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士敦的紫禁城探險,充滿各種平行時空
透過莊士敦的視角,我們看到了一個由紫禁城外、來自外國的外人,進入時空停擺的紫禁城並參與平行世界的生活。或許,有人會覺得敘述口吻與場景非常末代皇帝--的確,當年拍攝這部電影的時候,功課確實做得非常足。
紫禁城裡除了皇帝與太妃等皇親們,為了維持紫禁城的基本運作,當然還需要眾多的工作人員。其中最具代表,也最與「外來人士」莊士敦不合的,就是太監。言詞犀利的莊士敦與太監相看兩討厭,據說莊士敦曾不止一次的向溥儀與溥佳表示:
全世界祇有紫禁城在那時還保留著太監與辮子吧!
老師的數度叨念再碰上1923年中秋節前建福宮的無名大火,引發了溥儀對太監的極度不滿。溥儀的不滿其來有自,那場大火不但燒掉許多清宮收藏,更燒光了溥儀的婚禮禮品,再加上據說本次大火的起因是總管與太監怕盜賣宮內物品的消息見光,而不得不自導自演這一齣戲,於是,在傳聞越演越烈中,這場大火順便燒出了小皇帝的脾氣/火氣。在火災後,小皇帝除了用宮殿跡地建了個一直想要的網球場--順便也買了自行車騎騎看--在跟上了民國新一代青年「運動強身」的風尚後,追逐流行的中二「皇上」透過這次機會,趁機趕走了宮中大部分的太監。但溥儀顯然沒有生活自理的能力--而他在把太監趕走前根本沒想過這麼多--在經歷了沒人服侍的窘境之後,覺得裏子還是比面子重要的小皇帝只得拉下臉面,找回百餘名太監得以繼續揮霍任性的中二人生。

網球照,還不錯其實
經過此案,太監的心也被養大了,宮中盜賣風氣未曾煞車。溥佳描述這情況:
「只是由太監們的看守自盜,變成了護軍們的看守自盜而已。」「由於他(按:溥儀)把太監視為可以任意處置的奴隸,以致把裁撤太監變成了驅逐太監的暴行。此後太監們每談及此事,都表示極大的怨恨。
在見識過中二皇帝的任性/韌性後,除了討厭太監卻又不得不使用太監維持日常生活外,他的婚事,或許也可以讓我們理解一個小皇帝如何為了自得其樂而與現實妥協的複雜面。
1921年,由於溥儀將滿十六歲,在眾臣的商議下,「早定中宮」成為不可迴避的一件盛事,於是由眾臣開始進行選后。如何選出皇后並不單純僅是滿洲王室的大事,也是臣子之間的角力,在確定將秀女的範圍限定在蒙古王公或滿蒙舊臣家的女兒後,經過貴族各方角力,最終剩下榮源之女婉容(1904-1946)、端恭之女文繡(1909-1953),在二人的後台互不相讓下,一時形成僵局。
到了1922年春天,眼看溥儀年歲漸長,選后的議題拖不下去,溥儀的父親只好不得不拿著兩個女生的照片請皇帝兒子「欽點」其后。最終,在皇帝的部分意願下,以婉容為后,再經王公、師傅商議勸其納妃,選了文繡,這種局面不得不說,是為了關照四方的勢力而決定的。

正裝的婉容
1922年12月1日,溥儀成婚,其成婚所收到的、來自四面八方的賀禮,被存放在建福宮中--前面有說,1923年中秋節這批禮品大部分被燒掉了--至此,從開始商議起約經兩年後,「皇后」一事總算能有個交代。在這場婚禮中,莊士敦跟梁敦彥(1858-1924)當起了總招待,婚禮餐點皆由北京飯店訂製,賓客休息地點則選定於景運門:依規劃搭設起兩座大席棚,並在席棚內擺設百餘張大圓桌。這一系列的設計是為了讓外交駐京使節在祝賀皇帝大婚時,也能有地方略為休息吃喝。而婚禮的主角溥儀,將在東暖閣以微微點頭答禮方式,接受外交使節祝賀。同時,溥儀也利用婚禮接見國內北洋政府、實力派軍人代表,接受他們的祝賀。至於,婚禮中最重要的環節--依照古禮進行娶后的全貌--則僅有清宮人士可以參加/目睹。
這場婚禮有關於外交與社交層面的建議,大部分是來自於莊士敦所提出的點子。至此,這場婚禮除了融合當時政治與習俗的要求,同時巧妙的分開了各個族群並分別接受他們的祝賀,確實有其亮點。
為了溥儀大婚,紫禁城內特別邀請北京各重要戲班演員齊集,總共花掉三萬多元用來演了三天的戲。在各個演員與劇碼中,梅蘭芳、楊小樓所演的《霸王別姬》特別受到了注目。除了演員是一時之選外,《霸王別姬》是否適合在大喜之日演出也引發了各種議論。當然,任性的溥儀認為劇情內容對婚姻是否美滿並無影響,就決定演了,皇帝就是這麼任性。於是,當《霸王別姬》走起,太妃、王公女眷看到虞姬自刎場面還是忍不住紛紛掉淚,而散戲後有些王公舊臣可能是受到劇情牽引,或認為大婚時演這齣戲將成為「不祥之兆」,也只能懷抱著悲戚心情離去。
至於溥儀出宮時,大婚曾點了《霸王別姬》的事情被重新挑起,許多人並認為是當時的「惡兆」應驗了,那就是後來的事情了。
[中研院史語所陳熙遠研究員在〈共和國裡的皇室婚禮 ─宣統大婚與帝制王朝的最後掙扎〉一文指出:「儘管溥佳本人是當時在場的見證 者,但他晚年對此事的追憶恐怕不可遽信。根據北京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恩賞 日記檔〉所載漱芳齋承應的戲單,連演 3 天的戲碼中其實並無「霸王別姬」一 齣,亦未見有任何由梅蘭芳領銜主演的戲碼。溥佳極可能是將翌年(1923) 為慶祝端康太妃千秋聖節所上演的戲碼,張冠李戴地混淆在一起了。」《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 第94 期(2016年12月)頁89]。
這場世紀婚禮的總花費超過原訂的四十萬元,可以想見,早先談好以宮中金銀器皿作抵押品向英國匯豐銀行商借的擔保額度根本不夠,於是,只好又從宮中增加抵押品才補足了這個缺口。而在清宮重新與匯豐銀行籌措經費之初,消息不幸外洩,報紙直接登出了關於宮中變賣古物的新聞,並引起北洋政府與外間的強烈反對。在輿論重重壓力下,清宮只能對外發表聲明,聲稱等北洋政府將欠款撥回,就能從匯豐銀行贖回宮內的抵押品。但事實上,由於欠款缺口之大,大家心裡都明白這批文物十有八九根本贖不回來,因此,本次的抵押品,形同是另一場的清宮拍賣。
在花了這麼多代價舉辦了這個「世紀」婚禮之後,意外的收穫是:婚禮確實讓溥儀、清王朝服飾、龍旗難得的在民國實行共和制度後,再度出現在市街上任人張望,雖然這一切也只不過是清宮的一場回光返照而已。
美國歷史學者路康樂(Edward J.M.Rhoads)在Manchus and Han: Ethinic Relations and Political Power in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an China, 1861-1928指出,民國的軍人們儘管對紫禁城表示相對友善,但紫禁城內一有任何「政治越界」行為,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將它駁回」並以各種名義拒絕支付優待款項。其中,最被人熟知的就是:要求清宮對外行文使用陽曆。
這不能不說是帶有一種讓清宮徹底了解到「誰才是真正的老大」的態度。
當然,面對這樣的困境,身為一個皇帝--無論真正的領土有多大--溥儀多少會不開心,他想要靠自己出外尋覓外力援助,除了改變個人困境外,伴隨而來的「復國」念頭總是揮之不去。但在中二皇帝的心理,他只要能多見到一些有力人士,多談上一些話,對他來說都像蘊含無限的可能,離復國之路又近了一點。對於這樣的心理,我們或許也只能說,小皇帝畢竟是圖樣圖森破,並不了解真實世界中的政治與外交角力,而這樣的心態,日後將會為他帶來無盡的麻煩。

1920年代溥儀與弟妹八人合影
(以下待續)
參考資料:
1.溥佳,〈清宮回憶〉,收入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晚清宮廷生活紀實》,頁22-28。
2.溥佳,〈溥儀大婚紀實〉,收入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晚清宮廷生活紀實》,頁124-127、135-136。
3.Edward J.M.Rhoads,Manchus and Han: Ethinic Relations and Political Power in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an China, 1861-1928,英文本由華盛頓大學出版社出版於2000年,現有中國人民大學中譯本:路康樂著,王琴、劉潤堂譯,李恭忠審校,《滿與漢:清末民初的族群關係與政治權力(1861-1928)(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頁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