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破風琴一遍又一遍的奏著;戴著五百度近視眼鏡,長著一張馬臉的王老師尖著聲音一遍又一遍的唱著。本來蠻好聽的一首歌,被沙嘎的琴聲和淒厲的假女高音弄得難聽無比。冰蓮的眼皮愈來愈沉重,漸漸的,琴聲和歌聲都聽不見,她的頭開始在點著,前額幾乎碰到前面一排的椅背。
「現在,你們大家跟我一起唱。一!二!三!」馬臉老師的尖嗓子吵醒了她,她把眼睛睜開了一下又闔上。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高高低低的女聲交響著,懶洋洋的一點兒也不帶勁,就像一群低飛的蜜蜂在嗡嗡的響。
忽然,有誰碰了她一下,她吃驚地睜開眼睛。一小團紙塞進了她的掌心,瞌睡蟲立刻趕走,她眨了眨眼睛,打開那團紙。
「馬上開溜,打籃球去。立立」
轉過頭,坐在她隔壁的立立正對著她扮鬼臉。一霎時之間,她發覺跟她一同坐在最後排的琮和景甯已跟著立立一起把身體從椅面滑下去。藉著前排椅背的遮掩和歌聲的干擾,她們領先,四個人開始溜出兼作音樂教室用的大禮堂。她們知道馬臉老師背著門坐,是不會發現的。
五月的陽光好溫暖,五月的微風帶著花香和草香。伸手掬一把暖暖的陽光,閉著眼睛深深吸一口芬芳的空氣啊!好舒服!誰還願意留在那陰暗的大禮堂裡面聽沙啞的破琴聲和淒厲的女高音呢?
籃球場距離禮堂很遠,這時又已經是下午最後一節,馬臉老師不可能發覺,教務處的老師也不至於懷疑他們是溜課出來的,她們儘可以放心的大玩特玩。立立領頭,琮、景甯和冰蓮跟著,一起大模大樣地走進體育器材室,簽條子向管理員領了籃球,就一路傳著球邊跳著走到球場上去。
她們對籃球也並不是特別熱衷,只是喜歡打著玩。在五月下午陽光的照射下,才投了十分鐘的球,四個人就都氣咻咻、汗淋漓,整件童子軍制服都濕透了。
「休息一下吧!」有誰這樣提議。於是,四個人一陣風似的就跑到一棵大樹下,用手帕、甩袖子,胡亂地擦著額上臉上的汗,四張小臉蛋都紅撲撲地像個熟透的蘋果。
「熱死了,不要打球算了!」冰蓮一邊擦著汗,一邊抬起手望了望腕上那個日字形的手錶。四個人中間,只有她一個人有錶,那是她考上初中,她爸爸送給她的獎品。「馬上就要下課,等一下還是到我家去玩吧!」
冰蓮不但有手錶,而且她的家在四個人中也最大,最有錢,有足夠的地方給她們玩耍,還經常有點心招待。自從她們四個人結成了好朋友以後,如果想聚集在一起玩,「到冰蓮家裡去」,就成為不成文的規定。
「好呀!妳今天請我們吃什麼東西?」饞嘴婆景甯拍著手問。
「貪吃鬼!少不了妳一份的。舅舅昨天送了一盒巧克力糖給我,我捨不得一個人獨吃,留著就是要請妳們。」冰蓮笑著推了景甯一把。
正在笑鬧著,下課鈴響了。四個女娃兒站起來拍拍裙子後面的灰土,從另外一條路溜回課室。那在大禮堂中唱了四十分鐘「長亭外,古道邊……」的同學們,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她們曾經「神祕失蹤」了十幾二十分鐘。
戴上那頂厚厚的童軍帽,提著籐條編成的書籃,四個女娃兒手拉著手走出了學校大門。像四隻出籠的小鳥,載欣載奔,飛呀飛的,在五月下午溫暖的陽光下,在紅棉樹夾道的大路旁。
在她們的前面後面,在這條紅棉夾道的大路上歡笑著、跳躍著的,還有許許多多出籠的小鳥──跟她們穿一樣著童軍制服的初中女生,還有穿著淺藍色衣裙,素雅得像空谷幽蘭一樣的高中女生。
幾個高中女生嬌笑著從她們身旁走過。冰蓮忽然緊張地拉了立立一下,悄聲的說:「妳看,那是我的綠萍姊姊。」
順著冰蓮的目光望過去,立立看見了走在她們身旁的藍衣藍裙隊伍中一張特別俏麗的面孔。天然微微鬈曲的短髮,飽滿的前額,略凹的大眼睛,俏皮的小鼻子,菱形的小嘴巴,真是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趕快叫她呀!」立立馬上也緊張地叫了起來。
「綠萍姊姊!」冰蓮鼓勇叫了一聲。
「呀!是妳,冰蓮!」美麗的空谷幽蘭回過頭來,展露出一個甜甜的笑靨,四個小不點兒都看得發呆了。
看見冰蓮呆呆的不說話,綠萍又嫣然的問:「下課了?」
「嗯!」冰蓮機械地點了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同學在等著我,我先走了。再見!」看見冰蓮的呆樣子,綠萍笑了笑,指指在幾步以外等著她的那幾個大女生,向冰蓮揮揮手,就娉娉嬝嬝的走了。啊!那套藍衣藍裙剪得好合身。上衣僅僅蓋過腰部一點,顯得纖腰更細;裙子蓋到小腿肚上,顯得兩腿更加修長。
四個女娃兒先是呆呆地望著綠萍動人的背影,無限羨慕;接著,八目相投,彼此打量。啊!厚厚的童軍帽下面的小臉淌著汗,童軍制服的上衣也沾著汗。高中女生的藍衣藍裙使她們美得像朵空谷幽蘭,而我們的褐衣黑裙卻使我們看來像隻醜小鴨。為什麼啊?
「冰蓮,妳這個傻瓜,為什麼不多跟妳的綠萍姊姊講講話嘛?也好讓我們多看看她美麗的臉孔。」四個人彼此相視夠了,立立就開始埋怨冰蓮起來。
「講什麼話嘛!人家是高二的大姊姊,我們只是個初二的黃毛丫頭,有什麼話好講呢?」冰蓮似乎有著無限的自卑。
「冰蓮,妳的綠萍姊姊真和氣,我抽到的那個大姊姊,從來不理人的。」貪吃鬼景甯嘟著小嘴說。
「妳的雖然不理人,但是還好看嘛!我那個什麼大姊姊又矮又胖,醜得像豬八戒,真氣死人!」琮也湊合著。
於是,立立也想到自己的那個大姊姊,瘦得像根竹竿,鼻梁上架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臉上永遠沒有半點表情。自從她們認為姊妹以後,除了對她笑了一下之外居然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都是校長出的什麼鬼主意,結什麼姊妹班?認什麼姊妹?想起來真是一肚子氣。還是冰蓮運氣好,抽到了校花做姊姊,好不羨煞人!最難得的是綠萍居然對她這樣和氣,不像其他的大姊姊們完全不理我們這群醜小鴨。
「冰蓮,下次妳也請綠萍姊姊到妳家去玩,好不好?」立立向冰蓮建議。
「嗯!妳這個主意不錯,讓我爸爸媽媽和哥哥看看我這個漂亮的姊姊,他們一定很開心。」冰蓮歪著頭想了一想便立刻答應。
走完那條紅棉樹夾道的大馬路,拐了兩個彎,走進一條石板鋪成的街道,冰蓮的家就在石板街的中段。那是一幢典型的老式房屋,也是三四十年前廣州的舊式家庭所慣住的住宅。一大門就有三重:第一道是厚厚的兩扇紅漆大門,第二道是木柵式的拖櫳,第三道是屏風式四扇的小門。真是「門禁森嚴」、「侯門似海」!
然而,冰蓮的家可並不完全舊式。儘管,那是個大家庭,上有老祖母,叔伯姑姑也都住在一起;可是,冰蓮父母那個小家庭卻是地道的新式家庭。在那間深而且大的老屋裡,樓下是陰沉、黑暗而古老的;樓上,屬於冰蓮一家的那個東廂,卻是窗明几淨,佈置幽雅。新式的紫檀傢具總是擦拭得一塵不染,光可鑑人。玻璃書櫥中線裝與洋裝的珍本並列。名貴的瓷瓶,古樸的銅器,名家的書畫,以及應時的花卉、適當地佈置在客廳的四周。原來冰蓮的父親是一位大學教授,而母親也是一位中學教員;所以,他們的家才這樣的充滿了書卷氣。
每一次,冰蓮帶小朋友來玩,她的家總是靜悄悄的,除了佣人,誰也不在家。她的雙親太忙了,忙工作,忙治學,不知不覺就把女兒給忽略了。他們的大兒子康中已經在唸大學,住校,一個星期才回家一次。寂寞的冰蓮,也因此而特別需要朋友。
「阿金,有東西吃沒有?」帶著她的三個小朋友回家裡,才走到樓上,冰蓮就大聲的叫了起來,一面打開了電風扇。
「小姐回來啦!我燒好了一鍋綠豆沙,正用井水浸著,已經很涼了。現在我盛給妳們吃好嗎?」在腦後拖著一條油光烏亮的長辮子的年輕女傭,從廚房裡應聲出來,向四個小女孩微笑著。
「好啊!好啊!我們都熱死了,渴死了!」冰蓮拍著手歡笑起來。
四個女孩子毫不客氣,各自希里呼嚕的喝了兩大碗綠豆沙;然後又湧進冰蓮的房間裡,嚷著要吃巧克力。綠豆沙是清甜的,巧克力卻是甜而膩;吃完綠豆沙再吃巧克力,簡直不是味道。但是,在她們那種年紀是無所謂的,只要有得吃就好。
嚼著甜而膩的巧克力糖,立立開口了:「冰蓮,我們每次到妳家裡,都看不見妳的爸爸、媽媽和哥哥。假如妳要請妳的綠萍姊姊來,他們怎看得到她呢?」
「對呀!立立這個問題很對。冰蓮,妳有什麼辦法沒有?」琮和景甯也一起附和著。
「嗯!讓我想想看。」冰蓮歪著頭在想。「對了!我要在星期日請綠萍姊姊來。到了星期日,我爸爸媽媽和哥哥多數在家的。」
接著,她們又商量用什麼名義來請。有人建議假稱生日茶會,立刻就有人反對了:「那怎麼好意思?那會害綠萍姊姊花錢買禮物的呀!」
「那麼,說是伯父伯母請她來玩?」
「也不好,那樣綠萍姊姊會害怕的。我們小孩子都不願意和大人打交道。是不是?」
「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不過也不能算是大人呀!」
「真是的,那怎麼辦呢?」冰蓮托著腮在發呆。
終於,立立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什麼名義也不要,乾脆就是請大姊姊來玩,那不就得了嗎?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性急的冰蓮當天晚上就徵得爸爸媽媽的同意,星期日在家裡舉行一個小小的茶會。同時,她還寫了一封信寄到她哥哥康中的學校裡去,要他星期天一定回來。
第二天,冰蓮拉著立立陪她去邀請綠萍,綠萍倒是很爽快的答應了。四個小女孩緊張而又興奮地等候著星期日的來臨。綠萍雖然只是冰蓮一個人的大姊姊,但是,她們四個人卻全都是她的「崇拜者」啊!
冰蓮忙碌的媽媽特地花了一些時間吩咐阿金為這個茶會準備了許多好吃的點心:蝦餃、粉果、春捲、馬拉糕、蛋撻、杏仁糊,還有冰淇淋和糖果。四個小女孩全都穿上她們的新衣,然而,她們卻全都比不上綠萍漂亮。因為,綠萍一出現,正值尷尬年齡的她們就全都變成醜小鴨了。事實上,綠萍並沒有特別打扮,她只是脫下每天穿著的學生制服,換上一件淺粉色的印著小小白色玫瑰花的麻紗旗袍,微微鬈曲的短髮上繫著一個小小的紅緞蝴蝶結。可是,淺粉色的旗袍和紅蝴蝶結烘襯得她的雙頰如玫瑰;長及小腿肚的旗袍又使得她顯得更加亭亭玉立,像個大女孩。當她一踏進冰蓮家的客廳時,不但四隻醜小鴨看得發呆,自慚形穢;就是冰蓮的父母,一時也都驚為天人。
冰蓮跳起來,跑過去拉著綠萍的手,引她走到二老的跟前,帶著得意的神色介紹著:「爸爸,媽媽,這就是我的大姊姊!」
「伯父!伯母!」綠萍端端正正向二老一鞠躬。
「不客氣,不客氣,請坐吧!」冰蓮的爸爸笑嘻嘻地招呼著。冰蓮的媽媽卻拉著綠萍的手,滿臉堆笑地端詳著她:「妳長得好漂亮啊!今年幾歲了?妳家住在哪裡?家裡有幾個兄弟姊妹?」
這一連串的問話,綠萍都伶俐地一一回答了。冰蓮的媽媽微笑地傾聽著,忽然,她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大聲地問:「康中躲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不出來見見客人?」
「對呀!哥哥,快點出來看看我的大姊姊嘛!」冰蓮也跟著嚷起來了。
一個瘦瘦長長的年輕人拖著不太起勁的步伐從房間裡走出來。他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襯衫和一條白色西裝褲;一綹頭髮垂在額前,兩片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顯出了一副隨便而滿不在乎的樣子。
「綠萍姊姊,這就是我的哥哥康中。」冰蓮為他們介紹著。
綠萍向康中微微一點頭,本來已嫣紅如蘋果的雙頰隱約又泛起了一層緋色。
康中瞥了綠萍一眼,原來冷漠的臉色忽然變得溫和起來,一雙漂亮的黑眼睛開始煥發著光輝。他慢慢展露出一個優雅的微笑,向綠萍一彎腰說:「蘇小姐,我早就從我妹妹那裡聽說過很多關於妳的事了。」
這句話說得綠萍和冰蓮都掩著小嘴暗笑。因為綠萍知道,冰蓮對她所知有限;而冰蓮更是除了前兩天所寫的那封信外,從來不曾把有關綠萍的事告訴過這個哥哥。
點心送上來,冰蓮的爸爸媽媽識趣地站起來對他們的大兒子說:「康中,今天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你負責招待她們吧!我們要出去看電影,不妨礙你們了。」說著,又對綠萍說:「綠萍小姐,妳既然是冰蓮的大姊姊,就請妳把這裡當作妳的家,不要客氣,好好地玩。好嗎?」
「謝謝你們!伯父,伯母。」綠萍又是微微向二老一鞠躬,臉紅紅的。
二老一走,康中的勁兒就來了。他深深的注視了綠萍一眼,大聲地說:「小妹妹們,來吧!不要客氣啊!客氣就吃不到好東西了!」
他招呼綠萍坐在自己的身邊。綠萍的另一邊坐著冰蓮,冰蓮挨著立立,然後是景甯和琮。六個年輕人剛好圍滿了客廳中那張大理石面的紫檀木圓桌。
「哥哥,人家綠萍姊姊是個大姊姊,不是小妹妹,你別亂叫好不好?」冰蓮不滿地噘著嘴。
「她是妳的大姊姊,對我而言,可也是小妹妹呀!我大二,她高二,為什麼不是?綠萍小姐,你說對不對?」康中微笑著說,他的白牙齒閃閃有光。
「請你不要叫我小姐,叫我綠萍就行。」綠萍低著頭,細聲地說。立立從冰蓮的身邊望過去,看到了綠萍一邊的面頰,正泛著美麗的粉紅色,既像桃花的花瓣,又像剛熟的蘋果。
「好,那我就不客氣的以老大哥身份叫妳的名字了。」康中毫不猶豫的接了口。他深深望了綠萍一眼,像點名似的開始喚著每個人的名字:「妳是蘇綠萍,妳是李冰蓮,妳是梁立立。」他注視了立立一會兒:「唔!妳也是個小美人,將來長大就是個大美人了。」
大家都掩著嘴笑了起來。立立羞得直低著頭恨不得躲到桌子下面去。康中自己卻不笑,一本正經往下點名:「妳是張景甯,妳是華琮。冰蓮,我的記性不壞吧?一個字也沒有說錯。」
「算了吧!今天早上我把立立她們三個的照片給你看過,又把她們的名字抄給你,我聽見你在房間裡唸唸有詞的背了差不多一個鐘頭。這樣的記性還敢吹牛?」冰蓮跟她哥哥開著玩笑,惹得每個人又再掩著小嘴。
這是一個十分愉快的茶會。當中話說得最多的是康中,吃得最多的也是康中;因為他不斷地逗綠萍說話,而所有的女孩子,除了冰蓮之外,都客氣得不大敢吃的緣故。綠萍一直半低著頭,羞紅著臉,從來不主動說話,只是問一句答一句。四個小女孩本來都是聒噪得像麻雀一樣的,此刻,為了欣賞綠萍的美,居然個個都變得沉默起來。
「怎麼啦?妳們難道都變成了啞巴?」康中正在為自己騎腳踏車的精良技術大吹大擂,忽然發覺大家都不說話,五雙亮晶晶的眼睛全部注視著自己,不覺尷尬地停了下來。
「看你表演嘛!」他的妹妹說。
「那我不來了,我不要演獨角戲。」康中露出白牙齒笑了一笑。「我們還是吃東西算了。有誰來跟我比賽吃馬拉糕?我可以一口氣吃十塊。」
五個女孩子又一齊掩著小嘴吃吃地笑個不停。康中一手抓著一塊馬拉糕往自己嘴裡塞,一手把一盤一盤的點心傳給五個女孩子。於是,除了綠萍之外,四個小女孩全都開懷大嚼起來。
吃完了東西,五個女孩子暫時撇下康中,躲到冰蓮的房間裡,參觀她的洋娃娃和各式各樣的小玩意。
在離去的時候,綠萍對冰蓮說:「冰蓮,今天我玩得很愉快,謝謝妳啊!下次我請妳和她們三位小妹妹到我家去玩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們一定去。」冰蓮雀躍著,歡叫著。
立立、景甯和琮,也都興奮地彼此對望著。
「那妳就不請我?」在樓梯口,康中靠在一根柱子旁邊,交叉著雙臂,悠閒地問。
「當然要請,只是──」綠萍低垂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囁嚅著。因為難為情而滿面泛起了玫瑰色。
「不,不!我是跟妳開玩笑的。我一個大男生,怎會跟著妳們這些小女孩一起?我不去!我不去!」康中笑了一笑,又撣了一下手,模樣好不瀟灑!
「那──那──」綠萍依然囁嚅著。
「綠萍姊姊,妳不要理他,我哥哥壞死了。他有的時候不愛理人,有的時候又瘋瘋癲癲地作弄人,討厭死了,妳不要理他。」冰蓮把他哥哥推了一把,牽著綠萍的手走下樓梯,立立和其餘兩個女孩也跟著下樓送客。
綠萍走了以後,四個女孩子還兀自站在大門外望著她苗條的背影出神,好半天忘記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景甯在和琮小聲的說:「綠萍姊姊跟冰蓮的哥哥真是天生一對,一個那麼美麗,一個那麼英俊。妳說是不是?」
「嗯!要是他們結婚了,那該多好!」琮傻愣愣地直點頭。
「妳們兩個在說什麼?」冰蓮忽地勃然大怒,把一張臉伸到景甯和琮的面前。「我告訴妳們,以後不許講什麼我哥哥和綠萍姊姊結婚的話。綠萍姊姊是我的,誰也不能把她搶走。」
「笑話!」一直沉默著的立立冷笑了一聲。「綠萍姊姊要是做了妳的嫂嫂,不就是一家人了嗎?還說什麼搶走不搶走?」
「立立,妳太不夠朋友了,連妳也這樣說。妳是知道的,我要綠萍姊姊永遠屬於我一個人,我不要她跟男孩子談戀愛,即使是我的哥哥也不行。」冰蓮咬著牙,恨恨地說。
「不行又怎樣?妳有什麼辦法?剛才難道妳看不出妳哥哥對她的情意?好親熱喲!兩隻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她的臉。我看妳哥哥一定是看上了妳的綠萍姊姊了。」立立撇著嘴,裝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唔,妳的話有道理!我哥哥本來對女孩子一點興趣也沒有的,妳看他剛才從房間裡出來的懶散樣子。他起初並不願意參加我們的茶會,後來看見綠萍姊姊漂亮,就想追求她了。哼!假使我以後不再把綠萍姊姊帶回家裡,看他有什麼辦法?」冰蓮雙手叉著腰,氣呼呼的。
「人家是大學生,懂得多,自然有辦法。妳這個初中生憑什麼跟人家鬥嘛?」立立冷冷地說。
「妳們等著瞧好了,我就是不要讓我的綠萍姊姊給人搶去。明白嗎?」冰蓮向她的好朋友們扮著鬼臉。由於太生氣,她轉身就回到屋裡去,竟然忘記了請她們再進去玩。
兩天之後,綠萍就邀請冰蓮、立立、琮和景甯在下星期天的下午到她家裡去玩。她是在操場上碰見她們四個正在打籃球時,向她們提出的。在五月陽光的照耀下,她的黑髮閃亮,黑眼睛也閃亮,雙頰卻嫣紅如玫瑰。當那四個小女孩歡呼著答應了她以後,她又向冰蓮說:「冰蓮,假使妳的──哥──哥願意跟妳一道來,我還是歡迎他的。」說完了,兩頰的玫瑰色變得更深,垂著眼皮不敢看任何人一眼,就急步離去。
立立暗暗扯了冰蓮一把,附耳低聲說:「妳注意到沒有?我看綠萍姊姊對妳哥哥也很有意思哩!」
「那我怎麼辦?」冰蓮呆呆地問。
「這個嗎?假使妳願意聽我的話,我也許會想出辦法來。等我回去想過,明天再告訴妳。」說著,她裝得若無其事的,一蹦一跳地,又繼續投籃去。
當然,不用立立教她,冰蓮也懂得,不讓他們彼此有見面的機會,就是杜絕康中和綠萍兩人繼續來往下去的最佳方法,所以,她根本就不把綠萍的邀請寫信告訴她哥哥了。
星期日午飯過後,冰蓮穿了一件新做的麻紗小花旗袍,學著綠萍的模樣在髮上繫了個小小紅蝴蝶結,就快快樂樂地出門去。她走過客廳時,康中正一個人無聊地站在窗前發呆。
「是不是上妳綠萍姊姊那兒去?」他轉過身來問。
「嗯!」冰蓮冷淡地應了一聲,就要下樓去。
「她沒有請我?」他搶先一步,攔住了她。
「哥哥,你真不要臉!上一次問過了還要問。」冰蓮向康中皺著鼻子。
「好!好!我不去就是。」康中露出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那麼,妳替我向她問好。」
「好啦!好啦!嚕囌鬼!」冰蓮不耐煩地答應著。「你讓開,我要走了!」
「妳綠萍萍姊姊住在哪裡?我送妳去好不好?」康中讓開了,但是仍然跟在後面。
「不要嘛!人家約好了立立她們一起去的,誰要你送?」冰蓮回頭狠狠瞪了她哥哥一眼,就咚咚地走下樓去。
綠萍住在荔枝灣附近的一幢新式洋房裡。她的父親是個外交官,只有她一個女兒。那天,她的父母也像冰蓮的父母一樣,很知趣的避開了,好讓這些小朋友們痛痛快快地玩一場。
蘇家的佈置完全是西式的,有著豪華的氣氛,跟冰蓮家那種淡雅的東方色彩完全不同。四個小女孩瞪大眼睛,摸摸這樣,摸摸那樣,把她們都看傻了。
綠萍穿著一件白紗洋裝,頭上紮著一根翠綠色的髮帶,輕盈地從樓上下來迎接她們。那個時候,洋裝還只是兒童的「專利品」,中學以上的少女,幾乎是沒有人敢穿洋裝的;綠萍這樣打扮,更是把她們看得目瞪口呆。
「綠萍姊姊,你真像個公主!」過了半天,冰蓮忽然這樣叫了起來。
「也像個仙女!」景甯也附和著。
「綠萍姊姊,妳這件衣服好美!」琮讚嘆著。
「那天為什麼不穿到冰蓮家裡去呢?」景甯傻兮兮地又問。
只有立立沒有開口。
站在猩紅色厚地毯的中央,綠萍真像個公主或者仙女。她溫雅地笑了一笑:「謝謝妳們的讚美。這件衣服是我爸爸的朋友從巴黎買回來送給我的,我一直不敢穿出去,怕人家笑我。今天妳們來,為了好玩,才第一次穿上哩!」她看了冰蓮一眼:「妳哥哥沒有來?」
「沒有,他──」被綠萍這一問,冰蓮心裡一慌,竟結結巴巴地答不出來。
坐在她旁邊的立立暗暗地扯了她一把,她才又繼續說:「他在家裡等他的──的女朋友。」
「哦!」綠萍答應了一聲,臉上的笑容和紅暈都隨著這一聲忽然消褪了。
「綠萍姊姊,我看見過康中哥哥的女朋友,她是他大學裡的同學,好漂亮啊!」立立到現在才開了口。
「我們也看見過,聽說她還是校花哩!」琮和景甯也同聲的說。
剛才,在立立的家裡,這四個小人兒組織了一個「保護綠萍姊姊委員會」,由足智多謀的立立領導,她們決定要不擇手段地防止她們的綠萍姊姊被任何男孩子搶走。現在,她們正在展開第一步戰術。
「哦!哦!」綠萍的粉臉泛白,雙眼失神,像個木偶般機械地應著。
「不過,她還沒有綠萍姊姊漂亮哩!」冰蓮於心不忍,安慰了綠萍一句。
「是嗎?」綠萍慘然一笑。「不,不,那位小姐一定比我漂亮得多。」她提高了聲音:「阿芳,拿點心出來呀!」她又對四個小女孩說:「對不起!我到樓上去一下,馬上下來。」
穿著白紗衣的公主上樓去了。四個小女孩正噥噥唧唧地想討論她們戰術的得失時,一個留著劉海,梳著髮髻,穿著白色夏布短衫和黑膠綢長褲的俏女傭捧著點心出來了。啊!這裡一切都是西式的,連吃的也是。牛奶、冰淇淋、蛋糕、三文治、小餅、罐頭的什錦水果、巧克力……四個小女孩貪婪地望著滿桌花花綠綠的食物,暗暗嚥著口水,連話也懶得說了。
十分鐘以後,綠萍才從樓上下來,身上的白紗衣不見了,換穿了一件普通的花布旗袍,臉上也失去了第一次下樓時的光彩。
「小妹妹們,來,我們吃點心。」她坐在她們中間,很熱心地招呼著她們,自己也拿起一杯冰淇淋,慢慢舀著來吃。不知怎的,她們都看得出她的熱心是假裝的,只是為了掩飾內心的失望。她在吃,也只是做個幌子。
「綠萍姊姊,妳那件漂亮的公主衣服呢?」冰蓮問。
「我──我怕把它弄髒,所以換了這件。而且,妳們都穿旗袍,我這個大姊姊怎好穿洋裝呢?來,來,大家不要客氣,吃呀!隨便吃呀!」綠萍大聲的說著,一面在每個人面前的小碟子上堆滿了蛋糕和小餅。
這裡食物固然很美,可是,她們四個人忽然都感到食不下嚥。因為,她們都意識到,她們的綠萍姊姊變了,她不再是以前那個溫柔親切的大姊姊,她和她們之間已分隔著一道看不見的鴻溝。
「吃呀!吃呀!妳們為什麼都不吃?」綠萍不斷地這樣嚷著。彷彿除了這句話,她再也想不出該和她們談些什麼。
好不容易捱了一個鐘頭,立立又暗暗扯了冰蓮一把。於是。冰蓮站起來說:「綠萍姊姊,謝謝妳的招待,我們回去了。」
其他三個人也跟著站起來道謝。
「妳們不多玩一會兒?」綠萍機械地問。
「不了,謝謝妳!」四個人一面說一面就往外走。
「那麼,以後再來玩吧!」綠萍像個機械人般出來送客。
「再見!綠萍姊姊!」在大門口,四個女孩向綠萍揮著手。冰蓮望著綠萍那張蒼白而美麗的臉,心中充滿了憐惜;她真想跑過去告訴綠萍,她們剛才是跟她開玩笑的,康中哥哥並沒有女朋友,而且也正在暗暗戀著她。
離開綠萍的家,才走了兩步,冰蓮就埋怨立立了:「立立,都是妳出的鬼主意!妳看,綠萍姊姊被我們捉弄得多慘!」
「是呀!綠萍姊姊好可憐!」景甯和琮也附和著。
「哼!我出的鬼主意?隨便妳吧!妳想要綠萍姊姊變成妳的嫂嫂,那妳回去告訴她實話不就得啦?」立立氣鼓鼓地衝著冰蓮亂吼。
「不!我不要她做嫂嫂,我要她永遠做我的大姊姊。立立,妳說我怎麼辦?」冰蓮一面走一面說,她急得都快要哭出來了。
「那妳就不要感情用事,依我的計劃去做。現在我們到妳家裡去,讓我跟妳哥哥說兩句話,包管妳以後就不必怕他搶去妳的綠萍姊姊。」立立滔滔而言,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好吧!只好聽妳的了。」冰蓮無可奈何的說。
四個人一行又回到冰蓮家裡。上了樓,一屋子靜悄悄的,她的爸爸媽媽出去了還沒有回來。立立示意冰蓮去找她哥哥,冰蓮到後面的臥室裡轉了一轉出來,在立立耳邊輕輕的說:「我哥哥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不理人!」
「這就行了!」立立點了點頭,露出一個狡獪的微笑,清了清喉嚨,大聲的說:「冰蓮,綠萍姊姊的男服友長得好英俊啊!」
其餘三個人都愣愣地望著她。她向她們使了個眼色,又繼續大聲說:「英俊得像電影明星鄭小秋一樣!」
「我說他像高占非。」琮一面偷笑一面說。
「我說他像羅勃泰勒。」景甯也掩著嘴說。
「妳猜他們什麼時候結婚呢?冰蓮。」立立繼續表演著。
「我──我──不知道。」冰蓮囁嚅著。
「最差了,什麼也不知道。妳明天得問問她,我們都想喝她的喜酒啊!」立立大聲的嚷著。
看看大家都沒有反應,她撇撇嘴輕輕罵了一聲:「討厭鬼!笨蛋!」然後就站起來說:「算了,我們還是回家吧!」
等到那三個人咚咚咚的下了樓,冰蓮就趕快躲到自己的房間裡,把房門鎖上。因為她害怕康中一會兒來問她有關綠萍的事;她回答不出來。
但是,康中並沒有問她。那天晚上他回學校去了以後,就一連四五個禮拜都沒有回家。他的理由是期末考快到了,他得留在學校裡面加油。
康中沒有反應,四個小鬼知道他中計了,就全都心安理得,快活無比。在學校裡,她們依然常常溜課去打籃球。隨著天氣的日漸燠熱,四張小臉也一天比一天紅潤,就像朵朵剛剛開放的粉紅色的花兒。
立立偷偷向冰蓮要了一張康中的照片。她說,她有一個遠房的表哥,長得跟康中十分相像,她要把照片拿回去給她的爸爸媽媽看。
真是奇怪!四個小女娃兒的臉蛋日漸紅潤,綠萍的一張臉卻明顯地日漸消瘦、蒼白。而且,她對冰蓮也似乎變得冷淡了,在學校裡碰了面,常常假裝沒看到。有時,立立不識相地拉著冰蓮的手走過去叫她,綠萍也只是勉強地把嘴角牽動一下,擠出一個苦笑,摸摸冰蓮的頭就走開了。看!綠萍姊姊的樣子好憔悴啊!她那雙微凹的大眼睛不再閃亮發光,她的粉臉像冰冷的大理石,她美麗的小嘴不再綻開花朵似的微笑。她讓長長的睫毛低垂著,遮蓋了眼中的一切憂傷。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做錯了什麼事情?她為什麼不理我們了?
「立立,綠萍姊姊好可憐啊!妳猜她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呢?」冰蓮滿心內疚的說。
「我想不是的。她剛才還摸妳的頭,怎會是生氣?我想,她也許是在失戀吧?」
「失戀?她失誰的戀?」
「誰曉得?可能她真的有了男朋友,而她的男朋友又拋棄她了。」
「啊!多可憐!假如她是我哥哥的女朋友,我哥哥絕對不會拋棄她的。」
「冰蓮,妳又來了!」立立忽然很大聲的叱喝起來:「妳忘了是妳的綠萍姊姊,而妳也說過不許別人把她搶走嗎?」
「我沒有忘記呀!只不過這樣說說就是。」冰蓮也大聲的嘆著氣。忽然間,她開始覺得自己已體會到人生的煩惱。
期考快到,四個小女孩暫時不敢溜課去打籃球,開始臨時抱佛腳的忙著準備應考,綠萍姊姊也暫時被她們忘記了。有一天,她們正在收拾書包回家,忽然聽見有人在教室外面叫著冰蓮的名字。冰蓮匆匆忙忙的走出去,原來她的綠萍姊姊正站在走廊上等她。一張臉還是那麼蒼白,襯著那身藍色的衣裙,整個人就素淨得像一朵空谷幽蘭。
「綠萍姊姊,是妳叫我?」好久都沒有接近她的綠萍姊姊了,冰蓮簡直是驚喜若狂。
「冰蓮,妳陪我到校園裡走走,我有話告訴妳。」綠萍說著,就拉起了冰蓮的一隻手。任由那隻柔軟白嫩的手握著自己的,冰蓮欣喜萬分的跟著綠萍走到校園的樹蔭下。
「冰蓮,我從明天起就不來上學了。」一面慢慢的走著,綠萍一面開了口。
「為什麼呢?」冰蓮驚叫了起來。
「我爸爸要調到英國去,他要帶我媽媽和我一起,後天我們先到香港,然後從香港到倫敦。冰蓮,我很喜歡妳,這隻小象,我送給妳做紀念,希望妳將來不會忘記了我這個姊姊。」綠萍從一條包著的手帕裡,取出一隻只有指頭太小的象牙雕成的小象,交到冰蓮的手中。
那隻小象雕刻得很精緻,若在平時,冰蓮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但是,此刻她卻不想要。「綠萍姊姊,妳不要走嘛!我不要!我不要!」她把小象塞回綠萍手中,胡亂地叫著。
「冰蓮,妳要聽姊姊的話。我的爸爸媽媽都要外國去,我怎能一個人留在這裡呢?這個妳拿去,」綠姊又把小象放在冰蓮的手裡。「妳不要難過,我以後會寫信給妳的。」
「綠萍姊姊,妳真的喜歡我?」冰蓮一面把玩著小象,忽然想起了前一陣子綠萍對她的冷淡,忍不住就問。
「當然哪!那還用問嗎?」
「那麼,為什麼妳近來好像不大願意理我呢?」
綠萍的臉一陣白一陣紅的。「沒有的事,只是我有時心煩,不想說話就是。」她放開了冰蓮的手。「我得走了,冰蓮,再見!請妳替我向妳的父母和哥哥辭行吧!」她走了兩步,又轉過身來,囁嚅地問:「妳哥哥跟他的女朋友怎樣了?妳喜歡妳這位未來的嫂嫂嗎?」
「我—我──」冰蓮咬著嘴唇皮,都快要哭出來了。她真想抱住她的綠萍姊姊,一五一十把自己和立立搗蛋撒謊的真相統統說出來;但是,她又怕綠萍因此而不歡喜她。她低著頭,沉吟了半晌,才含糊地回答:「我不知道。」
「冰蓮,我的小妹妹,你應該喜歡她的。」綠萍又緊緊地握了一下冰蓮的手。「再見!我走了!」說著,就用碎步輕盈地奔跑著走向校門。
癡癡地望著綠萍穿著淡藍衫裙的苗條背影逐漸遠去,冰蓮忽然覺得自己的視線模糊起來,接著,又有濕濕的液體流過她的雙頰;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哭了。她要找手帕擦臉,但是手帕沒有帶在身邊,只好用沒有拿著象牙小象的那隻手在臉上拭著。啊!為什麼我的手這樣香?冰蓮把自己的掌心湊到鼻孔前面,就有一股甜甜的幽香發散出來。她閉著眼盡情的吸著香氣。這是綠萍姊姊手上的香味啊!她剛握過我的手,把香味傳到我的掌心裡了。
忽然間,她忘了別離的痛苦,一隻手緊緊地握著那隻小象,另外一隻手也緊握著,彷彿怕那股香氣溜跑了,就急急地奔回教室裡。
教室中其他的同學都已回家,只有三張小臉伸出窗口外面等她。冰蓮一走進去,三個人就圍著她問:「綠萍姊姊呢?她找妳做什麼?」
冰蓮先不回答她們,把一隻手伸到每一個人的鼻子前讓她們聞一聞,「香不香?」然後又把那隻小象給她們看。「這是綠萍姊姊送給我的,她後天就要起程到英國去了。」說到這裡,她忍不住便哭了起來。
那三個人哪肯放過她,還是圍著她追根究底。冰蓮一面哭一面把綠萍的每一句話都告訴她們,卻把最後綠萍問到康中的女朋友那幾句省略去。
琮和景甯聽了,都眼紅紅地顯得難過。只有立立沉默著,沒有表示什麼。景甯推了推她,不滿地說:「立立,綠萍姊姊走了,難道妳不想念她?」
「笑話!她又不是我的姊姊,我為什麼要想她?」立立冷笑了一聲,用帶著得意和狡獪的眼色瞟了冰蓮一下,又說:「妳也用不著哭呀!下學期再找一個比她更漂亮的姊姊就是!」
「死立立!人家都難過得要死了,虧妳還有心情開玩笑!」冰蓮一面嗚咽著,一面輕輕搥了立立一下,她還以為立立真是跟她開玩笑哪!
綠萍的去國,使冰蓮初次嘗到了別離的痛苦;然而啊,綠萍才離開了兩三天,她們的期考還沒有開始,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便發生了。
那天,她們照常的到學校去上課。因為大家都是匆匆忙忙離家的,所以大部份的學生都沒有看過報紙。在朝會的時候,老校長沉痛地向全體師生宣佈:日本軍閥昨天在盧溝橋發動了侵華戰爭,在忍無可忍的情勢下,我們的全面抗戰也已正式展開。接著,老校長便把報上所登載的消息詳細報告,最後,更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來勉勵大家,鼓舞大家要共赴國難。
儘管她們還在不更事的年紀,但是,聽完了老校長的訓話,冰蓮她們幾個全都覺得熱血沸騰,不能自己。那天下午,她們上完這個學期最後一節音樂課。當馬臉老師踏著破風琴奏起那首「送別」時,再也沒有一個人想到要溜課,再也沒有人覺得破風琴的聲音難聽。她們都用心的唱著: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啊!我的綠萍姊姊,妳在哪裡?妳所坐的郵船現在正航行在印度洋上還是大西洋?妳答應過我到倫敦就要寄一張風景明信片回來的,妳會嗎?妳不會忘記了我這個不夠乖的小妹妹吧!還有,這是我們最後的一課了,烽火已在北方燃起,誰知道下學期的遭遇將會怎麼樣啊?唱著,唱著,冰蓮首先就哭了起來;接著,便有許多嗚咽的聲音伴奏著;一會兒,全班竟都泣不成聲,連馬臉老師也忍不住要掏出手帕來擦著被淚水模糊了的眼鏡。
大家無精打采地應付完期考,校方也匆匆把學期結束。戰事在北方劇烈地進行著,不久,全國各大城市都遭遇到敵機的空襲,廣州當然也沒有倖免。
人們紛紛在作逃難的準備。冰蓮一家逃到香港去,立立跟著她的父母疏散到曲江,景甯一家逃往澳門,琮回到肇慶老家去。四個好朋友,分散到四個地方。
冰蓮一家起程的前夕,康中向父母表明了他的態度,他不去香港,他已跟他的一個同學相約去從軍了。在父母的驚惶失措中,冰蓮卻拍手說:「哥哥,你好偉大啊!我們校長說過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可惜我是女孩子,不然,我也要從軍去的。」
「可是,康中,你不想繼續唸完你的大學嗎?」媽媽的眼裡已充滿了淚水。
「媽,我要的。但是,那必須在我們把鬼子趕走以後。」
康中昂著頭,侃侃而言。冰蓮覺得,她的哥哥從來不曾像現在這麼神氣過。她很後悔,以前為什麼要串通立立她們來欺騙自己的哥哥呢?
「啊!康中,你太年輕了,你又沒有打仗的經驗。」媽媽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
「算了,難得他有心報國,我們讓他達成自己的心願吧!他也不是小孩子,我相信他懂得照顧自己的。」爸爸抽出了口中的煙斗,走過去拍著兒子的肩膀,對媽媽說。
媽媽沒有說話,用雙手掩著臉哭了起來。
康中去安慰媽媽幾句,就回房間去收拾行李,冰蓮也跟了進去,坐在他床邊看著。忽然間,她塞了一樣東西在他的掌心裡。「哥哥,這是綠萍姊姊送給我的,我現在轉送給你,你要隨時帶在身邊做紀念。」她急促地說著。
「這是妳綠萍姊姊送給妳的?」康中用手指撫著那隻小巧精緻的象牙小象,眼睛裡閃著奇異的光芒。
「嗯!綠萍姊姊跟她爸爸媽媽到英國去了。哥哥,她並沒有男朋友,是我們故意騙你的,因為我們都很喜歡綠萍姊姊,怕你把她搶走。」冰蓮急急促促的,一口氣就把她們四個人怎樣聯合起來騙他的事通通說了出來。說完了,她立刻覺得輕鬆愉快得無以復加。
「哦!原來是這樣!」康中淡淡地微笑著,點點頭。「本來,我是懷著一顆憂傷的心去從軍的,現在卻是懷在著一顆快樂的心前去,我想可以多殺幾個敵人了。」他摸摸妹妹的頭。「冰蓮,謝謝妳送這隻象給我,也謝謝妳把這件事告訴我。妳寫信給綠萍的時候,說我問候她吧!」
可惜,冰蓮卻永遠沒有機會寫信給綠萍,因為她沒有綠萍的地址。綠萍雖然依約的寄回來一張風景明信片,但是冰蓮卻沒有辦法收到,她去了香港,而廣州在不久之後就淪陷了。
在香港的冰蓮,倒是經常收到她那三個好友的信。其中,立立的一封信,又使她對人生又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冰蓮:我有一些憋在心裡很久的話必須告訴妳。不過,說出來我又感到十分難為情,希望妳不要笑我,將來見面,更不要再提及。好嗎?
我要告訴妳,我為什麼要教妳欺騙妳的哥哥和綠萍姊姊,因為我很喜歡妳的康中哥哥(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愛),我怕綠萍姊姊把他奪走了。當然,我知道我年紀太小,又沒有綠萍姊姊漂亮,妳哥哥是不會看上我的;但是誰叫他說我是小美人,又向我甜甜的一笑呢?妳不知道,為了這一句話,就使我整整失眠了一晚,我想他起碼不會討厭我的,我怎容許他又愛上綠萍姊姊呢?
誰知道,我千方百計破壞他們的結果,自己並沒有得到什麼。妳哥哥躲在學校裡不回來,我連見他一面的機會都沒有(總算向妳騙到一張照片,我把它夾在日記本裡,珍同拱璧),又害得綠萍姊姊不理妳。這真是害人害己的行為,我後悔極了。冰蓮,妳肯原諒我嗎?
這件事,除了妳以外,我絕不能讓第三者知道。妳千萬不可告訴妳哥哥和父母,也不可以寫信告訴琮、景甯和綠萍姊姊。知道嗎?否則我要和妳絕交了。住在這種鄉下地方,日子過得無聊得很,盼多來信。更希望下學期我們可以回到廣州上學。
祝
快樂!
立立上」
捧著信,冰蓮呆住了。想不到立立竟然已懂得戀愛了。她和我一樣,都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啊!為什麼?為什麼?人在戀愛中就會迷亂了本性,純真如立立,竟也不擇手段的去傷害別人?
冰蓮站在她香港的新家的窗前,眺望著下面停泊著許多灰色的軍艦和褐色的帆船的海面,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在短短不到一個月之間,她經歷到別離、戰爭、空襲和逃難的滋味,同時,也看到了人性的多方面。她想起了廣州她家那個雅潔的小樓,想起了廣州馬路兩邊的紅棉樹,想起了她們溜課去打籃球的情景,想起了那身厚厚的童子軍制服,想起了破風琴的聲音,想起了那首「送別」歌,想起了綠萍姊姊的白紗衣,她手心中的的香味,她溫柔的笑靨,她送給她的象牙小象……啊!一切一切,為什麼都變得那麼遙遠?那一切的一切,還會再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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