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最後一次垂下手中的指揮棒,當那美妙和諧的管絃合奏聲剛剛歇止,喝采聲和鼓掌聲便如洶湧的波濤一般從會場的每一個角落向他沖激過來。他轉過身,面向著台下黑壓壓的聽眾鞠躬致謝。坐在前面幾排的人都可以看到他的黑髮垂落在額上,滿臉都是汗珠,黑色的領花也鬆開了;但是,在他的臉上,除了露出疲乏之色外,卻沒有半點表情。榮譽與讚美,似乎在他看來都算不了一回事。
猩紅色的絲絨幕才一放下來,立刻有一大群的青年學生衝上台上把他包圍,紀念冊在鋼琴上疊成了一座小山。
「李先生,這首『中華男兒血』太偉大了,我聽得都哭起來了。」
「李先生,這是中國音樂史上的第一首交響詩吧?」
「我覺得它可以和西貝留斯的『芬蘭頌』媲美。」
「不,我認為比『芬蘭頌』還要好。」
「李聞籟先生是中國的貝多芬!」
「李先生,請簽名在我的手帕上。」
「明天我們要月考,可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來聽。」
男女學生們圍著他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他卻只是低著頭簽名,很少答話。紀念冊的小山慢慢平了,圍著他的那群吱喳鳥兒漸漸散了,終於,台上台下,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他坐在鋼琴前面,伸屈著他那痠痛的手指;此刻,他才發現,不但手指痠痛,而且雙臂和雙肩也開始痠痛起來了,他的雙臂曾經不停地揮動了半小時啊!半小時的揮動,肩臂的疲痛,這算得了什麼呢?「中華男兒血」是個難產的嬰兒,我這個「產婦」還曾經忍受過兩年靈魂和肉體的煎熬啊!
他繼續伸屈著手指,然後無意識地在琴鍵上彈出了幾個音,單調的琴音在空洞的大廳堂中迴響著,就更顯出了這個大廳堂的空曠,更顯出了寂寞淒涼的氣氛,更顯出了他那穿著黑色燕尾服的身影的瘦小。
琴音漸漸由單調變為悅耳,變成了一支美麗而悲傷的小曲子。李聞籟的眼前,出現了一張有著兩隻棕色大眼睛的尖臉。
“Bonjour, Monsieur!”(「先生,早!」)他聽見她對自己說。每天早上,當他離開那間小公寓去上課時都會在那幽暗的走廊上遇到她,她穿著方格子的圍裙,拿著把大掃把在掃地,兩隻大眼睛發著奇異的光芒。
可是,他聽見他自己對她說的是什麼呢?可能他也跟她說過「早安」、「晚安」、「你好」這一類或再更深入一些的會話;不過,他似乎全都忘記了,他彷彿一生一世只跟她說過這一句:“Adieu, Charlotte!”(「別了,夏綠蒂!」)多可憎的一句話!多可恨的一剎那!輪船啟碇,嬌小的她站在碼頭上無力地向他揮著手。他簡直不忍心看,可又不能不看;即使他不看,他也可以想像得出她那雙大眼睛一定已飽含著淚。
美麗而悲傷的小曲有些地方聽來像我國的民謠「茉莉花」,也有些旋律彷彿來自德布西的「棕髮女郎」。當然,李聞籟作曲是從來不屑於抄襲的,他討厭傳統,更討厭墨守成規,藝術就是創造,要不斷求新才有進步;他這首題名叫「無題」的鋼琴小品,只是因為他既懷鄉而又對那雙發光的大眼睛發生了感情,所以才會有著中法混合的情調。
由於「無題」獨特的風格,李聞籟得了一筆小小的音樂獎金,也使得巴黎的音樂界開始注意到這個來自台灣的青年作曲家;然而,這對他的生活一點也沒有幫助,他仍然那麼窮。
他曾經挨過了多少個啃黑麵包喝黑咖啡的日子啊!有時,連黑咖啡也喝不起,白開水就是他唯一的飲料了。要是他偶然有錢買到一小罐牛奶和半磅糖,就會覺得自己幸福得像個王子一樣。
有時他挨餓又熬夜,早上睜著佈滿血絲的眼睛出去,如果遇到了夏綠蒂的母親,這位好心的房東太太就會拉住他的手不放鬆地追問:「李,怎麼又熬夜了?我看見你房間一夜都亮著電燈的。你看你的臉色多難看!告訴我,你在外面吃得怎麼樣?不好吧?」她壓低了聲音又說:「我這所公寓雖然不包伙食,但是,像你這樣正直的青年人,是可以例外的。從明天起你就在我房間裡吃飯好嗎?」
夏綠蒂站在旁邊,大眼睛骨碌骨碌地望著他,一臉熱切的表情。他咬著嘴唇皮,把心一橫說:「不,夫人,謝謝你,我還是在外邊吃比較方便一點。」
到了中午,當他坐在塞納河畔的長椅上啃著又乾又硬的黑麵包時,他是和著熱淚吞下去的。有時,他會倚在橋欄上發呆。如果遇到沒有風的晴朗天氣,他俯身下望時,就會看到自己頭髮鬆蓬、兩腮深陷、嘴邊叢生著鬍鬚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這是我嗎?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到底為什麼要來?他常常這樣質問著自己。我為什麼要遠到異國來受苦呢?是真的為了追求藝術還是只是虛榮心的作祟呢?在這些日子裡,我到底做了些什麼啊?除了上幾小時的課,就是到處閒蕩,說是尋找靈感,興來時開夜車,不然就睡足十二小時,這算是什麼生活呢?不如歸去吧!噢!不!只剩下一年的時光了,我不能半途而廢!
在這些期間裡,他寫過不少曲子,東方風味的、純西方格調的,寄到出版公司,參加音樂比賽;但是它們全都失敗了,他懊喪得想自殺,直到「無題」得了獎,他才稍稍恢復了信心。
那天,他領到了獎金,感到了有點意氣飛揚的。啊!那位銀髮飄然的和聲教授拍著他的肩膀,說他是百年難遇的奇才。雖然他明知那句話過於溢美,但仍然掩不住心頭的喜悅,急著想找一個可以分享他的快慰的人。幾個和他較親近的同學要為他慶祝,他婉轉的拒絕了,卻是一路吹著口哨回到他所住的公寓去。
他像一陣風似的捲進了房東太太的房間,正在做針黹的母女倆不禁愕然。這位一向文文雅雅的中國青年怎麼忽然變了?
「夫人,快換衣服!還有小姐!我領到獎金了,我要請你們出去吃晚飯。」他一進門便嚷著。
夏綠蒂睜大眼睛驚喜地望著他;做母親的卻只是慈藹地微笑著對他說:「李,謝謝你的好意!假使你不嫌我多管閒事,我以為你的錢應該用來添置些衣服鞋襪,還有,應該吃得好一點。」她望著他陳舊的衣服,也望著他菜色的臉。
他嗒然若喪。「我知道,你們覺得我請不起。」當他轉身要走時,夏綠蒂忽然高聲的叫著:「不!」接著,她對她母親說:「媽媽,先生好意請我們去,我們不應該拒絕的。」
她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從她母親的臉上轉到他的臉上。
房東太太笑了笑,拍著女兒的手背說:「好的,今天晚上你和李出去玩玩吧!可別讓他花太多的錢啊!」
夏綠蒂站起身來,嬌羞地向他一笑說:「請等我一下!我去換件衣服。」
他站在公寓的門外等她。初夏巴黎的黃昏吹著醉人的微風,他沒有喝酒,卻有點醺醺然的感覺。
屋子裡有個穿著一身淡黃衣裙的少女走出來,等她走到門外,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夏綠蒂?她並沒有怎麼打扮,可能只塗了淡淡的口紅,平日老是束在腦後的棕色頭髮披散著,這卻使她年輕了不少,在夕陽的反映下,蒼白的雙頰也現出了玫瑰色。
他出神地凝視著她琥珀般的眼珠,凝視著她鼻子旁邊疏疏的幾顆雀斑。不自覺就脫口的說:「你真美!」
「謝謝你,先生。」她羞怯地低著頭。
「不要叫我先生,叫我李。」他知道他是沒有辦法要她發出「聞籟」這兩個字音來,就只好任從她們把他的姓當做名字了。
「那麼你也不要叫我小姐。」
「夏綠蒂你喜歡吃法國菜還是中國菜?」他伸出手臂讓她挽著,用最溫柔的聲音問。
「我喜歡中國菜,聽說你們的雜碎很好吃,是不是?」顯然地,她還沒有嚐過中國菜。他知道:她的青春歲月就是關在那間幽暗的公寓裡度過,掃地、替房客收拾房間、縫補衣服……,從來沒穿過好衣服,從來沒有和男朋友約會過……
「那麼我們去吃中國菜,我要介紹你吃一些比雜碎好吃得多的東西。」
在一家廣東人開設的飯館裡,他給她點了糖醋排骨、春捲、炒麵和燉雞湯,還叫了兩杯香檳酒。
夏綠蒂直嚷:「啊!李,你太花錢了,媽媽會罵我的。」
「不要讓你媽媽知道不就行了嗎?」他故意小聲地說,惹得她哈哈大笑。
他舉起杯向她說:「為你的美麗乾杯!」
「為你的天才!」
「我沒有天才,」他的臉紅了一下。「假如有一點點的話,那是由於你給我的靈感。」
「為什麼呢?」她的大眼睛又睜得圓圓的。
「因為,因為你對我太好了,你知道我在挨餓,你常常把雞蛋、麵包和乳酪放在我的桌子上,常常自動替我補衣服洗襪子。夏綠蒂,我不只是感恩,我──我,呃,是因為你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更有一個美麗的靈魂,我這首『無題』是為你而作的。」他結結巴巴地把話說得半吞半吐,瘦削的臉也因為內心的抑制而不斷地抽搐著。
「噢!先生,不,李,請不要記罣那些事,你一個人住在外國,是應該受到照顧的。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你,我希望你快樂。」夏綠蒂說到後來聲音竟變得哽咽起來,眼裡含著兩泡眼淚。
他的鼻子也酸酸的,若不是在公共場所中,他真想抱著她痛哭一場。但是,他現在所能表示出來的,只能用他的手按一按她的手背說:「夏綠蒂,你待我這樣好,我真不知怎樣來報答你?」
「你以為我那樣做是為了要得到你的報答的嗎?」她的聲音是顫抖的,臉色蒼白得驚人。
他知道他那句話傷了她的心,只得改口說:「吃過飯我們去跳舞好嗎?」
「不,家裡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做,我要早些回去。」
「你媽不是說叫你出去玩嗎?」
「她雖然那樣說,但是我不願意讓她一個人去辛苦。」
「你真是個好女兒!」
「李,把你家裡的情形告訴我,你對你媽媽好不好?」她忽然間又興致蓬勃起來。
「我的家是農家,我父親和弟弟妹妹都親自到田裡操作。母親在家裡給大家燒飯洗衣,還要餵鷄餵豬。我也是個很孝順的兒子,不過,也許比不上你罷了!」
「好說!好說!我很奇怪,你們既然一家都務農,又怎會出了你這個音樂家?」她緊緊地盯著他,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尋答案。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只記得自從我到城裡讀中學,參加了一次音樂會以後,就覺得我今生今世必須從音樂中才能找尋到安慰。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它像閃電似的劃過腦際,可是卻已像刀子刻在那裡一樣,永遠磨滅不了。」
「李,台灣是個怎麼樣的地方?」她仍然盯著他。
「台灣是個很可愛的地方。『福爾摩沙』在葡萄牙文裡就是美麗之島的意思。在那裡,四季長春,物產非常豐富。」
「我真想能夠到那『美麗之島』去看看。世界這麼大,然而我卻未離開過巴黎一步。」她含情默默地望著他,不勝幽怨地說。
他的心緊緊地收縮了一下。「有機會時歡迎你和你的母親去玩玩。」他淡淡地說。
她沒有再說什麼,胃口也似乎突然減小,叫來的菜剩下了一大半。
回去的路上她還是默默不說話,不過卻是緊緊地挽著他的臂膀。到了公寓,送她回房間的時候,走廊上寂然無人,燈光幽暗。她站在房門口,閉目仰臉的期待著。他卻只是執起她的手,輕輕親了一下。
每天依舊在幽暗的走廊中有一個穿著方格子圍裙的大眼少女對他說:“Bonjour, Monsieur!”(早晨這一句,她永遠改不過來叫他「李」),他依然時時吃著黑麵包度日,房間裡也時時出現「救濟品」,床舖被收拾得更整潔,每一件衣物都洗燙修補得像新的一樣,可是那個大眼的少女,除了“Bonjour”之外,難得說一句話。
他,徬徨在愛情、饑餓和創作的痛苦中,憔悴得幾乎不成人形。自從「無題」之後,他也寫過了一些小曲,由於他得過獎,人家都採用了,不過,他自己卻一點也不滿意。他常常在塞納河畔徘徊到午夜,常常在斗室中徹夜踱步,為的是要找尋靈感,創造新聲。
有一次,他在一個音樂界的集會中被介紹給一個陌生人,那個陌生人冒冒失失地對他說:「李先生,你的作品我聽過了,真夠韻味!聽說日本人在西洋音樂上出了很多人才,是嗎?」
立刻,他的喉頭有著吞進了一口血那種感覺,幾乎就想給那個冒失鬼一拳。可是,他終於按捺著說:「對不起,我是中國人,來自台灣。」
自從他吞進了這口「血」,腫氣就永遠不能除去。他的痛苦更深,面容更憔悴,兩道濃眉永遠交纏著,頭上因為苦思而出現了白髮,而他還不到三十歲。
逛舊書攤是他的嗜好之一,雖然他往往連一本舊書也買不起。那天,他在一堆很破舊的字紙堆中發現了一本中國的法帖──大楷的「正氣歌」。好久都沒有看見到中國的方塊字了,他如獲至寶似的翻閱著:「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日浩然,沛乎塞蒼冥。……」剎時間,像他所說的那種奇異的感覺又似閃電般掠過他的腦際,他的心靈突然充實了,膨脹了,是文天祥所說的那股正氣?是中國男兒沸騰的熱血?他找到靈感了!他要譜出另外一首有意義的新聲!
他以極廉的價格買回那本書攤老板視同廢紙的法帖,回到公寓中關起房門朗讀了一遍又一遍,然後,一段段的旋律慢慢地形成……。我要用音樂來表現出我們中華民族的偉大!我要把偉大的「正氣歌」介紹給世人!我要世人知道中國人也能寫出好的曲子!我要把吞進去那口腥血再吐出來!
公寓裡沒有鋼琴,現在,他除了睡覺以外,很少回公寓去。他整天躲在學院的琴室裡,一個一個音符的寫著,修改著,古代忠臣烈士們的心聲在他的筆尖下一一湧現了出來。和他的心聲共鳴著;啊!不,也使聽到這個樂曲的人發生了共鳴!在寫作的過程中他是痛苦的,往往為了一個音符,一小段音節而使得他日夜推敲苦思。他覺得他的心好像在滴著血,他最擔心的是,怕他的心血瀝乾而作品尚未完成。他覺得自己又像個難產的產婦,躺在產床上幾天幾夜,嬰兒還無法落地,他暗暗祈禱上蒼,寧願犧牲自己的性命,只要救嬰兒。
難產的嬰兒終於出世了,那就是今夜受到千百人喝采的「中華男兒血」交響詩。這首交響詩是純粹中國風味的,除了鋼琴和絃樂之外,他大膽地採用了一些中國樂器,像南胡、笛子和箏;在描述蘇武牧羊那一段時,他把那首最有名的小調改編了進去,還加入了鈴聲。
這中國的第一首交響詩在他畢業前夕作第一次公開演奏,巴黎的音樂界立刻像被投下了一顆炸彈。他是奇蹟似地真正的一夜成名了,以前的得獎算得了什麼啊?第二天巴黎的報紙把他捧上了九重天,說他是「來自東方的音樂天才」,「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真正東方博士」,「風格嶄新的作曲家」,「自『芬蘭頌』以來最富民族主義的音樂作品」,「國民樂派的新崛起者」……。報社、雜誌社、廣播電台和電視台的記者擠破了他的房間向他訪問,樂隊和音樂學校爭著請他去工作,唱片公司爭著要灌製他的作品。榮譽和財富來得像夏日午後的驟雨般那麼突然,使他要躲也來不及。
忙碌使得他忘記了那雙大眼睛。可不是嗎?他已很久沒有看見她了。一個晚上,他推卻了所有的約會提前回到公寓,叩開了房東太太的房門。
燈下,母女倆靜靜地在做著針黹。他想:這兩母女多麼像我國上一代的女性呀!這麼嫻靜!這麼勤勞!怎會是在巴黎住了一輩子的人呢?
看見他的出現,母女倆都緊張起來,已成名了的大音樂家來找她們做什麼呢?
「李,」房東太太像呻吟似地叫了一聲。「我猜你要搬家了是不是?你現在出了名,不會再住這種破房子了。」
「不,我不是要搬家,不過,」他舔了一下嘴唇又說:「我有一個比搬家更壞的消息。」
夏綠蒂用手掩住張開的嘴巴,眼睛圓睜著像受驚了的小鹿。
他淒然地望著她說:「我要回台灣去了。」
「什麼?你要走了?」母女倆一齊叫著。
「是的,我的國家需要我,我要回去。」
「噢!」母女倆又一齊呻吟了一聲。
「夫人,我可以帶夏綠蒂出去散步嗎?我恐怕這將是最後一次了。」他說。
「為什麼不呢?夏綠蒂快去換衣服呀!這是你的光榮!」房東太太用手帕摀住臉,哭了!
他和她在河旁漫步著,兩個人很少說話,因為他們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合適。一個賣花的老婦人攔住他們,他為她買了一個小花球,她握在手中,不時的低頭嗅著,讓眼淚悄悄滴落在花中。
「夏綠蒂。」他輕輕地叫喚著她。
「嗯!」她依然低著頭。
「也許我約你出來是多餘的,不過,我覺得一個人不應該永遠欺騙著自己的感情,因為它也許會傷害了別人的心。夏綠蒂,兩年的相處,我明白了你的心意,但是,我不能接受;因為我們之間有著太多的不同之點,而更重要的是,你離不開你的母親,我的國家也需要我,這就是我為什麼對你那麼冷淡的原因。夏綠蒂,我只要你明白,我不是個薄情寡義的人。」他說到最後,激動得把兩手緊握成拳,指甲把他的手掌刺得發痛。突然的,他想起了一件事,伸手到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盒子,並且招呼她到一張長椅上坐下。
「夏綠蒂,這是我送給你的臨別禮物,希望你喜歡它。」他打開小盒子,裡面是一隻鑲著鑽石的女用白金手錶。「來,我替你戴上。」
她受驚地把手縮了回去。
「為什麼?你不喜歡它?」他訝異地說。
「不,我不能接受,你不需要送我東西的。」她淚眼盈盈的望著他。
「夏綠蒂,我們仍然是朋友,是不是?」他柔聲地問。
她點點頭。
「我走了以後,你還要做我的朋友嗎?」他又問。
她又點點頭。
「那麼,我要你戴上它,並且永遠記著,在遙遠的東方,你有一個忠實的友人。」他替她戴上了手錶,又親了她的手背一下。
她立刻把手抽回,兩手捧著臉,低低地哭了起來。
* *
琴聲亂了,因為他在心中隱隱聽到了她的低泣聲。棕色的大眼,有著疏疏的雀斑的尖臉在面前擴大又擴大……他頹然伏在琴上;但是,一大排的琴鍵被壓下去所發出的巨響又把他驚醒。
他抬起頭來,茫然地望著空無一人的台下,彷彿又聽到了熱烈的喝釆聲。
「比『芬蘭頌』更偉大!」
「中國的貝多芬!」
「我聽了都感動得哭了!」
李聞籟,這是你的同胞對你熱愛的表現,你用什麼來報答他們呀?他瞿然地自問著。旅行演奏,只是獨沽一味的奏了一場又一場「中華男兒血」就夠了嗎?難道那個瘦小的法國女郎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竟然比藝術更重要?今天你成功了,難道就忘記了那些苦難的日子?啃黑麵包?喝白開水?那個時候你日夜追求靈感要譜出更完美的新聲?現在怎樣了?寫不出來了嗎?
他痛苦地用兩個拳頭槌著琴鍵,一會兒又搥著前額;然後,輕輕放下琴蓋,站起身來,一手按著額,一手放在口袋裡,緩慢地,蹣跚地離開了會場。
新聲,也許已在他的心靈裡醞釀著,也許尚在虛無縹緲中。
藝術家是痛苦的,創作時痛苦,不創作時更加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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