入一個處境——「一個謊言世界」,我們不得不置身其中、已被構建起來的世界。「我」是來尋找某個失落之物——真相,還是來拆穿那些虛假的、被證偽的「詞」?都不是。「我」是事件本身,「我」「相似於許多事物,卻不是/它們中的一個」。歷史的蹤跡在一個混亂失衡的世界已不被關注,受害者的申訴被壓抑忽視,我帶著「脖子上的傷疤」,聽到被「凍結在時間河流裡的每一聲哭喊」,「我」到來,作為哀悼者(戴著黑紗),作為顯明者(善與惡的分界),作為天啓者,一個哀傷與啓示的精神「病人」,說出這混亂的根由:律法(神的尺度)與法律(人的尺度)的「世紀鬥爭」。《思辨患者》以《事件》這首詩開篇,將整部詩集的位格突入歷史-信仰-存在的交界,其詩行底部迭映令人不安的鏡像,詞語間的波浪反復擊打著幻夢中的人,也包括讀者你我,我們能夠從中聽到什麼?尋到什麼?

 

我應該探查一切未知之物?什麼是未知之物?那冰山不已經迎面撞來,將披著被單的人們統統趕上顫動的尖角,而大家竟然驚呼沒有看見它?(《一個假裝思考的人》)

 

「患者」本意原指患有疾病、忍受著疾痛之人,詩人在此將其用於標題或另有一層含義:患者,亦是憂患之人,即忍受著困苦患難和憂慮之人,他的四面被問題的群山/牆所包圍,「如臨深危」,他焦慮而急迫地浸入世界不可理解之深處,試圖從思考的暗盲點——那「寂靜的漩渦之眼」中尋找答案:「他就這樣在絕對寂靜中憋著氣,緊盯/一個針尖一樣的思想刺一片水一樣的東西」(《一個說著沉默的人》)。他與謬誤周旋,以「理智直觀」的形式揭示真知,而整部詩集實際也是在確立一種作為思想經驗的詩之言說方式。《思辨患者》完成了一種詩學的轉型,即徹底擯棄傳統漢詩對人之心靈與情感的附庸而轉向思之領域,通過複雜多變的詩化沉思帶動的詩行將思內嵌於詩,隨著詩句行進的齒輪,伴奏著鏽蝕的因果鏈斷裂的脆響,伴隨著意符與意指的脫節、異化,詩句中常常浮游著「漂浮的能指」和「滑動的所指」,構造出文本的多重回響與開放性,究其來由,一是其內容歧異,從主題的不同變奏當中衍生出多種思路變異體,二是其語言意符的立體、多層次的繁復交織折射,恍若「脫離了大海的海面」,其形式與質料都迥異於尋常所見。從一首詩到另一首,《思辨患者》彷彿一場又一場沒有結果或結果出乎意外的實驗,然而這些詩並不是實驗性的——它們並非技巧、形式與語言的某些試驗品,而是已然完形具神的自在之物,它們從容地從客體的任何給定性中脫離,「剝落對真實之物的印象」(但卻帶著真實之物的影子),「從思想上克服有形實體對精神的控制」而定居於虛空之上以「完成虛無的安住」。

然而此處的問題在於一些帶有「危險性」的詞語,譬如「虛無」,何謂虛無?何以感知?又何以「安住」?虛無,這個位於人類想象與思考極限的真空場域,如果按照巴塔耶的說法:虛無是無差異的存在,它是作為存在者的純粹否定者而在,它消散融合所有事物的形相。詩人卻以一種極端的勇氣然將其與居所相安,或有兩個方面的用意:一是將虛無作為客體(「徹底沙漠化」)帶入存在而「將[虛無]自身遺棄」;二是使得「存在」不再作為確定無疑的實存,而是可以幻化成某種純粹虛擬性的觀念循環往復並遷徒,從而建構起一種非實存的經驗,這種非實存的經驗尋求著一種純精神性存在的可能,即在新的場域獲得安頓的可能:

 

在萬物沉睡時,去虛無的站台加滿燃料
然後告別夜色掩蓋下的生靈,獨自
降落在銀色的漣漪水面(《噴氣式天使》)

 

存在即是場謎誤,迷途中,無可棲居者眾多,同時被不確定性的暗流侵蝕、擾亂,被現實化切割出各種虛擬性創口,這些無可抵御、無法愈合之創口突入人的內在性層面,不但鬆動了「人」之為人的基底,也讓其外部世界跟著晃動,使得一切處於不可預見的偏移之中:「於是他們的存在與行動變成高度悖論性的,為了帶來光明, 一切必須在暗中進行,在暗中對所謂宇宙必然秩序進行顛覆」(《天空行走者》)。正是這種悖謬的運動,這意符間的遊戲帶出了真實的深刻性,同時發出一種語言的窸窣——純智性低語的編碼。《思辨患者》以最大努力排除著對語言的庸常理解,不惜製造某種程度的語言功能紊亂,書中常有匪夷的句子出沒把話語的含義變成具有多重背景的海市蜃樓,在這裡又不在這裡,給出一個難以捕捉的、擴大了的意義視域。

 

他沒有歷史包袱,他從歷史中出來很匆忙,陽光直接打在身上。
他說著麻雀的語言、風的語言、樹的語言,被當成精神病患者。
他不再害怕一貧如洗,因為這陽光就是一種新的文化,新的價值,他內心放著光,將警察包圍。
棍棒在他頭頂揮舞,也如一陣光的把戲,他有一種特別的權力,讓棍棒在一種語言儀式中消失。

然後他對著樹林宣講自由,居然解放了一般意義上的落葉。
然後他組建沒有屋頂的工會,幫助失業者獲得虛空的補償。
然後他改革石頭的宗教,命令路邊小石頭跳起舞來。
最後他廢除了律法,所有人懸浮起來,在冬天的樹上行走。(《無政府主義者的陽光》)

 

《思辨患者》第二部分的詩嘗試以「人」這個概念為固點,萬花筒般折射出不同身份的人對自我與國家、歷史、他者的關係等問題的沉思與探問。能否意識到自我以及自我存在境況是一個人覺醒之標誌,在這個已然被野蠻的簡單性(生存)所統治的可疑的世界——「我們已經變得簡單而粗暴」——在這個失去守護的時空,人的認知已被碎片化的表象與價值尺度的混亂侵擾、破壞,命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帶著/適合生存的尺度,又一次被拋向/不合生存的謎。」詩中之「人」並非簡單具體的眾生相刻畫,詩人也擯棄了生活圖景的摹仿寫真,而是將抽象的人放入對「先於問題的答案」的觀念求索之途,「走上一望無盡的繩索,從一座山峰到另一座」(《希望症患者》)。詩人質詢焦點在於「存在與思」是否能夠統一:「這袋米是否同樣沉重地壓在你的思想上?」,以及我們如何擺脫「已知意義的堅硬之物」的糾纏與壓制,如何脫離「這些新的透明符號的衝擊,浮出水面」, 我們究竟該如何思考一個人而不把他減約為「它」:

 

實際上,他要維持這第三人稱就已經很難,空氣和陽光,時刻威脅要將他減約為更抽象的「它」,讓他如雨雪一樣落下,如時間一樣被報為幾分幾點,如黑夜的尖叫一樣刺破某處。(《沒有性格的人》)

 

詩人的「患者」群像亦在探討「系統錯誤」的陰影下內嵌於語言的問題——國家/媒體話語對個體認知的干擾甚至是「代理思考」。困於各種身份/機構的「人」籲求著釋放,從可見的與不可見之物——一切自然的、社會的、意識形態的擠壓中掙脫,獲得「脫離太陽系的時間」,「在適當的時候,以匿名的方式完成解放」。詩人的每一個意象,每一個論證都出自一種深刻的思之需要,如在紊亂的水流中保持直立行走,靠近那些前所從未被思及、未被傾聽或被看到的東西,進入一個詩意的「潛在的生命空間」,人在那裡與「絕對之物」格鬥,「打撈希望的殘骸」,但同時,「那裡」也暗含著抵抗黑暗/絕對的力量:「一座移動的沙丘,一片夢中森林,一面有無數人形洞的牆,在未來的風景區,無數陽光獵人穿過去了。」詩人把我們帶到意識形態的黑洞面前,指出它的貧乏與冷酷以及壓倒一切的特徵:「它漠視一切名稱,黨派,吸入它們如星塵,碎石,光跡。」他呼籲人們「從公共領域的混沌無序中撤出來」,政治本是公共的場域,在一個「謊言世界」,它呈現為混沌無序的狀態,缺少「閃閃發光的」「意見的果子」,而「撤出」則是一個穿越屏障和黑夜的舉動。擁有「否定性標誌」和「高高的靈魂」的人試圖以撤離/消失這一行動將其內在之光介入現實——「市長辦公桌上出現了與失蹤人數一樣多的社會理論,有紅色的,藍色的,紅黃藍相間的,每種理論都附有詳細的現實指南」(《內向移民》)。詩人依託於這些虛構之人發聲,他或許指望通過如是演繹、述說,通過讀者傾聽時產生的錯愕、震動,能把某種被賦予他的、時刻處於風險中的啓示帶出交付給「我們」,這是可能的嗎?

當下的中國,漢語詩作數量驚人,但詩卻越來越「遠」了,更不要說充斥於詩壇的陳詞濫調與模仿拼湊,熙攘著對詞語的無度消費,正如作者在其2011年詩集《殘酷的烏鴉》序言中所言:「當代漢詩大多在經驗世界的設定內進行表象聯結,尚未開闢出意向性之外的詩空間」,這是詩人的失敗,不是語言的低能。「詩人帶著雙刃的裸劍醒來」(馬拉美),他化身為眾人卻又始終持守著最為獨特的核心之物,絕望著的希望韌絲般散開;他迫切地要求著質疑、抵抗與超越。《思辨患者》是這樣一本傾斜之書,它在打開的書頁中關閉著,你要盡可能地與它處於同一斜面,還需要抵御重力,卸掉所有壓迫著你的東西,你的眼珠難以察覺地在詩行間移動,讓它們帶著你輕輕搖晃著走在彎曲的光線中,你像是跟在俄耳甫斯身後的歐律狄克,低垂著腦袋,傾聽著前者的詩琴走在幽暗之地,走出神話的洞穴,走出一個宿命,走向一道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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