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萍
(三)
融融寫人物和環境都特別傳神,我覺得讀起來非常有意思,常常會有觸動。
比如融融寫「我」的老闆,一點不囉嗦,開門見山,讓人一口氣讀完「報系老闆是個喜歡抽雪茄的老頭,矮個子,高顴骨,眼睛深深凹進去,嘴唇肥大,鼻樑上有個節,非常靈活的腦袋架在厚實的肩膀上」,是不是覺得這個人一下子就活動了起來?「煙霧退盡便原形畢露,像個外國和尚似的,目光柔和,滿頭銀髮,一個非常普通的白種老年人」。寫到老闆遇到了困擾他的事、有求於「我」時,「身體顯得格外瘦小,縮成一團藏在煙霧後面」;寫老闆這個不起眼的人有個性和魅力,「他的神采覆蓋一切,與擺設渾然一體,房間裡除了他,別的都讓人視而不見」; 寫他一籌莫展,站起來在辦公室裡繞圈子:「他沒有方向,盲目地擺動肢體,越走越快,袖管擦著身體,皮鞋擦著地板,兩條肥大的褲管,吧嗒吧嗒前後晃動,恍惚兩把扇子,幫他把內心的焦慮排泄出來。」是不是很好笑,但是到底是什麼讓老闆這麼焦慮呢?
比如寫小鎮的男人女人:「南方男人憨厚豪爽,一律穿格子布襯衫和牛仔褲,頭戴一頂寬邊帽。小鎮的女人很少化妝,個子大而結實,也穿了格子布襯衫。」讀起來感覺有一種鮮明的對比和韻律。我們只聽說過中國北方男人憨厚豪爽,南方的女人個子小,現在看到說美國小鎮「南方男人憨厚豪爽,女人個子大而結實」是不是覺得眼睛一亮,格外新鮮?
融融寫常人都有的刻板印象。「我」「走進一家食品商店,正巧沒有顧客,老闆以為我是日本人。」嘿嘿,有多少洋人曾經把海外華人過當日本人呢?一次我開車開錯了,一個路人還說我是韓國人呢。莞爾一笑。以前我和幾個華人小孩子還討論過,假如做了錯事被抓到現行,到底是承認自己是中國人,還是乘機給別的亞裔甩鍋呢?
融融寫小店裡邊的商品「店裡沒有中國貨,一個也沒有。蜂蜜,果醬,乾果,都是村裡人自己做的。」我讀的重點在「一個也沒有」。我們華人在外購物的時候,有時是多麼希望能看到來自故鄉故國的哪怕一點點東西,不管它是什麼,恍惚都能給我們一些安慰,給我們一種安全和存在的確定感。好吧這裡沒有,只有小鎮的出產,倒也新鮮。小鎮人的生活方式讓「我」思考了半天,夜裡反倒睡的平安。讓人對生活方式產生思考了還能安睡。
寫「我」剛到小城辦公室門口停車場:「傍邊的牆上有個金屬盒子,上邊編著號碼,這些號碼就是停車位,一個小時一美金」--很寫實,有生活的氣息,可信。就是感覺到融融寫每個字的認真。本來以為寫到「這些號碼就是停車位」就好了,融融告訴你「一個小時一美金」,讓人很驚豔,好像親臨其境。
這本小說裡寫的主要人物,前面我已經提到了幾個,還剩下約翰和艾瑪,來看看融融是怎麼寫他們倆的。我覺得有不少很傳神的描寫。約翰嗎,最出名的應該數約翰的山羊鬍子。描寫他的側影,好似彎彎的新月,是不是就覺得他的鬍子真的是很翹的,臉比較瘦長,而且他是一個很聰明也很倔強的人?描寫他著急的時候吃飯,竟然把飯菜都落到鬍子裡;遇到好事,他「拍案叫絕,眉毛、頭髮跟山羊鬍子,一起抖動跳躍」;描寫約翰回來了,他「神采飛揚,眼睛、眉毛都在笑」。這樣一個大男人,對於丹卉姐妹倆個,卻有無限的柔情,耐心和細心去成全她們,就因為丹卉救過他的命,還因為在他眼裡,她倆是剛柔相濟的化身,直感歎「如今好女人真是屈指可數了」。「我」和約翰,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不過等到繁華看盡,即便是艾瑪,昔日那麼可怕的女人,最終也贏得了「我」的回心轉意。「我們」各自都讓自己的驕傲橫蠻浮躁自以為是統統掃地,歸於溫存寧靜和美。
艾瑪並不像她的父親是個矮個子;她是一個瘦高個,「濃眉大眼,短髮,長脖子,如果做成蠟像,可與模特比美。但是一旦動起來,就像一陣旋風,好像腳下踩著輪子。」這還不算,「艾瑪的嗓門令人顫慄,兩片外翻的厚唇,靜止時,棱角分明,好像熟透的番茄鮮豔欲滴,一旦動起來,卻像兩件重金屬樂器,乒乒乓乓,驚天動地。」她除了厚嘴唇像她爸爸,其餘沒有一個地方像,對吧?「她總是穿寬大而且質地柔軟的服裝,那身上黃色的套裝,就像沙漠裡的旋風不停地呼呼咆哮。」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女人,「我」對她躲的遠遠的。 凱文也逃離了她,直到他後來悔改,但是他再也不會回到從前了,因為他獲得了新生和自由,從自私佔有的私欲裡解放出來。自由,這也是艾瑪需要的。愛不是緊緊的抓在手裡,讓人窒息,而是let it go。
融融寫男性的性心理、求偶心理,有許多可信、真實和精彩的描述。這部作品是以蘇南民歌《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為象徵意義寫的華人男性的性和情感心理,內心深處對於女性的純潔、誠實、浪漫、嬌羞和含蓄內斂等美好品質和情感的嚮往和追求。《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確實影響了我們華人幾代人,連義大利歌劇《圖蘭朵》的創作,融融在《茉莉花酒吧》好似是不經意地提到了它對西方文化的影響,作為小說中的人物艾瑪和凱文衝突爆發的引子。我們內心深處似乎都有情系茉莉花的感同身受,《茉莉花酒吧》緊緊抓住茉莉花的象徵和夢幻意義描繪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所以讀起來總會覺有很溫暖人心的東西在裡邊,沉重的歷史、創傷和苦難好似是在不經意中觸碰、撕裂、呈現、縫合。茉莉花要傳達的意境就好似是一根縫合創傷的長線,貫穿整部作品,是我們的人性中美和善的一部分。
「我」對茉莉花的意境有一種如夢如幻的辨識和追求;丹卉則是把茉莉花的東方之美加以精心打造,當做復仇的武器和工具利用;凱文則是把茉莉花當作鮮花來採摘的,雖然茉莉花沒有像玫瑰那樣渾身帶刺、具有抵抗的能力,然而茉莉花千回百轉的復仇還是傷到了凱文。醫治好凱文的應該不是茉莉花,而是基督的血。
融融寫到「我」和凱文相同的地方,都喜歡美色美人,但是「我」跟凱文相比,雖然也有脆弱和衝動,但始終有一種理性成分佔據在大腦,「如果我是原始人,此時此刻她屬於我」。但「我」偏偏不是原始人,「我」會考慮前因後果,而凱文是飛蛾撲火在所不惜。寫到「我」對女人的認識和比較:「大陸女人比美國女人更男性化。男人能幹的女人也要幹,其實根本幹不了」;此外「我」還覺得,「大陸女人可不能和日本女人比。男人追求表面上的平等,在中國大陸有過之而無不及。其實女人極其自卑。」我認為是有可信度的。但聽了「我」這番天馬行空似的胡言亂語,你鼻子會不會氣的冒煙?且慢,「自卑」這個詞兒其實也讓人能想很多的,在物質和精神皆匱乏的環境中長大,我們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欠缺,難免自卑,自憐自歎,總想抓住一點什麼。但自從遇到了丹卉,「我」對中國女人的所有偏見和認識都飛到九天雲外,所思所想都是她,單相思也在所不惜。「我」為將要去見丹卉不停選換衣服、洗澡,灑香水,就是為了讓她對自己能刮目相看,被“我”吸引住。「我」單相思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明明知道自己沒有勇氣如此濫情,卻天天操練默念,背得滾瓜爛熟,練得精疲力盡。激情被思念摧毀,頭重腳輕,病倒了,請假待在家裡,什麼地方都不去,除了睡覺,就是喝水吃速食面……有一次已經睡著,夢裡聽見有人敲門,我披衣而起,把燈打開,用手抹一把睡眼,才知道是一場虛驚。」這些都是非常有意思的對男性求偶心理的精緻描繪。寫「我」心情淩亂時,例如「我」回公寓的路上,「到處都是落葉,輕微無力的葉片籍著無形的風力。在空中狂奔亂舞,好像一場彩色的大雪。」
融融描繪雪景:「皚皚白雪,神工妙筆,有的呈塊狀,拋出柔和的曲線覆蓋在灌木上;有的呈直線,貼在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樹杈上,向天空伸展。」後面還有描繪白雪覆蓋了像老婆婆的頭髮一樣的溫和安祥。小處真情流露,詩情畫意躍然紙上。
寫「我」想家了。「啊,看見一個姑娘在家鄉的小河邊,挽著竹籃,頭上插著茉莉花。」這樣的深情和美好,是不是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的,而且是應該守護的?「這時,我才知道,原來自己在精神上是個徹底的孤兒。『我的兄弟』就像冬天裡的暖氣,化解冰雪,催枝吐芽。」好一個催枝吐芽,孤兒領受到大愛。
「秋風把女人長長的頭髮吹起來,好像浪漫的潑墨畫,變化著花樣。」憐愛之情溢於言表。
描寫月亮:「月中有景,天外有天,高山流水,松林平原,好像一張黑白分明的老照片。」本來我以為寫到松林平原就好了,詩歌一樣朗朗上口,大氣。結果作者加了一句「好像一張黑白分明的老照片」,讓人忍不住思襯一下,咦,老照片?這樣平實自然又出其不意的描寫非常多,與人物的命運交相輝映。總之融融把這些都寫的美和靈動,總讓人想到,要是我們不做一些錯誤的事、不做一些錯誤的選擇就好了。上天給了我們一切,我們老是做錯,所以她要寫悔罪和懺悔。我們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的人,有這樣那樣的欠缺,我們要謙卑和感恩。
(四)
《茉莉花酒吧》這本書講述了一個華人男子從一個「修生養性」的念頭出發所經歷的奇遇、衝突和救贖。我也作為一個旅居海外的華人女性,曾對作家融融坦言,如果不是出國了,應該仍然對50-70年代大陸人逃港和90年代中原血禍這二段歷史一無所知。近幾年我業餘也看了一點這方面的資料和紀錄片,有幸讀到融融的作品《茉莉花酒吧》,又有一種全新的體驗和感受。特別是我也有一個表姐在80年代中後期跟隨一些鄉鄰去賣過血,以為來錢容易,結果不幸染病,90年代中不治而亡。我常常想起她,想她少女時天真嬌媚。有一年過年她來我家做客,她穿著好看的線春織錦花襖,紮著2條小辮,挨著我奶奶撒歡撒嬌,還和我們小女孩一起玩耍踢毽子,毽子是用花布條穿過銅錢綁上大公雞美麗多彩的羽毛製成的。最近我去問我媽媽,我表姐到底是哪一年和怎麼死的?我媽媽說記不清了,人死了這麼久了,還記起來做什麼?
感謝作家融融,用她的妙手把這些歷史和小說人物用茉莉花的線有機的連結在一些,展現給讀者一個繽紛、迷失,悲苦,又有希望、能得救和愛的世界。一個好作家的責任是體察、記錄和恢復我們活過的人的記憶,讓我們活著的人思考,並生出勇氣和智慧, 努力使這個世界的不公平減少些,讓它變得更好一些,讓人們活得更好一些。 融融就是一個非常有責任和愛心的華人女作家,我非常喜愛她的這部作品《茉莉花酒吧》,它讓我思考,看見生命的脆弱和不足,想要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愛惜和尊重所有生命和它的年華。
(2020年8月29日於Spoka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