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會於楚國情懷的精神嚮往與現代社會的肉體現實,讀楚影的創作總帶來一種獨特的感受經驗。他的詩作沒有太多齒輪運轉般的操作感,更多時候講究自然而然,本質無疑是親人的。字句簡單,滑順好讀。不知為何,我卻常覺著他內心壓抑,情感往往如圖中之匕般藏得至深,稍一出鞘,其過份純真、浪漫的大男孩眼神往往刺得我自慚形穢。或因如是故,相交了幾年仍似神交多些,我對其人其作,大抵存在這樣的印象。
在面對這樣一個為人悶騷,相處時節制自持,為詩卻浪漫得無可救藥的詩人時,讀其初試啼聲之作《你的淚是我的雨季》,他對浪漫思緒的投入多少令我有所懷疑。試觀其同名詩作中句子:
情緒洶湧了千年別再壓抑/脆弱如你的淚是我的雨季 ―〈你的淚是我的雨季〉
自千年之情,一朝翻轉為雨季般傾瀉,這全無保留的天真爛漫固然至誠,畢竟用力甚猛。一往情深卻毫無妥協,實在難令我確認是否為一件好事。
這卻又無可否認的是楚影詩作的特色:把近乎直覺的情感作為起點,再以此伸展。從 A 點到 B 點以直線相接的詩作從來不少,像楚影這般要拿直尺丈量的卻又是那麼希罕。在他的第二本詩集《想你在墨色未濃》裡,多少保留了這樣的習慣。既往的古典情懷仍在繼續,詩作本身讀來也如其眼神般澄澈無比。
在楚影的情詩內時常存在一個或有或無的對象:「你」。本著對其悶騷個性的好奇,我更著眼於窺探他詩作情境中自我的位置,竟也誤打誤撞對其兩本詩集中有了一番比較。
《你的淚是我的雨季》中往往以懇求的姿態把自身放得極低,卻又義無反顧在這段愛情中呈現痛且快樂著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傾向;《想你在墨色未濃》讀來既多了幾分近乎離別的哀戚,卻又能重新在面對焦點時確立自己。例如在〈沒有什麼能阻止我們〉之中,他寫下這樣的句子:「我的愛那麼國王/你的后冠如此堅強」。在個人意識的整理上,如拔出石中劍後的亞瑟王,對自我的王權有更深刻的把握。
彷彿是大量對「你」纏綿悱惻的私密情感和某些近乎挫敗的情緒互相拉扯產生了質變,楚影寄情的位置顯然轉移到更完好的生活想像。而在跟上意識的過程裡,文字上從自憐羽毛的懷傷走向孔雀開屏般的展示,眼界始寬,卻不稍減其善意。
《想你在墨色未濃》的開始,楚影續寫著一往情深的調子:
因為是你而我願意
相信曾經的荒涼都能夠忘記
此情綿綿,天地終要深鎖
我們成為偕老的琥珀 ―〈因為是你而我願意〉
深鎖的天地,一如我所熟悉那個無從窺探心意的楚影,但其以琥珀為情感的當下,封存的卻是一番美好心意。不惜以自我封閉的方式來成就保護機制,情堅如此,亦不免教人動容。而這樣出發於至善,對美好的想像從輯一〈你還是我最溫暖的王國〉開始被逐漸推動、運轉,在輯二〈你靜靜的讓自己〉中還有所延伸:
雖然有星星坐鎮夜空
畢竟太遙遠了
所幸困窘的時刻
你是最明亮又接近的 ―〈我們知道遠方〉
以星星的遙遠造就失落,又因失落處境而成功翻轉出對眼前人的發現。美好的人事從不失其珍貴,卻已相對有了遠近的分別。對一往情深的詩人而言,距離與分別不能不使其感到困惑。
在輯二中,對於祕境、時間、愛、乃至死亡這樣的意象更深刻的被運用……隨著宇宙觀的開展,詩人對世界的探索越來越窮盡,卻也因此對自己周遭所握持的美好失去了衛星定位:
也相信塵世依舊有愛
只是已經不再
對你的溫度有所期待 ―〈其實我都離你甚遠〉
灰心喪志的情緒在此一覽無遺。一直到他終於消化完這些新知,這才有了「有些美麗不再歸來/那終究是要遠去的」(〈時間總讓人澈底明白〉)這樣的一個自我和解。
和解本身全非放下,至少對楚影不是。楚影對著自然萬物時常投以極大的關懷和吟詠,但這樣的親和卻未曾讓他對自己的態度稍稍寬容,反而更映襯出他內心世界的不安,讓情感在欲拒與欲迎間持續的拉扯。
也許是出於對楚大夫情懷的長期浸潤使然,楚影的懷古自覺在此時驅使他從可能的消沉,轉而將理想中兼備美善的良人,投射到了這污濁的人間裡那些更顯得高潔的象徵,做法上顯然暗合古風。輯三中,楚影的姿態甚至從懷傷或追求,進一步成為了捍衛:
楚的理想啊理想的楚
遙想你當年勇敢的每一步
讓我也決定好好保護
我的美人,我的遲暮…… ―〈你的神采依舊憂戚〉
從神思轉為行動,從個人的內心世界走入現實,而懷傷焦慮如一貫熱烈的情感般溢於言表,這身分轉換與思想微調,對楚影其人其詩並不容易:他的作品中向來對自身情感與外界的疆域有嚴格的劃分。而當個人情志不得不與世界接軌,楚影既能堅守一部分的自我,更進一步昇華自己的意志,以碰撞來實踐情志的方式令我既心疼又佩服。
彷彿出於這樣的理由,較諸上一本作品,於副標引用令他有所交感的句子的情形在這本詩集中變得更加常見。而他對於追求更美善的決心,在輯三已經初見端倪:
為了一次比一次更愛你/我是我自己的情敵 ―〈為了一次比一次更愛你〉
浪漫的情感因熱烈而成為鞭策與自我超越的動力,這樣的強大終究讓他突破了自己感情的困囿,從而探索著更多的可能。在他醉心古典與浪漫的刻板印象以外,對時局的憂慮與對當代人物(如〈最後的魔術師〉緬懷徐生明總教練、〈這樣的時代〉遙祭林杰樑醫師)的致意終於加入了題材揀選的序列,這些現代化與外界事物的參與,正逐漸使他從以前一往情深的牢籠中出走:
因為你管定了
所謂的毒物,每一個
都別想心存僥倖
我們才有不被愚弄
接近真實的可能…… ―〈這樣的時代〉
好好休息吧,更理想的明天
我們會繼續努力實現 ―〈最後的魔術師〉
作為一種習慣,楚影把個人情感的一往情深,投射到對往生者的緬懷或真實的追索中,並且勇於把這樣的責任一肩扛下。而對如此或隱喻或明白美善對象追索的胸懷,在輯四〈誰都不用再問了〉中越發顯得無悔,甚至於詩題、詩句中俯拾可見。僅舉以下作品為例:
從信仰的日子開始
當一個堅持的士
在你的魏闕
盡責守護所有的季節 ―〈從記得的日子開始〉
捍衛的意象在楚影詩歌中並不少見,卻要到了輯四,才進一步與士的堅持結合,為抽象的情緒與神思增添了精神的強度,進而達成更形象化的效果。從個人漫長且近乎困頓的思索中得出結論,並為此持節,這是屬於楚影的浪漫。自輯四至輯六,那些懷古的憂慮與意象大量減少,各輯的思維調性上顯得集中許多,作者應於此完成了更多的自我確認。
這樣的思想層次進步本身卻未令他從眾或得以心安,反而因成為思想上相對的少數而更孑然一身,更侷促不安:「舉目所及的枝葉皆不言/風是唯一的破綻」(〈危邦〉)、「充滿對現實的關心/為何眼前的國家/逼迫我不能愛它」(〈江湖的解釋〉),至此楚影的失望顯然更大,失望也越發強烈。在輯五〈想你在墨色未濃〉中,先前對於守護的真切與熱情都被消磨,形單影隻的探問口吻,甚至頗有幾分屈原「眾人皆醉我獨醒」般的憤顢。
以古典意象雜揉直白語句,楚影的意象揀選向來不是什麼祕密。這樣的混搭於如今年輕一輩詩人中相對少見,彷彿已成為一種特色。而對於將這前人已有成績,而今卻少被著眼處作為筆耕的方向,楚影顯然樂於其中,甚至試圖煉造出屬於自己的突破―其成績如何,仍難輕下斷言。在我看來楚影的嘗試還在持續,但在目前的作品中已逐漸有了一股耐咀嚼的氣味。特別在和先前的詩集比較時,這樣持續提升的態勢更是清晰可見。
楚影的含蓄與猶豫在輯六裡充分展露,越來越呼之欲出的情感,卻試圖在本輯中以時間作為外衣包裹,好增加距離感。這距離會稍稍減損情感的真摯嗎?我不認為。我格外喜歡〈節度使〉一詩:「我可能是一條魚被哺養一隻幼鳥/一朵花絕望在大地的衰老/如今終於走到信史之荒/餘生匹馬單槍」,這樣的自抒胸臆,不管是語言節奏抑或意象運用,都表現了足夠的語言張力。對自然的全然接受終於讓他掙脫先前的哀怨,以一身或俠或士的骨氣去迎接自己將要面對的一切。從一無所知的浪漫到遭逢挫折,再到一往無前的無悔。楚影的詩境,在此處顯得大氣堂皇許多。在有了這樣的認知與爬梳過程後,我們才能夠回顧〈想你在墨色未濃〉一詩,重新設想,探索這首詩裡囊括了多少關於這本詩集的主題,並藉此思索這位年輕詩人完成了什麼。
循著手邊兩本詩集的步伐,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楚影正逐漸從一個善作家常菜的主婦慢慢學會運用更豐富的食材―雖然離五星級大廚仍有距離,但我仍樂於見到,選材視野的拓寬逼迫那個性格內斂又充份耽溺的楚影與外界交融,從而創造更多的可能性。
卡謬在《反叛者》中提到:「浪漫情懷於此結束。」當我的朋友楚影那向來澄澈的目光深處,或多或少因精神上的入世而逐漸顯得憂鬱,我卻是滿懷期待,期待他身上那些古典與現代的磨合,終將溫養出美麗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