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修行伊始
蒼茫仙界之內,西有別崑崙,東有遺泰山,仙門雲瑯琊南瞻坐鎮,與望嵯峨鎏金頂遙相對望。四大仙山共同護持崆峒九重天,對抗五濁惡世侵擾。
要對抗五濁惡世等等邪魔勢力,只靠凡胎肉體決計是飛蛾撲火。唯有修得無上仙法,駕馭五行自然之力的神人才能直攖其鋒。為求與邪魔大軍抗衡,雲瑯琊致力培育新生子弟,助其求道修仙,練成道身合體前往前線迎戰邪魔。
正邪之戰不知經歷多少歲月,仙門子弟或是追求誅魔職志,或是個人頂峰,無數踏上登仙階第五階的門徒,義無反顧趕赴血渤海前線。
但是踏上第五階後的道士,有些特例可免出山門作戰。宋仰澤正是這少數中的少數,他已經踏上第六階,準備度過修道中最凶險的天劫,擺脫凡胎入道成仙。不少門徒晉為道士之後,甘願停下腳步不再向上修煉,放棄踏足天界的機會,就是害怕跨過度劫這最難的一關。修道雖是順天而做,化納自然為己用,但是長生成仙畢竟違背天地時序,是故天降火殛神雷考驗修道者的決心、毅力,更考驗修行深淺。
沒人會嘲笑這些站在第六階上,始終不敢跨出最後一步的修道者。修成元嬰合體,已經跨越百年天壽限制,得以駕馭五行之力馳騁天地之間。雖然不能得證仙道,也足以對抗邪魔勢力,直到此身消殞為止。
為濟從來沒去過遺泰山。
仙門雲瑯琊是四大仙山之中,唯一有路徑直接與人世接壤。要從其他三座仙山進入人世,都必須通過繁複的八卦九宮陣法才能踏足塵土。這也讓雲瑯琊有別於其他仙山;在仙門之內,有不少門徒都是來自人世,並非仙界原生靈胎。
據聞靈胎有父母仙氣滋養,自幼便有元嬰宿體,修行伊始便可直接踏上第三級登仙階,跨足納虛法門。如果能生為靈胎,為濟就不用為了修成元嬰而煩惱了。他嘆口氣,坤輿師尊趙水鏡銳利的眼神立刻掃來。為濟頭皮一陣麻,趕緊把伸出蒲團的腳掌收回,挺起身體繼續聽講。
「方才所說,便是四方坤輿位置。在坤輿之內,便數四大仙山位置最為緊要,退可守天界隘口,進可通向下界五濁惡世與人間界。現在,誰要來說說五濁惡世與人間界的異同?」
他銳利的眼睛逼視著為濟,為濟只能假裝對他視若無睹,不敢有任何輕舉妄動。
隨著逼視的時間拉長,其他門徒也開始跟著師尊一起凝視為濟。這群門徒多半都是十歲出頭的孩子,放眼望去都至少矮上他一個頭。但這群乳臭未乾的毛頭小鬼,一個個睜大眼睛看著他,一點都不把他師兄的地位放在眼裡。有幾個膽子大的,已經背著師尊扮起鬼臉了。
為濟手心冒汗,感覺臉愈來愈燙。
「胡為濟。」
終於,還是叫到他的名字了。
「說說看,五濁惡世和人間界有什麼不同?」
為濟的脖子僵得像塊鐵板,那些練成金鋼不壞身的前輩、師兄們,背只怕還沒有他一半硬。
「身為師兄,照理而言這些東西你該記在心中了不是嗎?」趙水鏡說。
為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師尊問話,你一個門徒該有的分寸都忘了嗎?」
趙水鏡一聲罵道,嚇得為濟從蒲團上跳起來,直挺挺地站著!周圍的小門徒趕緊抓著屁股下的蒲團,扭起身體躲開他。他前後兩邊的小門徒逃得最快,以免為濟等等下跪時殃及池魚。
「你做什麼?」趙水鏡怒聲喝道:「想造反了嗎?」
「不、不不是的——」為濟的嘴唇和舌頭扭成一團,怎麼就是沒辦法把話說好。「弟弟子、不敢,師尊請處、處罰——」
「要罰也是我說,你一個門徒插什麼嘴?」
「是、是、是……」
「現在說來聽聽,五濁惡世和人間界有什麼不同?」
他就是不肯放棄是吧?
絕望的為濟只能勉強開口說:「邪魔出自五濁惡世,凡人來自人間界。」
「然後?」
還有然後呀?為濟瞇起眼睛,眉頭用力擠呀擠的,想從乾巴巴的腦袋瓜裡擠出一點東西,好回答師尊的問題。可是坤輿地理這些東西,向來就不是他擅長的科目,更別說要辨別五濁惡世和人間界了。對他們這些仙門弟子而言,出自五濁惡世就是該殺的邪魔,人間界就是一群弱小無用,必須仰賴仙門護佑的凡人聚在一起而已。
可是有個直覺告訴為濟這不是正確答案。
要是他在課堂上說出這些話,下場會比什麼都不說更慘。
「我在你等回話。」
「回、回坤輿師尊的話,為濟不知道。」
「都什麼修為了,居然連五濁惡世與人間界有什麼不同都不知道。」趙水鏡說:「今晚不許吃飯,到後山鵬突澗打三百桶水,足數了才准就寢。」
為濟忍不住倒抽一口氣。鵬突澗在護山陣法之外,走到那裡打水,回程得繞過整座後山才能回到雲瑯琊之內。三百桶水來回的路程,就算為濟氣力夠,能全程用輕功來回,算下來也要深夜才能回房休息。
「有困難嗎?」趙水鏡問,顯然聽見他的吸氣聲了。
「弟子不敢。」為濟硬著頭皮說:「弟子謝師尊教誨。」
「我諒你也不敢。」趙水鏡幽幽地說:「若非南宮離替你求情,你早該被送出山門了。」
為濟咬著嘴唇,不敢讓眼淚滴出來,握緊雙拳才不至於失了理智。就算動手,他那把山羊鬍為濟連一根毛都動不了。眾位師尊都是已經跨過第六階,度過天劫的真仙,對付他這種連元嬰都修不成的小門徒,只要彈個手指就能把為濟一路彈出四大仙山之外。
他不能不顧倫理,任意對師尊動手。
可是他也不想就這麼跪在地上,傻傻地接受師尊頒下的處罰。
當然除此之外,為濟什麼也做不到,他只是個連元嬰都修不成的小門徒。為濟反覆提醒自己。
「酉時鐘響,你就可以去膳房後領桶子了。」
「是的,師尊。」
趙水鏡揮揮手,寶藍色的道袍泛出一陣霞光,掠過眾門徒頭上落在樹蔭外。為濟保持沉默,獨自隨著霞光指示站到外圍,站在太陽底下聽完接下來的課程。梓常林各處還有不少課程正在進行,但是被迫遠離樹蔭,在太陽下曝曬的只有為濟一個。
其他和他同修想必都在學習怎麼碰觸虛空,修習納虛法門,像宋大師兄一樣自由從虛空中取來物品,搬動五行之氣為己用。等他們的元嬰成長完畢,與肉身合體之後,就能上戰場宰殺邪魔,為正道貢獻一己之力。
不像他……
一個廢人。
趙水鏡就是這麼看他。其他師尊沒說出口,可是隨著時間過去,為濟看得出來他們憐憫的眼神代表什麼。沒有度過天劫,猶能上戰場與邪魔決一死戰。但連元嬰都修不成,意味著他終究沒有天命,連受天劫的機會都沒有。
趙水鏡繼續解說四大仙山在仙界裡的位置,是怎麼調運風水,配合五行八卦運轉。為濟低著頭,一邊扯著土黃色的衣角,一邊默背五行運轉的心法。就算他記不住這些坤輿地理,他還是可以修成元嬰。說到底這根本是一門毫無意義的功課,對上戰場殺邪魔一點幫助也沒有。
正當為濟胡思亂想時,申時鐘響,宣告這堂課結束了。
他徐徐呼出一口氣,拍拍道袍上的灰塵等著。前面的小門徒們一齊趴在地上向坤輿師尊磕頭行禮,算是完成這堂課最後一道程序。謙卑的態度是修練的根本,只有能對萬物謙卑,才能超脫萬物的束縛。即使是犯了錯的為濟,這時候也該低下頭,深深向師尊鞠躬道謝。
下一堂課他可以去和其他同齡的門徒集合,一起修練外家兵器,這才是為濟期待的課程。
「胡為濟。」趙水鏡突然喊他的名字,嚇了為濟一大跳。
「師、師尊有何吩咐?」他往後退了兩步,有點兒想逃跑。但四周都是剛下課的小門徒,就算想跑也找不到空隙。
「上前來。」
為濟很想說不,但也只能硬著頭皮走到趙水鏡面前。
「我已經要人去和南宮離打招呼。」他說:「你現在可以去提水了。」
這時候天上橫過一道晴天霹靂,也不及趙水鏡這短短一句話。為濟張大嘴巴,不敢置信。
「三百桶水從申時開始提,子時你就能休息了。」趙水鏡說:「我會記得叫膳房留你一份飯。」
為濟希望他是叫膳房留一份毒酒。如果他不打算弄死為濟,那將來就是為濟弄死他。趙水鏡揮手要他離開,為濟低下頭,說了聲多謝師尊教誨——即使他完全不知道該感謝什麼。
三百桶水,不能上武藝師尊的課,要到子時才吃得到冰冷的晚飯。這些破事就因為他答不出一題課堂問答?為濟咬緊牙關,忍著怒氣往梓常林外走。林中其他門徒似乎已經發現他的糗事,竊竊私語傳進他耳裡,嘲笑聲像深山中的蟬鳴一樣繚繞在他耳邊。
為濟不理會他們,他知道自己不夠好。不過沒關係,大師兄已經答應他了,等到他把大師兄的秘訣通通學會,未來就輪到他穿上屬於真仙的寶藍色道袍,鄙視這些度不了天劫的凡人。
為濟走出梓常林時,不經意放慢腳步抬頭望。來自四方的林木夾道而生,幽幽綠蔭透出一股春天的生氣。從林外的小路向上,往東的泥巴路是回禪房大通鋪的路徑,向西則是修成合體後,晉任道士的功房。這些功房多半都是空的,他們的主人幾乎都在東方的戰場上奮勇作戰,斬妖除魔。
再往上方去,便能抵達眾位師尊,以及兩位太乙尊者居住的聖德宮。聖德宮旁的登仙階,就是他們用來證明自己修為的七步考驗。
為濟有時候會不禁猜想,是否別崑崙和遺泰山這些地方,也都有同樣的登仙階,同樣要通過七步考驗才能度天劫成為真仙?從其他地方登上真仙之位,看到的風景也和雲瑯琊一樣嗎?
為濟衷心希望是不同的。他繼續往東走,三百桶水要提不少時間,他得加緊腳步才行。在雲瑯琊裡能夠悠哉度日的,只有終年繚繞不去的雲霧仙氣,為濟可沒有這麼好的運氣。
※
為濟脫下土黃色的道袍放在一邊,只穿背心和長褲扛起扁擔,一邊各吊兩個桶子。
「太勉強了。」輪值打理膳房的火頭師兄說:「吊這麼多桶子,回程會累死你的。」
「沒關係,我的氣很足。」為濟說。
「你要是摔折了背,我可不管你。」火頭師兄說:「你可不像其他師兄一樣已經元嬰合體,有道身護法。就算你輕功好到能飛上天,摔下山崖一樣會要你的命。」
「火頭師兄放心,我自有分寸。」
「別逞強吶!」
為濟向他豎起大拇指,火頭師兄搖搖頭,伸手打開膳房後的小門。
「你可記住,到鵬突澗提水得跨過還本道,跨過還本道就算出了護山陣法。這扇門你只能出,不能進曉得嗎?」
「我知道。」為濟扛起扁擔。「對了,我挑回來的水該倒去哪裡?」
「你往宙心池倒好了。多虧了你,膳房後的水缸都還是滿的,用不著這麼多水。」
「我瞭了。」為濟扛著扁擔跳了兩下,放鬆腿腳的筋肉。火頭師兄搖搖頭,打開後門。他提起勁力,倏忽飛奔出去。
這就是了!
跑一跑總行吧?
他只是跑一跑而已,總不會又礙到誰的眼。
腳下動了起來,稍早抑鬱的氣也隨著這麼一跑跟著放鬆不少。
為濟輕而易舉跳過山溝,輕鬆跳上竹林的尖端。雲瑯琊牆外的群山長滿了粗大的麻竹,層層疊疊構成奇妙的林相。為濟跳上竹林的頂端,揹著扁擔和水桶,腳尖踮在竹枝的尖端上,一路飛奔到鵬突澗。
再多跑幾次,或是等到回程時,就不能這樣胡鬧了。
為濟繼續往前跑,享受呼嘯過耳的風,恨不得這段路能長一點。
他心中有個聲音提醒自己不只是要跑這一趟而已,接下來還有幾十趟、上百趟要跑。如果每一趟都像這樣耗盡全力奔跑,要不了幾次就全身虛脫了。
為濟氣轉周身,感覺一股熱從毛孔向外散出。這是他的氣,他畜養已久的精氣,一下子釋放出來充塞他的筋骨肌肉。他多希望這股氣勁能永遠不散,他可以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天地交合,海枯石爛的那天。
雲瑯琊的雲就在他身邊。
這就是原因,這裡被稱為雲瑯琊,原因就是這些多不勝數的雲。為濟不只是在竹林頂端奔跑,也在雲端奔跑。他感覺得到冰冷的空氣,簌簌林風吹來冰冷的水霧,將滿山的綠意和花香吹到他臉上。這一瞬間,他感覺好像飛了起來,向那些仙人一樣騰雲駕霧,隨心所欲翱翔在天地之間。
忽地,他左腳下一空。
為濟的右腳輕蹬,借最後一段竹枝地反彈之力,輕鬆越過腳下的灰色泥巴路。那就是還本道了。
一條毫不起眼的小路,有一個不相襯的嚴肅名字。
為濟別過視線不看那條路,他的目標在下一片竹林後。他已經能看到鵬突澗上的怪石,一隻巨大的石頭鵬鳥,守著腳下奔流的山泉。砰隆水聲從澗底湧上,翻滾的水流激起陣陣白沫,特別濃厚的水氣指引為濟方向。
他自竹林頂端跳下,腳下不忘使勁運氣好減緩落勢。
突然間停下腳步,聽見整座山的靜謐。
如果不是被人處罰,為濟說不定會喜歡這道水泉。平時只能生活在雲瑯琊的白牆內,牆裡的世界再大到底還是封閉的,不如牆外的世界多采多姿。他放下木桶和扁擔,閉上眼睛享受水霧縈繞的氣息。
春天山裡的風吹來,些微的寒意凍得人筋骨發酸。為濟有內勁護身,不怕霜凍之氣,能好好享受這番甜美的景色。竹林的綠和岩石的灰,風水雲霧的白,天上若有似無的淺藍。感謝那可惡的趙水鏡,如果不是他,為濟也沒藉口離開雲瑯琊,到這裡來享受這番美景。也感謝那拋棄他的父母,沒有他們把兒子扔在山腳下,為濟也學不到輕功爬上這座山,站在這鵬突澗之下。正如傳法師尊說的,一切都是因果。
為濟很好奇,世界上真有一個惡因,最後能成就善果嗎?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試著運行三焦氣脈,再導入心包、膻中。他能感覺到體內的元丹正在運行,就像他過去練習無數次的那樣,替他調配四肢百骸的氣息流轉。
但是這遠遠不夠。從凝丹修行開始之後,他總感覺自己愈是修練,愈是偏離師尊們教授的法門。該由元丹主導的氣脈流動,到了為濟手上卻變成四肢之氣各行其是,難以凝聚。元丹成了供給內勁的倉庫,而非師尊們所說的百氣之首,萬有之元。
也正因為如此,雖然凝丹這一階為濟成功過關,三年來卻始終沒有辦法將元丹修成元嬰,修練凝滯不前。
他究竟做錯了什麼?為濟自問。
如果要比求道之心,他絕不遜於仙門內任何一個門徒。
可是即便如此,他卻始終突破不了元嬰這個門檻。他做錯了什麼?望著波濤滾滾的泉水,為濟不禁茫然。
「怎麼蹲在這裡發呆呀?」
天外突來一聲,為濟匆匆回頭,兩道土黃色的身影從天而降,各提了兩個水桶降落在他身邊。
「大有?晉仕?」為濟說:「你們該在課堂上不是嗎?」
「我們是該在課堂上,可是這小子非要我一起過來看看你。」
矮個子的大有說起話來有股驕縱氣,這也難怪了,他向來是三人裡最聰明的一個。不過他身旁的晉仕沒讓他囂張太久,一記結實的拳頭砸在他肩上要他住嘴,對為濟亮出手上的木桶。
「武藝師尊知道你的事,特許我們兩個過來幫忙。」身形壯碩的晉仕說:「那趙水鏡真可惡,我們兩個不幫忙的話,你今晚就甭睡了。」
「講話小心點。」大有還了他一記拳頭。「師尊的名諱是給你掛在嘴巴上的嗎?」
「除非你把我賣了,否則為濟又不會說出去。」晉仕說。
「唉唷,居然頂嘴?」
「好了、好了,你們別再吵了!」為濟趕忙阻止他們。「你們出現我高興都來不及了,還有什麼好吵?」
「聽聽人家怎麼說話,傻大個。」大有說:「有我們兩個出馬,包管在酉時前送你回禪房睡大覺。」
晉仕哈哈大笑,跟著他一起走到泉水旁,各打了兩大桶,再奔向回山門的小路。
「先說了,跑最少趟的人,要替跑最多趟的人洗三個月的褲子!」大有喊道,聲音已在竹林之外。為濟不急著追上他們,彎腰裝滿了四個桶子,才扛起扁擔跟在他們後頭跑。
就是他們,不只是胸中一股不服輸的念頭,還有這些好兄弟,才讓為濟多撐了這三年的歲月。等他撐過這次難關,向上突破之後,很快就會追上兩位好兄弟的的腳步,踏上第四級甚至是第五級登仙階。未來對抗邪魔的戰場上有他們當夥伴,為濟什麼也不怕。
他足下使勁,堅定的腳步愈踏愈快,愈踏愈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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