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我們消失了一段時間
〉
沒錯。我已經不記得是誰先走,是書前的你們,還是書中的我;等待是一個虛詞,詩中的我一直是個以算命為生的人,當你願意伸出你的手,讓我撫摸,讓我以為,這次你是真的想要帶我走。
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我讓自己消失了一段時間,回到十一年前那個午後,新買的電腦,不太會打字的我,遇到人生中第一個詩歌的啟蒙老師黑俠大哥,透過他了解到詩歌,也透過他來到了吹鼓吹─我生命中百花盛放的荒原,在那裡時間總是過得很慢,甚至是太慢,我可以慢慢地讀一首詩,直到它飛起來或者,死掉。在那裡我理解了自己的傷心,我理解了自己的虛榮,最重要的,我甚至理解了,我其實哪裡都沒去,我只是消失了一段時間。活在不被看見的自己裡,我每寫一個字就像為自己點了一盞燈,直到我身體裡頭充滿了陰影。
我停下了筆。
接著開始放逐自己,整整五年。迷上了網路遊戲,迷上了盜版音樂外國影集,在睡前學會不再看著天花板問一些其實不可能發生的問題;於是日子開始在我周圍輕盈了起來,我開始適應這個世界不再對我大聲說話,開始習慣不再凡事忘東忘西,不在下雨天就忍不住想要出門,我甚至開始有了平常心。直到五年後的一個晚上,我的眼睛因為某回外傷而日久漸漸模糊終至幾乎失明的狀態,躺在手術台上,奇怪我居然不擔心手術的成敗。我只是想起了詩,想起五年前開始被我小口小口吃掉的自己,不由自主地,我好的那隻眼睛開始流淚,我可以感覺到對自己好深的恨意,從那個小小的洞口裡溢出來,而另一隻眼睛卻因為麻醉,硬生生地乾枯著。出院後,我打開空白的手稿如是寫下:花了五年,我很高興,終於學會了迷失。
回到文本上,我想大略談談這本詩集的整體構思。神棍這個詩題是在整理詩作之餘脫口成出的,看著自己的作品,在大量連續的閱讀中隱隱然察覺了我詩作的方向性(雖然這是我的寫作時深惡痛絕的部份),那也就是在神祕感和預言性上的執迷,我認為每件事物都有與生俱來的神祕感,就像那些事物的背面,無法直觀卻也存在;而預言性是文字本身的能力展現,它不被綁束不被邏輯甚至具有超越自我生命的延續存在,意即它可以存活在語言消失的以後或地方,成為一種鐵證或者那些值得錯誤的景觀。總的來說,這兩者組成出了一個字:新。那一切事物也站不住的點,我們鍛鍊體力、整束裝備,最後甚至連「自己」這對它來說多餘的部份也都拋下了,一次次地朝它的上坡衝去……。
能支持我的,只有對所有事物皆存的神祕感與我對時間這一介詞的魯莽預言。而這不就是一個神棍的工作?我們是那(文字的)神棍,在敲敲打打中(導盲式的鍵盤摸索聲),尋找另一個盲人(先天上的共識),而在一路跌撞中始終沒有懷疑過自己走在詩的路上,並深深體悟了,在詩的眼睛裡(盲人的鼻祖?),你可以是個神棍,也可以是個盲人,除此之外,你甚麼都不是。於是我終於明白在現實中那看似顛倒的事其實都存在了真理,原來寫作其實是進入了一種聆聽的狀態,像個接受器,嘗試濾掉四周的雜音藉以聽見事物本身的頻率,那些忽大忽小的雜音原來是事物相距太近所以產生的彼此干擾,而現在,我們取代了那個介質。把萬物連接在一起,通過我的身體,它們相互寒暄握手故作姿態相應不理,我把這些都寫下來了,直到它們不再說話。
這本詩集分為三輯,輯一為郎中,它主要收編了自一開始為詩(2002~2005)至突然停筆前的作品,紀錄我人生中極為渾沌甚至是鬼畫符的一段;輯二神棍(2010~2012),乃集結了重新出發後的詩作,有關於在我生命中消失的那些年頭,做一次較為大範圍且殘忍地自省;輯三則是群魔,收錄的是組詩們,那些不得不以各自說話的方式來認識彼此的作品;而我也特別在作品與作品間穿插了一些有關於寫作時候產生的心得與觀想,總共有「唵嘛呢叭咪吽」六則短文,冀希與讀者們產生另一層有別於詩的對流方式。
在這裡我必須坦承其實打從心底從不諱言自己真的很想成為一個詩人,雖然這條路看起來還很遠很遠。而我在這裡由衷地感謝你們的支持,無論是我認識或不認識的,謝謝你們讓我行走在這條路上,一直懷抱著一份回家的感覺。
〈螺絲〉
我一生都活在節骨眼裡
出生時
我頭頂上就有個傷口─
無法痊癒的憤怒。
當我擰進妳的身體裡:
被動的愛人
我們婉轉地傷害著彼此
啊,在最沉默而又激情的吻合中
以我炙熱的體溫
為妳車造一條,雪亮的膛線
神說:悲傷。當疼痛賦予生命更遠的視野
由無數精密螺旋體裝配出的
人類。我研究你們
在沒有盡頭的生產線上
木然隨時崩潰的表情
以極其嫻熟的動作
完美操作構造簡單的巨大機器
在一個又一個不被連貫的噪音中
粗糙地將彼此鎖入
輪迴,我一生都在形容你的模樣
復活節前夕,雨
夢中我生鏽得厲害
踮著世人看不見的腳尖
憂懼的步伐,發出
與大地告解的黑色哭聲
逆時針,我禱告
每一次自轉
就是對宇宙的一次體會
直到觸及彼此最艱深的描述
我是如此活在極端裡
千萬光年之外
將自己深深嵌入
這一體成型的世界
一個冷眼的 x
〈我的眷村
〉
老舊平房
拉來陽光評評理
誰比較高
石縫小草卻總是
露珠的天堂
邊坡小狗追逐
豆漿伯清晨的起床號
有一搭沒一搭的
把我兜下了床
還有在夢中一直
握著的彈弓
鞋兒禁不住趾頭的呵搔
開口笑了
牙刷還賴在杯裡
蓬著頭不肯洗澡
咯 咯 咯
誰一溜煙轉出金色的小巷
死黨的背影
已消失在操場那頭
笑聲
還在追
〈括弧〉
( 喜歡妳低頭的樣子
腰桿微微地弓滿心事
妳熄燈的右手
寫在枕下那尚未發芽的囈語
向左側翻了輪廓
恰好是一句晚安的長度
夢從上游中抽出一條魚骨
魚頭焦急地尋找故事的身軀
在流失的坡度中
然而結尾是一種完美的動作
我們總貪心地
劃不完青春的河流
哀傷我甦醒的樣子
妳張開捕夢的雙臂
緊緊地將我 )
〈玫瑰
〉
第一次看見自己長出了刺
也是第一次
我忍住了
傷人的衝動
玫瑰是從玫瑰這個字
演化而來的
玫瑰不相信神
因為它知道
自己是神所發明的最後一個字
今早你悄悄對我說
昨晚夢中你以落葉的姿勢
飛進我的身體
這才發現
裡頭全都是蝴蝶
玫瑰是群居的生物
它們遷徙的時候
年老的玫瑰
總刻意走在隊伍後頭
把自己當作星星的獵物
為了守住這個祕密
玫瑰開始向內生長
而你早就猜到
每朵玫瑰
都有相同的深處
〈我想我可以
〉
以原諒一個人的眼睛
去愛上那個人
即便跟你說了所有
關於石頭的故事
昨晚月亮上
還是下起一場雨
你知道我正在暗示
我可以
為你造一條鐵路
嗚嗚穿過內陸的湖泊
日子一再枯萎
我聽見那些藏匿過魚卵的石頭
在你背影裡裂開
那個人的眼睛
此時正望著月亮
望著月亮裡
那掩人耳目的雨勢
一整晚月亮在我們眼裡
又圓又缺
此時我正在火車上
穿過你的屋子
燃燒中的屋子
時間是田裡的稻草人
靜靜看著被一滴水困住的我們
駛進了遠方的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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