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之處茉莉花開──讀融融《茉莉花酒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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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之處茉莉花開

楊麗萍

一個人若是在異國他鄉漂泊久了,突然隱隱約約聽到一曲天籟之聲《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會不會記憶的閘門突然給衝開,腦海中湧現一些美好的人影和往事,或因那美好不再,而偷偷掉眼淚?萬萬不會想到的是,就是這支曲子,成為海外華人女作家融融的長篇小說《茉莉花酒吧》的主旋律。我覺得,單純從這本書的書名,那還是看不出這一點的,除非是真的讀過了。 

(一)

打開這本書第一章,起頭「我去這家報社工作純粹屬於修身養性」,我立即就被書中的「我」抓住了。開始我以為「我」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兒,後來又覺得「我」似乎有點持才自傲、玩世不恭。錯了好大一會以後,才發現「我」其實是一個男生,而且是有一定社會閱歷的男生,不但聰明而且敏感,偶爾有點自命不凡。但是心地絕對是良善的,偶爾打個不大不小的壞主意,例如看見艾瑪和凱文吵架,「本來應該立即離開,讓他們打成一團,……,看他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出醜。」分析思考半天,然後依然故我,錯了再改。無可厚非,這是生存和保存自己的必須。

整部小說非常有戲劇性。比如「我」怎麼與老闆心照神會一拍即合,再到鬼使神差,竟然答應他去一個人口一萬不到的南方小城,再展身手。為什麼? 固然有一些未知的誘惑,比如正在興起的中國移民投資商圈,老闆的獨生女兒也派駐在那裡,丁點大的地方,「我」居然還是進駐彼地的第4個記者。是這個城市的未來重要呢,還是老闆的女兒艾瑪重要呢?那時,艾瑪對於「我」而言,也就是老闆辦公室裡的一張相片而已。當時「我」應該是分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麼答應了,「我」能想到的都是「我」怎麼把失眠治好,工作的事走一步算一步。不過這些都是作者的精心佈局。讀者被作者牽著鼻子,翹首以待除「我」和其餘3個記者一一呈現在讀者面前,他們都有怎樣的命運身世?有什麼故事要講? 

各個人物的出現張弛有致。起先簡潔又溫柔穩重,有一些俏皮和欲擒故縱。比如講「我」出發在路上,一路欣賞良辰美景,順帶闡發思考。後來偶然進了一家雜貨店,人竟然放鬆到去聽雜貨店老闆神聊。末了,雜貨店老闆一句似乎不經意的話:「你應該去教堂,對你有好處」,「我」頗是不以為然。那難道讀者能認為,這是作者隨便寫的一句話?等到我把整部小說讀完,我咀嚼回想,這可不是一句隨便的話啊,這是一個暗示。一個人的人生頓悟可能會不經意地來臨,而「我」的頓悟,則是大大地經歷了一些周折以後。

「我」是誠實的,也喜歡探究的。雜貨店老闆問「我」讀不讀《聖經》,說他自己的小孩子們都喜歡讀,讀得好著呢。「我」想的是,《聖經》啊,「我翻過,也是看不懂的……(難道你家)小孩子會比我還聰明嗎?」這麼一個有點謙虛和坦誠,又有點自命不凡的人物。不過對於《聖經》的認識和感覺,或許不少人會停留在「看不懂」;可能也不是看不懂,而是壓根就沒看呢。但誰能相信,「我」後來到底是怎樣去看了呢? 

愛是一種熱情,足以燃燒一個人,或使人重生,或使人毀滅。我覺得《茉莉花酒吧》講述的就是在毀滅之上重生的故事。

在小城,通過同事約翰的介紹,「我」聽聞了這裡有一個美麗的女子,並得到機會去採訪她。沒有想到,這個名字叫丹卉的女子,就是「我」心目中嚮往的茉莉花,美麗純潔。「我」幼年和姐姐在一起的童年生活,或許最早在「我」心中播下朦朧的情愫;姐姐在文革中死於非命,加之「我」一個人早早離開了家鄉,獨自求學、打拼事業,或許更加深了「我」過往對姐姐無以言說的情感,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懷念、追憶和痛惜。以致在「我」心中有一塊聖地,安放著茉莉花一般純潔美好的姐姐;身處異國他鄉,遭受過婚姻失敗,經歷了一些一半認真一半逢場作戲,突然眼前一亮,遇到了一個似乎和姐姐神似甚至可以代替姐姐、比姐姐更完美的人、一個活生生的人。白色的圍巾,白色的茉莉花寄放著「我」的如夢如幻。丹卉的服飾和言談舉止都跟茉莉花一樣純潔典雅,儀態萬方,令我朝思暮想,魂不守舍。不過「我」理性的一面,也讓「我」糾結並止于她的道德缺陷,如果有的話。她是個已婚的有歸屬的人,濫情屬於道德缺陷,「我」這樣的人可「消受不起」, 所以「我」守住這個底線,不越雷池半步。儘管「我」後來發現她其實是自由身,所謂的婚姻不過是一張掩人耳目的紙。「我」不斷發現她背後的故事和她採取的計謀手段,「我」覺得這個人還是有點與自己的世界不搭界的,終究分道揚鑣。可「我」是很不情願的,總是為她牽腸掛肚;而丹卉落在復仇的計畫中不可自拔,只因為付出的太多,她必須要為心愛的妹妹復仇,沒有第二條路。但是隨著丹卉的雙胞胎妹妹小卉的出現,「我」進一步瞭解到這姐妹倆離奇的身世,竟然使「我」覺得小卉才更加值得同情、愛護和關切。丹卉和小卉是相同的,同為父母所生,具備絕世的美;但是她倆是不同的,「第一次見面,她開口就笑,齒如含貝,清澈見底。丹卉的眼睛不一樣,眉宇間藏著心計,對人留有餘地。」一個天真無邪,一個大有心機,這是她們生存的環境給她們各自刻寫的印記。 

(二)

整部小說懸念迭起,此起彼伏,邏輯嚴密,環環相扣。有的場景詼諧幽默,有的場景詩意盎然,有的場景驚險刺激,有的地方讓人忍俊不住,有的地方讓人流淚歎息,然又不至於感到太過傷悲,因為有得救。作者在這本小說裡安放了許多奇思妙想,語言生動簡潔富有韻律,透出成熟和自信。這種自信我覺得應該說和作者的宗教情懷相連。 

我曾經請教過融融,構思和寫作這樣一本書,花了多少時間?此外,我很想瞭解融融為什麼要寫這麼一本書? 

融融告訴我說,2003年初紀錄片《好死不如賴活著》問世,並在美國獲得皮博迪獎(Peabody Award)。看過的人會認為這是一部讓人流淚歎息的作品,從拍攝到公開發行都非常不容易。它的拍攝、製作和導演是陳為軍。 時任某出版社主編的融融,特意幫陳為軍出了一本書,書名《鏡頭後的故事》,以便讓更多的人瞭解他,並幫助到那些身處絕境的人們。隨後融融開始構思和創作《茉莉花酒吧》。融融最開始寫的是一個短篇小說《致命地帶》,後寫成中篇《茉莉花酒吧》,再寫成長篇《來自美國的遺書》。這幾部作品都已經出版發表。

融融心裡一直有一個想法,要把懺悔和贖罪這個主題寫進去,因為「如果不把它寫成一部文學作品,就對不起那麼多死去的人。」 所以,她後來又把中篇《茉莉花酒吧》,寫成了一個內容和靈性思想更豐富的長篇,也就是我現在讀到的這部《茉莉花酒吧》。從《致命地帶》到長篇《茉莉花酒吧》問世,時間跨度有10年以上,足見作家融融的用心和堅持,很讓人感動。 

我依稀記得在《為小說申辯》的演講中,李敬澤表達了一種觀點,他認為當前我們中國讀者能看到的好小說非常少,市場上充滿了平庸、媚俗和逢迎的作品,缺乏對他人真理的理解和尊重。他認為我們之所以要「讀小說,因為人是會死的」。我這麼理解李敬澤說的話,我們應該讓好小說不斷創作出來、繁榮和存世,以保存我們活過的人的記憶。我們人是知生死的,所以有別於動物花草岩石空氣。我覺得《茉莉花酒吧》就是寫「我」和「我」遇見的人,怎麼活著、死去和再生的故事。一個人是怎麼活著的,他有哪些生存的掙扎、 經驗和智慧?做過哪些有意思的事情或失敗了的事情?有過什麼樣的內心掙扎和改變?這些都是一本小說能提供給我們讀者的精神視角和記憶庫。 

在《茉莉花酒吧》裡,我能清晰看見和感受到的是三個人的死,也就是小卉、吳總和凱文的死。我覺得,他們的生和死都是不同的。小卉本是天真無邪,有幸福的家庭和生活,但無辜被牽累染病,香消玉損,死的很不甘心。從小卉的死,我覺得我們人其實有時很天真,是不知道人是會死的,尤其是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是會死的,直到知道的太晚。 

盧梭在《不平等的起源》中表達了這樣的觀點,與遠古時代的古人類相比,我們現代的人作為獨立的個體,可能就沒有古人類那麼強健,像他們一樣獨立,依靠敏銳的直覺本能就能生存;遠古時候,人和人相互之間的差別或不平等並不特別的大,每天每個人面對的只是自然的、天然的不平等,大家的命運和歸宿都差不太多的。但現代社會的我們,習慣了各種法律、法規和習俗、群居、互相合作和依賴,生命反而可能變得更為脆弱,人和人面對的生存的差異或不平等也變得越來越大。所以,小卉的死,就讓「我」憤憤不平:「可惜她那麼年輕,那麼美麗,生命如此短暫,真是太冤枉了!」所以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丹卉和小卉都要復仇,連約翰也願意幫她們。因為在一個法律法規次序沒有真正建立起來,或者建立起來了也有保護不到「我們」的死角,似乎也等不來自然法律起作用,什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們」就會被逼迫選擇用另外的方式來解決「我們」所面臨的問題和困苦。 

如果說小卉死的天真和冤枉,那麼吳總的死就似乎是死於我們人的脆弱、無知無畏和道德的墮落。雖然《茉莉花酒吧》裡沒有一個字對任何人物的道德做出評判和譴責,而是把重點放在講述事件和人物命運起落的故事。 

《茉莉花酒吧》全書共35章,吳總到了第22章才正式出鏡。他一出場就差不多把人笑死,因為他身上背負的各種頭銜,幾乎把僑領團拜會上介紹他的張老先生念斷了氣,累得他滿頭大汗,而且還把一個字念錯了。我不覺得這是對吳總一個人的諷刺,而是對這個時代的我們的一個絕妙諷刺。我們多麼追逐世俗功名金錢利祿,什麼好處都想往自己身上攬,往自己身上背,不但自己不知不覺、不堪重負,還隨時能把別人也累的要死。累死一個人可能還是輕的,讓很多人都受害、害人害己,這就太嚴重了,代價太大。 

「這個把頭髮梳得油光發亮的東北大漢,抽煙的灰黃臉色,笑起來嘴巴很大,一口黃牙」就是吳總了。表面上他是一個從大陸帶著大筆資金來美國投資的富人,實際上他是為了躲避同夥遭神秘暗算的命運才來到這裡的。他正是丹卉姐妹追蹤復仇的血霸之一。吳總因為事情敗露、眾叛親離,投資失敗,最後死於自己的無知、貪婪和自負。為什麼說他無知呢?因為為了自己和同夥的金錢利益,採取不正當和沒有安全保證的手段採集販賣他人的血漿,不瞭解這樣做會給他人和自己帶來怎樣的傷害,這應該可以看著是無知無畏。我們人有時候就是吳總這個樣子,我們本來是有選擇的,但是還沒細想就做了認為最輕省的選擇,單單是為了金錢,不明所以,更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或者心存僥倖,結果輸的一敗塗地,搭上身家性命,名譽掃地。難怪《創世紀》說,亞當和夏娃住在伊甸園裡,本來是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是什麼的。如果一直生活在伊甸園裡,倒也悠哉遊哉無憂無慮;而出了伊甸園,有憂慮,有判斷,有選擇,以致有罪;而罪的代價是死亡。 

至於農民為什麼賣血?《茉莉花酒吧》借小卉的口表達說是「窮瘋了」。我覺得,窮可能是一個根源,但沒有知識和自我約束才是「瘋了」,以致做出不明智的選擇,代價慘重。 

對於讀者來說,看到那些無辜不幸的人受害,能為他們報仇雪恨伸冤的就是羅賓漢和佐羅這樣的英雄豪傑,讓人產生一種復仇的快感和欣慰。受了冤屈,中國人總是期待有一個包青天能替自己做主,要不就是等待自然律法起作用,詛咒作惡的人不得善報。不,丹卉姐妹不要包青天,因為那條路不通。丹卉姐妹於是做了一把英雄豪傑,世人驚歎她們集剛柔相濟、智慧與膽略於一身,報仇雪恨理所應當了。不過作者透過“我”認識到受到報復的吳總的死,呈現給讀者不同的思考視角。 

得知自己染上絕症,怎麼也不相信自己怎麼會那麼倒楣。不得不相信了,於是絕望到像一條落水狗,過去的神氣活現、趾高氣昂、吃香喝辣,統統都沒有了。「你知道我心裡盼望什麼?我盼望有人開車撞我,讓我得到一些補償,把我撞死了也行。讓我在中國的孩子得到一些補貼。」說到這裡,吳總痛哭流涕。過去做了那麼多的惡事,都是因為自己做的時候不知道,最後成為走投無路的困獸,牽掛的也不過是自己那再也見不到、抱不到的孩子了。於是「我」的心軟了。「我」不覺得心裡真的恨他,於心也沒有對他有復仇的動機。「我」還問吳總,「如果讓你重新活一次,你有什麼打算?」吳總想了想說,不能貪心,孩子老婆,吃飽穿暖,開開心心就夠了。” 

一個要死的人發現了一個人生真理,這是多麼簡樸和痛的道理啊。以吳總的境界,似乎還達不到覺醒和大徹大悟,只是在無奈和走投無路之下自我了斷、自我決絕,「在一個沒有月光的晚上,陷入絕境的吳總把安眠藥都吃了,就再沒有醒過來。」雖然只有這簡單直白的幾行字,讀者會不會想,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他家裡還會有什麼人會牽掛惦記著他呢?那些為了他的錢的情婦估計是不會了,妻子也氣跑了,還有孩子呢,或許還有老父老母。總之,吳總讓“我”在懷念丹卉的同時,時常想到他。讀到這裡,人心裡也不免對吳總的死產生一種同情的心。 或許有人會說,他害死了那麼多的人,他那麼貪心墮落,他這樣的人死了有什麼值得同情的?但這裡我似乎體會到作者通過「我」,發出對人的生死歸屬的關切和憐憫,對人的真實處境的體察和警醒。 

如果說吳總的死是無奈和走投無路,那凱文的死是怎麼回事呢?他年輕帥氣,大有才華,正當好年華,為什麼他也會死呢?他到底死了還是沒有死呢? 

「引人注目,義大利後裔,長得很帥,大而黑的眼睛裡藏著淡淡的憂愁,談吐舉止彬彬有禮,說話聲音圓潤動聽,很像電影明星」--這就是凱文了。凱文自持帥氣具有紳士風度,喜歡追逐美色,特別是對「你看她的眼睛,像兩片尖尖的葉片,美得迷人」的東方美毫無抵抗力,不達目的不甘休,最終付出生命的代價。他後來在懺悔中,描述了自己喜愛女人的心理:「我喜歡女人,喜歡她們的細膩靈巧,喜歡她們的曲線,喜歡她們的溫柔,喜歡她們的撒橋。女人就像一朵芬芳的鮮花,就像一隻美麗的小鳥,就像一支歌、一首詩,女人給我快樂,讓我欲罷不能……我的妻子曾經用生命來愛我,我不滿足。她給我生了孩子,我還是不滿足。結果是什麼?」陷入絕症的沉淪和征戰中,大家可能都以為他再也沒有希望了時,凱文絕地反擊,開始省悟和懺悔了。他開始看見自己過往的荒唐,人變得謙卑敬虔。他的轉變讓人有點不可思議,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讓人對人性絕望和悲觀的心升起一些希望。尤其是當「我」再見到他時,「這是他(凱文)第一次對我展示笑容,笑得謙卑誠懇。以前那個驕傲浮躁、貪心懶散的風流才子還歷歷在目,而今卻成為虔誠淡泊的修道士。」不能不說是奇跡。

凱文在死以前領悟到生命的真諦,開始真心關愛身邊的人和兄弟姐妹的靈魂得救。無疑他的肉身死了,但是他的靈魂得到了昇華和拯救。他的死也讓「我」的生命得到改變,也使老闆一家人的生命得救。

所以我覺得這三個人的死有意思,既認為在情理之中,又出乎意料。從內心講,我覺得每個人都應該好好的活著,活出我們本來的樣子,也就是上帝創造我們時的樣子:天真無邪,誠實公義。可是我們常常迷失,要走好遠的路,才找到真實的自己。

 (接續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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