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江湖訣‧禪念無鋒》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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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南少俠


首頁圖來源:suc

 「魏少俠,他們過來了。」方臉漢子一路闖入驛站內,腳步尚未站定便急忙開口。


「嗯。」一名青年悠然淡定,啜著茶,緩緩回了一聲。


方臉漢子看他聞訊不為所動,心裡起了焦急,忙道:「魏少俠,他們轉眼就來了,再不部署只怕來不及。」


「別慌。」那名魏少俠淡淡地說道。輕輕將杯放下,又道:「此去由東行五里路有片林子,樹高葉茂易於隱蔽。你帶齊人馬去埋伏,這裡由我將就應付。」


方臉漢子一頓,神情錯愕,道:「魏少俠不是當真吧?這群賊人來勢洶洶,只憑少俠一人之力,我怕有閃失。」


那魏少俠連頭也不抬,輕輕一笑,道:「你不必擔心,儘管照我吩咐去辦,讓所有人備齊趁手兵刃,務必截住他們!」


見他自負,方臉漢子神情猶豫,在一陣嘆氣後,轉身出店,帶齊人馬離開。


整間驛站只剩得他一人。


約莫一刻鐘,只聽官道震動,遠處來了一批人馬,直往驛站而來。


馬蹄聲近,隨後在店門口止了聲響。幾名漢子將馬栓牢,陸續進到店裡就座。


那名魏少俠也沒拿眼去瞧,他背著店門,自顧自地啜著茶,絲毫不為所動。


漢子們闖入小店,本是大聲談笑,才進店裡,卻見得一名青年自斟自飲,登時面面相覷,聲響漸漸熄了。


幾名漢子獨獨點了一壺酒,解下兵刃圍桌而坐。一個個眉頭深鎖,彼此竊竊私語,似乎料不到,整間小店獨有一名青年自斟自飲。


魏少俠微微一笑,心知他們不過是裝腔作勢。待要喚來小二添水,耳邊聽聞一陣馬蹄聲,他臉色驀然大變,不待來者靠近,當即奪門而出迎了上去。那五人摸不著頭緒,居然也沒攔阻他,任由那名魏少俠離開。


縱馬過來的正是方臉漢子,魏少俠見到是他,心底一沉,直叫不好。


「魏少俠,這邊沒事吧?」方臉漢子翻身下馬,殷勤問道。


魏少俠神情肅穆,慍道:「陳大哥,你怎麼回來了?」


方臉漢子一愣,道:「我怕魏少俠抵擋不住,才將人馬給折回來助你。」


魏少俠見他不聽安排,心底火惱,道:「陳大哥瞧你辦的好事!」話才說完,翻身上了方臉漢子的馬,旋即策馬而去。


方臉漢子摸不著腦袋,心底犯嘀咕,仍舊跟了上去。


一到林子邊,遠遠便見著魏少俠駐馬的身影。方臉漢子靠上前去,卻見兩具屍首吊在樹梢,隨枝頭擺盪。


林木高大茂榮,兩人卻被吊在葉疏之處,顯然刻意而為。


方臉漢子大驚之餘,不禁脫口「啊」了一聲。兩人正是自己派來此地探查的探子,豈料不過來回的時間,便身死此地。


方臉漢子又怒又愧,想不到自己一念之差,卻讓兩位手足兄弟喪命於此。他忍著怒意,低聲問道:「魏少俠,是誰下手的?」


那名魏少俠騎在馬上,調撥馬頭,面無表情,道:「陳大哥,這兩位兄弟是因你而死。」


「是,是陳某的錯,我不該莽撞行事,只是到底誰這麼大膽?」方臉漢子聽聞指責,低聲下氣地回道。


那方臉漢子名叫陳無常,無常並非本名,只是他為人喜怒無常,脾氣古怪,因此人人喚他為無常。久而久之,倒也沒人記得他原名為何。


陳無常乃是江南君子門的領頭,君子門與一般鏢局相同,舉凡看家護院、走鏢送貨,一概視價錢承接。只是一般鏢局須由官府管轄,並且列名在冊,陳無常不願處處受到官府制肘,於是開立君子門,有道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是為當初創立初衷。


至於那位魏少俠,名叫魏君唐,人稱「江南少俠」。


魏君甚是年青,不過二十餘歲,但出道得早,因此名聲頗為響亮。


他十五歲初出茅廬,在太湖邊上與流星教兩名旗主動手,堪堪只出上兩招,便力挫二人。


此役過後,聲名大震。


近年來更力敗各路綠林,一時無兩。雖然年青,卻沒人敢小覷。


「這些人全是金國探子喬裝,在驛站那五人,不過是他們故意派來虛張聲勢的小角色,對方眼下有急事要辦,自是不會多作休息。我早已料到他們不會歇息,所以讓你們埋伏在此,截住之後,我自然會尋後路擒拿帶頭之人。」魏君唐淡淡地道。


陳無常一張臉脹得通紅,道:「是我魯莽,壞了少俠大事。」


魏君唐嘆了一聲,道:「這不怪你,是我不及細說。如今讓這些探子潛入,禍事轉眼便要發生。」


陳無常面色凝重,道:「陳某闖下大禍,連累得少俠善後,實在過意不去,現在有負所託,少俠的定金應該奉還。」他說著,便要從懷裡掏取銀兩。


魏君唐伸手阻攔他,道:「陳大哥,魏某並非有意責難,只是方才一時情急以致口不擇言,望陳大哥見諒。近日時局動盪,倘若日後還需陳大哥幫忙,還請不要推辭,這事關我大宋安危。」


陳無常一聽,連忙抱拳,道:「魏少俠言重了,日後若有用得著陳某,請少俠儘管吩咐,我君子門自當戮力而為。」


「既然如此,君唐也不客氣了。」只見他取出兩張銀票,交付陳無常,道:「此地屬臨安府管轄,兩位弟兄身死金國探子手裡,只怕不易與官府交待,這裡區區幾十兩,算是君唐給兩位弟兄安家財,請陳大哥不要推辭。至於方才君唐冒犯,還請陳大哥不要放在心上。告辭了。」話說完,只見他縱馬而去,揚起一陣沙塵。


「將他們兩人解下,速速埋了。做事利索點,別讓官差發現了。」陳無常看著魏君唐遠去,低聲喝道。


此地乃是交通要道,為免多惹禍端,餘下幾十人連忙將兩人下葬,不過一盞茶時間十來人便走個乾乾淨淨。


*     *     *


一連趕了半天路程,魏君唐來到一間古寺。他走路無聲來到寺門,見一位約莫八九歲的小沙彌,倚門而坐。


「小師父,住持在麼?」


看門的小沙彌正在打盹,聽見有人說話,慌慌張張地起身,搖著尚未清醒的腦袋,問道:「找……找誰?」


待轉醒之後,小沙彌定眼一看,身前站定一位青年,只見他上身衣裝大襟交領,下身穿一條合襠棉褲,藍衣褐褲,頂上綁著一條青巾,作尋常武夫打扮。


再往臉上瞧,一對眉毛深黑,雙目如劍,眉宇之間透著英氣。看他直往自己笑,小沙彌趕緊雙手合十,問道:「請問找誰?」


魏君唐微微一笑,道:「小師父,住持在麼?」


小沙彌搖搖頭,道:「住持外出辦事,不在寺內,您叫甚麼名字?」


「我姓魏。」


小沙彌點頭道:「原來是魏施主,住持等會兒就回來,您要不要進來坐坐?」


天色尚早,魏君唐心底稍作盤算,便欣然應允。


他一路隨著小沙彌穿過大殿,進到內室。


眼前一磚一瓦,景象萬分熟悉。他從小便在這間寺內長大,對這裡瞭如指掌,只是離寺已久,除了自己的師父無方住持外,再無人識得他。


進到內室後,小沙彌安排他入客座,隨後拉開一旁的櫥櫃,翻找茶具。東翻西尋好一陣,才捧出一套茶具,不熟稔的模樣,讓魏君唐不禁莞爾,出聲提醒道:「右邊是主持愛喝的普洱,左邊才是拿來招呼客人的香片,別拿錯了。」


小沙彌拉開櫃門一看,果真如此,愣道:「您怎麼知道?」


魏君唐笑道:「這套櫥櫃乃是我親手所造,我自然知曉了。」


小沙彌一聽呵呵傻笑,喜道:「您是木匠麼?太好了,木匠師傅您得來幫我瞧瞧,我房門被蛀蟲吃得蝕了,待會兒抽空可要幫我修一修。」歡欣鼓舞的模樣,甚是天真。


魏君唐哈哈大笑,道:「小師傅,我不是木匠。」


原本心裡甚是期待,聽得魏君唐潑上冷水,小沙彌悵然若失,急道:「你真不是木匠師傅麼?那你怎麼會造櫥櫃?」他房門蝕壞,夜風一來便嗤嘎作響,這幾天總是睡不安寢,才格外企盼能修理妥當。


魏君唐不忍見他失望,便道:「我雖不是木匠,不過待會兒有空,我過去看看便是,興許能幫上一點忙。」


小沙彌大喜,連忙謝道:「好好,謝謝您了。」


「性德,甚麼事情這麼高興?」門外傳來聲息。


小沙彌聽聞聲音,喜道:「住持回來了。」話才說完,一名白鬍飄灑,身穿袈裟的老者,面容和藹,施施然地進門。


小沙彌見到住持現身,這才放了心。這間諾大的寺廟,難得由他一人看守,但他畢竟只是孩童,對人情世故毫無所悉,兼又不知如何招呼來客,才會初見面,還不知對方是誰,便將人帶入內室之中。


魏君唐見到無方,連忙起身行禮,道:「師父清健如昔,猶勝當年。」


無方住持進門後見到他,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唐兒來了。性德,你去煮水過來。」


性德諾了一聲,轉身而去。他臨走之前還望了魏君唐一眼,深怕他食言,只是魏君唐正與無方談話,沒瞧見他的焦急。


「唐兒今日怎麼有空過來?你近年來形色匆匆,此番前來,只怕是另有要事吧。」無方住持問道。


魏君唐聽得無方問起,神色端正,正色道:「讓師父笑話了,徒兒這幾年在外奔走,沒時常來探望您,還請師父原諒。」


無方住持哂笑道:「無妨,你所做之事全為眾生著想,好得很,好得很。師父聽聞你這些日子的傳聞,心裡很是歡喜。」


魏君唐恭敬地回道:「最近徒兒接獲線報,得知金國探子入境。」


無方住持道:「這幾年邊界紛擾,金國派遣探子潛入宋境時有所聞,倒也不稀奇。」


魏君唐將茶具擺設妥當,回道:「不,此事大有蹊蹺,徒兒得知這次歸元門首領親自出馬,才不敢大意。」


聽聞此事,無方神色淡定,微微一笑,道:「依你之見,應該如何?」


魏君唐停下手邊物事,神色肅穆道:「藏寶圖在寺內,目前無人知曉,是我們得利之處。」


無方住持點頭,道:「你與我一般心思,這次歸元門首領親自前來,也許已出盡法寶,萬不得已。」


魏君唐點頭道:「正是如此!」隨即嘆道:「只恨徒兒沒早一步截住他們,眼下他們已潛入我大宋國境,要追查起來,實是難上加難。」


「你倒不必自責,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凡是有因必有果,若非因生,何來有果?既然他們來勢洶洶,我們加倍小心便是。」無方住持淡淡回道。


魏君唐點頭,道:「師父教訓得是。」


無方住持道:「要知道,一切善惡皆有因,有因即有果,無須執著於小枝小節。」


魏君唐問道:「師父所謂的小枝小節,是指何事?」


「妒仇慾恨便是小枝小節,他們依附因果而生,終為因果而死,若因果不生,妒仇慾恨便無從而起。」無方住持說道。


魏君唐點頭稱是,道:「是,徒兒受教了。」


這時性德正好將茶水提進房,魏君唐以三指之力接過茶壺,將滾水加得恰好,不致溢出。


性德見他坐著捏起茶壺,卻絲毫不顫動,甚是佩服。於是拍手叫好,道:「魏施主好厲害。」


魏君唐聽見他稱讚,再見他步伐身形,全然不會武功模樣,心裡疑竇,於是轉向無方問道:「師父,性德還沒習武麼?」


「性德入寺兩個多月,寺裡事務尚未熟習,才會一再拖延。」。


「性德你得多加努力才是。」魏君唐說罷,向無方遞上茶水,道:「師父請用。」


無方住持接過茶水,卻滴水未沾,只見他若有所思,道:「這些年受命保護藏寶圖,引得不少人覬覦,我年事已高,這件事情遲早得另做安排。」他今年已是七十餘歲,身體縱然健朗,卻也免不了有衰老跡象。


「師父您身體清健,這事還可暫且緩緩。」魏君唐甚少見師父煩惱,連忙回道。


無方住持哈哈一笑,道:「藏寶圖事關重大,我不得不費些時日去另作安排。」


性德站在一旁,聽他倆談話嚴肅,不由得好奇心起,問道:「甚麼藏寶圖?裡頭有很多錢麼?」


無方住持微微一笑,道:「性德,你喜歡錢麼?」


性德囁嚅道:「我……我不知道。」


「藏寶圖裡頭當然藏有錢財,只是非我們所有,便不可任意妄取。」無方住持回道。


「是,性德明白了。」性德低著頭回道。


魏君唐見無方毫不隱晦,將這件重大秘密說出,不由得微微擔憂,低聲道:「師父,性德年紀還小,提起這事只怕不妥。」


無方住持哂笑道:「無妨,眼下寧遠寺只有我與性德兩人,無事不可說。」


魏君唐一怔,當年他離寺出走江湖,寺內少說還有幾十名僧人,去年回來也有十來人,不料現在只剩無方住持與性德。況且性德還是兩個多月前才進寺,只怕過去有段時日,整間寺院只有師父無方一人。無怪乎性德還沒習武,要灑掃這麼一大間寧遠寺,恐怕得費上一整天,正因為這樣,才會無暇習武。


「其他僧人呢?為何全都走了?」魏君唐問道。想不到曾經香火鼎盛的寧遠寺,如今已是這副景況,他心裡甚是感嘆。自小所居之地,如今殘破不堪,怎麼不教他黯然。


無方住持淡淡地道:「人各有志,若有心向佛,何處不能修行?他們要走也是一種緣分。」


沿途過來,魏君唐曾有發現一座新寺院,想來那些僧人全都往新寺院而去,相較之下寧遠寺甚是殘舊,不比外頭那些高塔大廟,無怪乎留不住其他僧人。


「既然只剩師父與性德,不如我回寺住下,也好有個照應。」魏君唐說道。


本以為師父會答應,沒想到無方住持卻搖頭,道:「你身負要事,住在這裡只怕有所不便。」


魏君唐沒料到師父會這麼回答,忙道:「徒兒怕金國賊人前來盜竊藏寶圖。」


無方微微一笑,道:「我聽說歸元門擅於匿蹤蒐情,可是真的?」


魏君唐一愣,不知無方何以岔開話頭,仍舊回道:「確實如此。」


無方點頭道:「倘若他們知道江南少俠屈居寧遠寺,作何感想?」


這時魏君唐才明白師父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嘆道:「只怕他們掘地三尺,也要搜出寶圖。」


「你能明白就好。」


性德在旁一直聽聞藏寶圖,卻不知究竟藏些甚麼,他年紀尚輕,耐不住好奇,於是鼓起勇氣,開口問道:「住持,寶藏都藏些甚麼?」


魏君唐從來不曉得裡頭倒底藏了甚麼寶物,只知事關重大,是為大宋血脈,萬不可讓賊人竊取。只是師父從來不提,他也不好開口詢問,但藏寶之秘守了近十年,難免想明白裡頭有甚麼物事,居然能引得金國人馬爭奪。


無方住持看了他倆一眼,知道魏君唐也想了解裡頭物事,便道:「既然你們有意得知,我便說予你們知曉。性德,你一齊坐下來聽。」


「是。」性德連忙尋了一張矮凳,喜孜孜地搬上前坐下。


「當年太祖開國,曾聚集一批金銀寶物,其中泰半由後周皇宮搜得,當時局勢尚未穩妥,太祖避免將領爭奪,便命人藏起,並繪有一幅藏寶圖。自宋室南渡之後,此圖便輾轉交付寧遠寺所管。」無方住持說道。


魏君唐不明其中道理,問道:「既然這張藏寶圖至關重要,為何朝廷不派人看管,卻是由得咱們守住這項秘密?」


「這圖乃是太祖贈於柴家,太祖曾有訓示,不可加刑於柴家後人,伴君如伴虎,為免柴家後人遭受皇室迫害,當年太祖將此圖交付柴家後人,以防後代不守訓示。既然此圖重要,柴家後人自然不會親自保管,以免一損俱損。而寧遠寺寂寂無聞,私下又與柴家交好,自然是藏匿的首選。」無方住持淡淡地道。


魏君唐點頭稱是,道:「想來裡頭財物大有顛覆宋室之能。」


無方住持搖頭說道:「藏寶財物雖巨,終究只能富甲一方,太祖知柴家無反叛之意,卻也不得不防,想藉由藏寶顛覆大宋,只怕不容易。」


性德心急,連忙追問道:「住持,裡頭到底藏了甚麼呢?」


無方住持呵呵一笑,道:「你莫要著急。自從太祖封寶之後,再無人進入,據聞裡頭藏有丹書鐵券,持有此券者,縱然是大宋皇帝也不可妄殺。除此之外,還藏有拳經棍譜,以及其他武功秘笈。正是這些武功秘笈,這幾年藏寶消息走漏後,各方人士都亟欲得到,以致你爭我奪,殺戮再起。」


「師父,這些武功秘笈,太祖是如何得來?」魏君唐問道。


「若然有朝一日你至高無上,天底下的事,自然就不難辦到。」無方住持淡淡地道。隨後他向著性德,問道:「性德,寶藏裡頭你最想要甚麼?」


只見性德滿臉欣喜,道:「我要丹書鐵券。」


無方住持哦了一聲,道:「你不拿武功秘笈麼?不想無敵天下麼?」


性德搖搖頭,道:「打架要給官差大人抓的,我有了鐵券,就不怕官差大人了。」


聽他言語童真,兩人不禁莞爾。


「性德年紀雖小,說話卻不無道理,你行事雖為了大宋,畢竟殺人傷人都於法不容,為師只怕你因此惹上官府。」無方住持道。


「我會加倍小心,多謝師父提點。」魏君唐回道。


「以武逼人不過是下乘,若要人口服心服,須有大智慧。」


「是,弟子明白。」


師徒兩人相談甚歡,直至半夜,性德耐不住疲累,早早便上床就寢。


魏君唐在寧遠寺留宿一晚,翌日一早起身後,記起昨天性德的請託,先將他房門門軸修理妥當,隨後再向無方住持告別。


他知道無方習慣早起做早課,來到房門口倒也不敢貿然敲門打擾,便立於門外靜候。


才剛站定,便聽得無方住持在房內叫喚。


「弟子一時不察,打擾師父早課,還請師父原諒。」魏君唐一入門便告罪。


無方住持笑道:「不打擾,我知道你即將要走,不願耽誤你行程,這才叫你進來。」他說罷,轉身取下懸掛在書櫃旁的長劍,交付給魏君唐,又道:「唐兒,你劍術既精,師父便送你這把禪念劍,望你日後行走江湖,能心懷禪念。」


此劍乃是無方晚年所持,劍身古樸無華,劍鋒內斂,除去中間約兩吋的銳口外,其餘皆是鈍口。


知道此劍是無方珍愛的藏劍,魏君唐忙道:「師父,此劍您一向珍藏,徒兒不能收」


無方住持哈哈一笑,道:「貪嗔癡三毒於人無益,我若惦記此劍,無疑是心存癡毒,況且此劍於我無用,希望你能善用此劍,切勿妄殺。」


魏君唐將劍繫於腰際,道:「今日師父贈劍之教,徒兒定當銘記於心。」


無方住持頷首稱是,道:「你行正道之餘,若能少行殺戮,也是天下之福。別耽擱時辰上路,這就去吧,為師還得做完早課。」


他明白師父不願他在此耽擱,於是行了一個大禮,道:「倘若弟子得閒,定會回來探望您。」


只見無方住持將門掩上,低聲回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緣起緣滅,你不需執著。」


出了寧遠寺,魏君唐特意回頭探望,只見這座古剎寧靜幽然,靜心聽聞,似能聽見無方主持誦經之聲。


這些年疏於養護,寺門長年日曬雨打早已斑駁不堪,而護院圍牆上爬滿了藤蔓,糾結纏繞,觸目驚心。


門口本有立一座石碑,上頭刻字已模糊不清,難以分辨。透過敞開的寺門,遠遠見到性德正灑掃庭院,往年香火鼎盛時,此刻大殿內早已擠滿香客,哪若此時如此淒冷?再看一眼大殿,只覺殿內大佛幽暗無光,不若他幼時初來那樣,老遠便見到殿內大佛金光閃耀。


「緣起緣滅,你不需執著。」魏君唐想起告誡,心裡只覺一陣酸澀,揹起包袱,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連趕了幾里路,才放慢腳步。


他於幼時便讓父母拋棄在集市,還是讓無方住持見著,帶回寧遠寺收養。出家人無子,且他從未剃度,因此不隨著其他僧人稱呼無方為住持,而是稱他為師父。他雖有幸得無方收養,兼又傳授武藝,但直至成人,甚少有一日欣喜愉悅。


幾次他隨著寺內僧人外出採買,往往見到其他孩童成群玩樂,自己卻獨身一人。


出家人無樂無悲,終日待在寺內,哪會與他玩樂?他所見之人不是誦經禮佛,便是坐禪修行,是以每次外出採買他定要一同前去。


外頭的孩童他雖一個也不認識,但能遠遠地看著他們玩鬧,已是心滿意足。縱然有幾次想上前攀談,總因怕對方驅趕而不敢。


長年待在清心寡欲的寺院中,從未有過玩樂,他每每見到其他孩童笑鬧頑皮,便暗自神傷。


幼時他曾調皮玩鬧,抓取小老鼠綁其尾巴作樂,卻讓無方縱放。每當他捕獲飛禽走獸,屢屢讓無方釋放。


幾次下來,他倒也索然無味。


既然離不開,又沒能玩樂,也正是這樣的機緣,魏君唐自小熟習武藝,如此心無旁騖之下,竟也練就一身高明武藝。


幼時雖覺寺裡無趣,但這幾年出門在外,只覺江湖險惡,不若寺裡平靜安穩。他年紀尚輕,卻已有隱世之念,若不是事情危急不得不辦,只怕他會棄之不顧,不願再淌渾水。


當年他初出寺院,受無方所託,護送太湖幫二小姐回府,豈知半途遇上流星教兩名旗主。當時太湖幫與流星教為爭太湖渡口,借以收取往來過湖渡費,因而大動干戈,流星教得知太湖幫二小姐自寧遠寺禮佛歸家,特意派出兩名旗主連同十多名教眾於半路埋伏,欲脅持二小姐以迫太湖幫就範。沒想到兩名旗主都在一招之內便敗給她身旁的少年,也正是如此,魏君唐從此揚名江南。


離開寧遠寺已久,魏君唐格外懷念這份安穩。他如今名頭響亮,天天都有人來尋他,要麼有事請託,要麼欲一較高下,實是煩不勝煩,惱之又惱,幾次下來乾脆化名外出,省去這些糾纏。他初涉江湖時,無方曾經告誡淡泊行事,如今想來格外諷刺,若非他當初亟欲揚名,不願終日困於寺內,這才使出渾身解數,又兼那兩位旗主小覷了他,才會讓他一夕揚名。遭致如今欲貪得閒空還得躲躲藏藏,一想起此事,不由得嘆氣。


走在官道上,魏君唐將長劍貼身藏於衣褂內。君子雖有配劍之雅,但身懷兵刃孤身上路,遇上官差難免多做糾纏,為除卻麻煩只得小心藏起。


再走幾里,忽聽路旁長草傳來異聲。他學武既久,耳目靈敏數倍於常人,當下聽見聲響,便暗自提防。只是再行一段路程,身邊撥草異聲如影隨形,似是有意跟蹤,他在明敵在暗,不敢貿然探查,只得裝成若無其事繼續趕路,一邊暗自留神,以免對手暴起發難,猝不及防。


正當他遇上岔路時,身旁的長草突然走出一人。原本以為草叢那人有意為難他,才會時時留神,片刻不敢走岔了心思。沒料這人一身狼狽走出長草叢,抬頭見到魏君唐,神情一愣,甚是吃驚模樣。


魏君唐防備多時,這時見到那人模樣,也不禁一怔。那青年約莫跟他一樣年紀,身穿盤領衣裝,頭頂還纏了一條皂羅巾,面白如玉,模樣甚是俊美,一身白衣盡覆塵土,多處汙黑,衣褂下擺還微濕,樣子極是狼狽。


「冒犯閣下了。」那青年迅速鎮定,雙手一拱說道。


對方言行甚是有禮,魏君唐抱拳回道:「不打緊,公子無恙吧?」


青年面露苦笑,道:「方才我走岔了路途,迷失於草叢間,若有冒犯,還請海涵。」


魏君唐見他裝束並非宋人,便道:「不敢當,聽閣下口音,可是北方人?」


青年作了一揖,道:「是,在下徐萬嚴,乃是開封府人,正要前去臨安。」


魏君唐不願自報名號徒留擾煩,便以化名回應,當下回禮,道:「在下魏明何,正是臨安人,徐兄要往臨安,或許我可代為指引。」


徐萬嚴露齒而笑,道:「如此甚好,在下便厚顏一回,有勞魏兄。」


魏君唐自幼在寺院裡薰陶,言行舉止彬彬有禮,自從出入江湖後,終日與武夫為伍,甚少與讀書人家接觸。今日見到徐萬嚴如此有禮,似是一名讀書公子,甚有好感,加上自己也要前往臨安府,便答應相助。


「此地往南便可直通臨安府,眼下還有一段路程,徐兄一身落拓,不如在前面寺院休息一宿,明早便可到都城。」魏君唐說道。


徐萬嚴行禮回道:「一切有勞魏兄,但憑安排。」


兩人一路暢談,頗為快意。魏君唐這時才知,原來徐萬嚴在金國乃是大戶人家,他自小便嚮往南宋繁華,這次前去臨安,為的便是一睹臨安的繁榮熱鬧。魏君唐見他口乾舌燥,便取出水袋供他飲用。徐萬嚴當下也不客氣,捧著喝下半袋,這才罷休。


「徐兄這次前來大宋,何以身邊不帶隨從?」繼續上路後,魏君唐問道。


徐萬嚴尷尬一笑,道:「我嫌他們太過礙事,便遣走他們。」


魏君唐愕然,道:「這幾年道上不甚太平,尤其邊界猖狂已極,恕魏某冒昧,徐兄此舉太不明智。」


徐萬嚴連連稱是,道:「魏兄見教的是,是我疏忽了。」


魏君唐見他謙遜回應,連忙道:「不敢,在下並無指責之意,只是徐兄一人孤身上路,恐怕不妥。」


徐萬嚴笑道:「我見魏兄也是獨身一人,想必宋境太平得很。」


「這……這全因在下熟知此地,才敢如此大膽,一般商客旅人多半結伴而行,或僱請武師護衛,似我這般大膽的,實在少數。」魏君唐身懷武藝,便獨來獨往慣了,為了不洩漏身分,只好編造理由搪塞。


徐萬嚴道:「原來如此,我本以為魏兄習過武藝,才敢孤身上路。」


魏君唐打了一個激靈,他處處留心自己,不致暴露,沒想到被他一眼看穿,難免訝異此人的眼力。雖然如此,他仍舊面色不改,淡淡笑道:「在下不過學過幾年粗淺功夫,若要憑此往來縱橫,還差得遠了。徐兄眼力真好,想必也曾學過武功?」


徐萬嚴哈哈笑道:「我騎馬射箭還行,若要說到武功,可就半點不通。方才我是見魏兄貼身藏著兵刃,這才多做猜測,還請魏兄不要見怪。」


魏君唐一聽,暗自放心,笑道:「君子有配劍之雅,若讓官差見著,難免多做盤查困擾。徐兄見微知著,令在下佩服。」說著同時,將配劍取出。


徐萬嚴哈哈大笑,當他見到禪念劍,笑聲漸消。


徐萬嚴蹙眉道:「我見這把劍劍鞘樸實無華,鞘身上頭的雕飾有的崩落,有的因手握日久,隱有消抹之態,年歲已久,想必是把好劍。」


魏君唐心底一驚,他見徐萬嚴不過瞧上一眼,竟能分析通透,深覺此人不簡單,當下笑道:「徐兄這等眼力,真是在下所不及,此劍乃是我師父所贈與,實不相瞞,我略懂劍術,卻不懂劍之好壞,這劍由我所持,也算是糟蹋了。」


徐萬嚴微微一笑,道:「魏兄自有一股風範,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劍也是相同道理。劍有其劍性,倘若魏兄能熟知此劍劍性,想必功力能更上一層。」


兩人一路談笑,甚是快意。魏君唐沒到過北方,徐萬嚴則對他細說金國生活,讓他聽得心神嚮往,再逐一比照大宋生活,果有不少出入之處。


如此走走聊聊,於日落前,終於來到一間小寺院。


「我往來臨安經常借居此地,請了。」魏君唐立身門前說道。


徐萬嚴瞧了一眼門匾,念道:「金剛寺。」隨即又道:「想不到這樣一間小小寺院,卻是取了這樣正氣凜然的名頭,可有一種名不符實之感。」


魏君唐正色道:「徐兄千萬不可這麼想,要知此寺是由嵩山少林金剛堂首座空然大師所創,萬不能褻瀆。」


徐萬嚴面露愧色,道:「是,是我冒犯了,不明其故還大放厥詞,讓魏兄笑話了。」


魏君唐道:「魏某並非有意教訓,只是今日我們借居此寺圖個方便,不好因此得罪了裡頭住持。」


徐萬嚴點頭稱是,道:「是,徐某明白了。」


兩人到了寺門,一名僧人雙手合十迎上前,問道:「兩位施主可是要禮佛麼?」


魏君唐表明借居之意後,讓僧人領到客居廂房。


兩人分住兩間廂房,魏君唐才將行李整理妥當,徐萬嚴便來敲門。


「徐兄真是好興致,若你不覺疲累,我便帶你四處看看。」魏君唐笑道。


徐萬嚴聞言也是一笑,道:「正有此意。」


金剛寺院落不大,不過分成前庭、中殿、後廂房三部分,前庭供香客休憩,中殿又分若干小堂,而後廂房便是寺內僧人,以及掛單遊僧、香客居住之處。


不過一刻鐘,兩人便將整座金剛寺逛遍。


「金剛寺雖小,樓房寶殿卻甚新。」徐萬嚴道。


「當年空然大師因金國南下,因此自少林院出走,遊歷至此地,相中此處地勢,建了這座金剛寺。創寺說來不過幾十年,才得以如此嶄新。只是金剛寺建成不久,空然大師便圓寂,目前寺內的主持是師弟空寂大師。」魏君唐回道。


徐萬嚴問道:「空然空寂兩位大師源自少林一脈,想必武功造詣不凡。」


魏君唐搖頭道:「這點我倒不知曉。」


再聊一陣後,兩人便回房用素餐。入夜無事,於是早早就寢。


翌日一早,魏君唐起身後,前去敲響徐萬嚴房門,在外頭候了一陣,卻是無人應門。


一名僧人見魏君唐候在門外,便道:「徐施主一早便到住持房前求見了。」


魏君唐道謝後,前去住持廂房尋人。還沒走近,便聽得有人談笑,待魏君唐穿過一個進院,便見到空寂和尚與徐萬嚴正在下棋。


「徐施主從未下過棋,第一次便如此上手,老僧甚感佩服。」空寂持子以待,點頭稱許。


「大師過獎,所謂人生如棋,在下不過投入其中靜心思索,以尋求生之道。」徐萬嚴笑道。


空寂模樣吃驚,道:「徐施主年紀輕輕,能悟出此等道理,真是不容易。魏施主,既然來了,何不進來坐坐?」


聽聞招呼,魏君唐自是一驚,他不願驚擾空寂,於是收斂心神靜心等待,沒想到仍給發覺。


既已打擾,魏君唐便依言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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