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越海的青春健筆!。--《山長水遠卑南覓--臺東大學砂城文學獎作品集(2016─2018)》
★群山之後.初萌新綠,臺東大學學子翻山越海的青春健筆!
★現代散文、現代小說、現代詩與古典詩詞,完整收錄年度文學盛宴「砂城文學獎」2016年至2018年精彩得獎作品!
對九〇後的「網路原住民」世代來說,當人手一機,世界就來到眼前,不論是「人工智慧」的細膩逼真,或「line來line去」的迅捷便利,屬於「文學」、「創作」、「書寫」這麼「獨特」、「緩慢」、「古典」的「手工業」,還具有它無可取代的魅力嗎?收錄在本書的作品,也許能讓滑來滑去的文字,浮出喧囂忙碌,重回生活現場,好好吃飯、好好呼吸,好好的相聚與別離……
創作從來不會是因為「得獎」,而是「相遇」,與此生重要的讀者在文字中,終於「遇見」……見著了,才能發現和確信,那些我們視作當然或不以為然的種種,其實,早就有人等在那兒,等著和您一起悲喜同擔,憂歡與共。
2020年初春,集結熱血青年創作精華的砂城文學獎得獎作品集,留下臺東大學同學生機盎然的文采,也成為更多東大人共同創造的文學田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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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類
二○一八年 第一名 作者:林勁弦 篇名:阿如
阿仁掛掉電話,上身翻過櫃台,「秀貞beh lâi--ah.(秀貞要來了。)」還在大門口打掃的阿如提著掃把與畚斗,做賊似地從停車場斜坡跑到地下室。
秀貞搖搖擺擺地從大樓裡走來,管理員阿仁把早上剛到的包裹拿給她。「怎麼沒看到阿如?」阿仁偷看了一眼地下室監視器裡的阿如像個小孩躲在住戶的車後,兩人的臉勾起一樣得逞的笑。「阿如在掃別樓啦!」秀貞把一袋切好的鳳梨和一瓶舒跑拿給阿仁,「幫我拿給阿如喔。」五十多歲的秀貞即使沒有要外出,仍然帶著完整濃厚的妝、蓬鬆大捲的假髮,一身打扮必定統一顏色且鮮豔閃亮,有些時代感,但正好符合秀貞的年齡與管委會會長夫人的身分。
等待中的阿如決定不如就先打掃地下室。
幸福家是阿如的一份清潔工作,在臉書上看到應徵資訊,撥了電話,連面試也沒有,隔天立刻去上班。那時她還沒懷疑怎會這麼容易,她還不知道,她將來到這棟接連換了好幾個清潔工的大樓。即使知道了,阿如也是無感的,這是她的第一份清潔工作,心中根本沒有難易的比例尺。也因為如此,當她就快要生鏽的四十歲身體不得不重新抹油,全力運作,來回走動的腿硬如鋼鐵,她也只能告訴自己:「Chòe ho͘ koàn-sì tiō-hó.(這就是清潔工作吧)」
阿如的親切讓她很快就跟大樓裡的大家熟悉,尤其和前幾位清潔工比起來,幸福家的住戶彷彿撿到寶一般地歡迎阿如。最初的關心就來自阿仁跟秀貞。
大樓有三個管理員輪流值班,阿仁和她最熟。阿仁知道阿如躲著秀貞,配合就默契地發生。其實阿如並不是真的躲著秀貞,秀貞慷慨大方,從阿如第一天來打掃的時候,就開始了每天帶一袋鳳梨和舒跑給阿如的習慣,剛開始阿如還覺得來到一個溫暖的環境,備受寵愛,可偏偏鳳梨總是咬舌,舒跑正好是她最不愛喝的飲料;而且碰上秀貞,免不了一大段閒聊,阿如對於秀貞心存感激,但躲著秀貞,變成阿如和阿仁工作中的小遊戲。
下午四點等垃圾車的時候,阿如的粉色上衣有大半已被汗染成紅色,扎著的馬尾也鬆脫下幾條髮絲,氣喘吁吁地把兩大袋垃圾都提到大樓門口,她心裡想著等等要去接高中的兒子回家、晚餐要吃什麼。才一分神,清脆的高跟鞋從後方跑來。躲不掉的時候阿如拿出身為四十歲母親的社交經驗與秀貞聊天,「阿如,這個垃圾你不用分類啦,這不是你的工作啦!你吼,做成這樣會累,之前的清潔工都在儲藏室睡覺,睡醒才隨便掃掃而已。」阿如眼前這個女人貴氣又親切,阿如想著:「A-bô chòe pêng-iú hó--a.(不如做朋友吧,比較輕鬆。)」
資源回收的確不是阿如的工作,阿如只要負責在垃圾車時間把大樓垃圾桶的垃圾提到門口就行。讓阿如必須把垃圾攤開重新分類的人是回收車的大哥,在這附近,這位回收車大哥是出了名的壞脾氣,只要有一點垃圾沒分類好,他就會開罵。
剛來的時候,阿仁就跟她說過回收車大哥的脾氣,「He tiō m̄-sī lí ê khang-khòe, tòng-chòe bô thiaⁿ-tio̍h tiō hó.(那不是你分內的工作,當作沒聽見不就好。)」之前的清潔工有一半是被他罵走的,可阿如就是不想被破壞心情,回嘴也於事無補,只好每天下午都盡量提早打掃完,空出時間來分類。
即使在這個環保意識普遍的年代,幸福家的垃圾分類永遠不會做好,在回收桶找到尿布,在一般垃圾找到敲碎的木頭家具、女性的性感內衣褲,還有令人匪夷所思卻常常出現的塑膠罐裝醃製廚餘,這些全是阿如每天會遇到的事。
「Bêng-bêng tiō siá tì hia, koh o͘-pe̍h-tan.(明明都寫在公告牌上了,還是有住戶會亂丟。)」另一天假日的中午休息時間,阿如坐在大廳的椅子上,阿仁在櫃台後,好不容易打掃完三棟大樓,回收桶的一團糟讓阿如一點也沒有放鬆的感覺。
「Chá tiō kah lí kóng kòe,ài chò koh ài hiâm……(早就跟你說不是你的工作,做了又不斷抱怨……)」阿仁這句話她聽了無數次,有時候來自阿仁的口中,有時候來自兒子,阿如心想,這些男人一點也不懂,不管她再怎麼抱怨,回收還是會照做,只是想訴訴苦,才不想聽這些道理東、道理西。
(所以我才一直告訴阿如他不是好男人,寧缺勿濫,不貼心,面相也不好,薄唇又臭臉,看起來一點也不可靠。)
「35坪,3大房,2全衛,屋齡年輕,客廳明亮寬敞,窗迎日光,環境恬適。創意居家,健康生活,樂活居家,快意生活。」幸福家共有三幢大樓,與大廳圍成一個口字型。住戶大多是小家庭,相形之下,總是一個人出沒的「種花大姐」就特別引起阿如注意。
種花大姐住在面對大廳的右手邊第一間,住一樓的特別之處就是擁有一塊小花圃,通常這塊小花圃會隨意地由大樓種點鮮豔的花,住戶也不再更動。但種花大姐的花圃與眾不同,她偏好花的香氣勝過搶眼的色彩,所以整個花圃以深綠的桂花叢為基調,還不太冷的秋天裡,桂花的香氣像溫柔的仙境引人光臨。靠近家門的一端植有一棵雞蛋花,白底黃心的,她說她的孫女曾說雞蛋花的味道像是感冒糖漿,但她不能體會,直到有一次在某篇散文裡讀到:「那略帶藥味兒的幽甜,屢屢勾起好多清晨匆匆趕著通勤和送小孩上學的媽媽們的惆悵。」講的就是雞蛋花,還興奮地跟孫女分享,從此愛上雞蛋花。桂花叢後一排,則種了更高的茉莉,花跟葉子都比桂花更大,但因為季節,把香味讓給了桂花。家門外的圍欄上,掛了三盆垂茉莉,正如其名,這種花低垂,且像茉莉,但與其說像茉莉,更像一排安靜的白色風鈴。桂花的前排,幾株迷迭香緊緊靠著彼此,在一片白花中,紫色如蝶的迷迭香特別搶眼,種花大姐說過,雖然名字裡有「香」字,但其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迷迭香的味道,有人覺得迷迭香太過刺鼻、濃郁,少了花朵該有的婉約感,但種花大姐私心偏愛迷迭香,最初設計花圃時,迷迭香就是第一個決定要種的花,其他的花都是配合迷迭香所挑選。除了花,讓這小花圃與眾不同的還有草。雖說草不過就是雜草,定經草、雷公根、昭和草雜生,但阿如第一天走進幸福家,就發現這塊花圃特別乾淨整齊,或者說對比出其他花圃的雜草亂生、疏於照顧。
幾乎每個午餐前,種花大姐都會帶著小椅子、剪刀,坐在花圃前細細打理一切。「這種花不好種吼?」她是阿如第一個主動攀談的住戶,「是啊,要經常修剪,不然花會開得過早,容易老化死亡。」
「有個花園很不錯欸!像我家裡,都沒有空間,只能種一些種子盆栽。」
「種子盆栽很適合種在室內啊,我在家裡也種了一些,可以清淨室內的空氣,也可以當作裝飾品。」
種花大姐的國語講得相當標準,口氣溫柔,又總是把眼睛瞇成弧線。
(阿如說過,種花大姐跟她媽媽長得好像,年齡也像、氣質也像,年輕的時候又都是幼稚園的老師,可能是因為這樣,阿如才那麼親近種花大姐吧。)
認識種花大姐後,阿如又為自己增加一項工作:拔雜草。阿如心想,就算是不經挑選的花,把雜草拔一拔,至少看起來乾淨整齊,才配得上種花大姐的花圃,自己看了心情也好。
(回收也是,拔草也是,雖然都算是大樓的整潔工作,我也一直跟她說不用做那麼多,薪水也沒比較多,打掃完就好。偏偏她就是想做,每天拚命打掃,把時間挪出來回收、拔草。做久了,整個人都瘦了,原本做家庭代工吼,整天都坐著,腰粗屁股大,做得再累都一樣,但現在阿如的身材,就像年輕的、還沒生小孩的她喲!)
「你來之後吼,大樓變得好乾淨,是公司管很嚴嗎?」南部的正中午陽光鋒利如刀,用陰影剪貼幸福家。
又是一包鳳梨和一瓶舒跑。「沒有啦,老闆說輕鬆做就好,但是大樓原本那麼髒,看了我也痛苦啦!」
「好啦,妳不要做得太累喔。要不要順便幫妳買午餐?」秀貞站在大樓門外,撐著一支紫色鑲金邊的陽傘。
「不用啦,我等等再出去吃,妳先吃就好!」阿如微笑著婉拒,中午的休息時間只有六十分鐘,騎回家又太趕,等在這也不是。剛開始的時候,阿如真的都騎回家午休,來回就要三十分鐘,基本上吃個飯、沖個澡,就趕著出門了。直到她跟阿仁熟悉後,只要阿仁有班,他們就會一起吃午飯。
(這個阿仁,五十歲出頭,跟老婆離婚,獨自照顧小五的兒子,說真的,我們幾個朋友聽了都覺得不適合,偏偏阿如講不聽,說她傻還不信!上一次他們聊天聊到生氣,還把賴給封鎖,幾歲人了還這麼幼稚,這種男人哪能信。)
身為一個清潔工,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所有走廊、樓梯掃加拖,另外,地下室的打掃也不是簡單的工作,即使戴了口罩,漫天的煙塵仍然令人窒息,夏天裡滿身汗發揮膠水的功能尤其痛苦。有池塘、健身房的話,也要定期打掃。如果是公司大樓,可能還要擦玻璃。
通常上午打掃時,大部分家裡是沒人的,家長都去上班了,小孩也去上課,劉太太是少數阿如常會遇到的住戶。劉太太大約五十歲,住在九樓,和丈夫、兩個小孩同住,但她目前沒有工作。前一份工作就是幸福家的清潔工。
「打掃工作沒有那麼簡單啦,我之前在做的時候更辛苦,住戶又愛嫌,後來我辭職了,這些住戶才知道要閉嘴,不然妳哪那麼好命!」阿如沒有多說什麼,笑容仍然掛著。據劉太太自己所說,她從事清潔工已經好幾年了,是最近孩子大了,丈夫也有工作,才停職在家。她說她打掃經驗豐富,可以教阿如幾招。
「最好是不要用這裡的拖把啦,像我都自己買好神拖,才拖得乾淨,也不用為了洗拖把跑來跑去。妳最好是去買一組。」
「地下室的灰塵一定要每天清,不然吼,騎個車都一堆灰塵,難受得要命。尤其是颱風天,地下室都會積水,要把積水清掉……欸,妳應該知道颱風天也沒有放假吧,我們如果放假誰來打掃……」
「還有那個回收桶,這裡的住戶吼,都不守規矩,垃圾都不好好分類,我們看到一定要把它分類整齊,妳應該看過那個回收車的吧,脾氣比垃圾還臭……」
有一次阿如要清洗電梯,想起不鏽鋼油被劉太太借走,坐著電梯到九樓找她,剛好撞見劉太太的朋友來找她,那個朋友的年紀似乎跟劉太太差不多,手裡提了一個大塑膠袋,裡面裝滿塑膠罐,塑膠罐裡全是各種醃製物,醃製大頭菜、醃製蘿蔔、醃製黃瓜,全是要送給劉太太的。阿如向劉太太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打擾,關上電梯就走了。
在大樓裡工作,阿如見到各種特別的人和事。
有一個獨居的高中弟弟,每天自己騎著腳踏車去上學,一般的情況下,阿如並不會看見他,因為阿如上班的時間,高中弟弟也在上課,只有一次國慶日,阿如沒放假,才注意到他。工作久了,阿如漸漸喜歡上一邊打掃一邊與住戶聊天,她發現這樣時間過得比較快。但與學生聊天,還是第一次。高中弟弟很不像一般的高中生,沒有任何叛逆的味道,說起話來,禮貌得讓阿如以為自己是什麼高貴的長官。他是香港人,父母都在外地工作,說話的時候帶著淡淡的口音。那一天阿如把鳳梨跟舒跑給了他。
同樣在國慶日那天,阿如在打掃樓梯時,遇到四個住在一起的屏大生正要出門,阿如從他們的對話裡聽到一些關鍵詞,注意力默默從手上的掃把轉移到耳朵。
「奇怪欸,我昨天回家的時候鞋子明明都在地上,現在又擺進鞋櫃裡了。」
「我沒有弄喔。」
「也不是我。」
「是不是隔壁的啊……」
「哈哈,你是說隔壁嫌我們太亂,幫我們整理嗎?」
「啊不然到底是誰啦!」
「那之後看到他們要道個謝了。」
還有一個中年男子常常出現,總是白天出門,提著一箱啤酒回來。阿如從另一個最年長的管理員口中聽說他的故事,他叫阿誠,年約四十,與老婆同住。他們附近的住戶都知道,如果聽到任何噪音,一定是阿誠又發酒瘋,或是與老婆吵架。老管理員總是說,他老婆真笨,阿誠一事無成,終日喝酒,一個女人還為了他出去拚命工作,聽說還會被打,不如另找新歡,看他一個人怎麼生活,反正也沒生小孩。
另外,阿如最喜歡看見一對住在一樓的老夫妻。他們剛搬來的時候,住在六樓,後來認識了秀貞,跟她老公討論後,決定跟老夫妻換樓層,讓兩老住在一樓,進出都比較方便。
老夫妻到底幾歲沒有答案,佝僂的背,稀白的髮,三餐時間,兩人都一起散步去用餐。阿如最喜歡和他們說話,打個招呼也好。
如果有人用分貝機測試過,年紀與音量通常都成正比,有一次,阿如在家裡和小姑說話,說到中秋烤肉、初一拜拜,正盡興,一旁玩著手機的五歲外甥女突然使用拔高的音量大喊:「你們老人講話一定要那麼大聲嗎!」(當然小孩的音量另外算)那時阿如莫名害羞得像個小女孩,此後在公共場合說話時,總不忘要提醒自己不要太大聲,像個歐巴桑。但碰到老夫妻,阿如也管不了那麼多,兩人耳朵老了,非得扯著嗓子說話。但老夫妻話都不多,簡單的應答,慈祥的微笑。
(阿如很愛說他們多好、多幸福,說什麼老了之後,兒子都不知道在不在身邊,但有個伴啊,最重要,不然老了,那麼多時間,放著生病喔。
阿如的爸爸還不太老,大概六十,明明可以退休啦,但還是在工作,每天來回要騎一小時的摩托車,老人家身體哪承受得了。上次碰到他,勸他在家休息,孫子都二十了,但他說沒工作就沒事做了,老婆早過世了,把工作停了,沒多久也要死了。)
有阿如在的幸福家,一天比一天乾淨整潔,連那種不被發現的小細節、角落,都被照料得像阿如自己的房間一樣。對阿如來說,幸福家也的確像自己的家人,自從來到幸福家以後,不只身材回到年輕的樣子,流了汗,生活的壓力彷彿也隨之蒸散,總帶著一身愉悅回家洗澡。但這樣的日子沒被允許太久,上天的手在快要一年後的暑假,捏著阿如的脖子,把阿如扔到醫院急診室。
醫院在高雄,屏東的每一間醫院都不收阿如的丈夫,他們說他的肝硬化太嚴重了,已經末期,設備不夠,無能為力。阿如和兩個兒子只能每天騎著摩托車,輪流去醫院。但大兒子暑期在打工,早就簽約好了,阿如聽過無數次「有機會就讓孩子去打工,學習社會經驗」,說不出「你別打工了,去照顧你爸」之類的話;小兒子連駕照都還不能考,讓他一個人守在醫院也捨不得,辦好簡單的住院手續後,幾乎沒猶豫地就辭掉了工作。
隔一天,阿如還是來到幸福家。老闆答應她辭職,但要求至少給他兩天找新人,阿如也不想為難人家,兩個兒子今天又都抽不出空來,只能麻煩他丈夫的朋友來照顧。
這一天的中午,阿仁剛好來換班,他還不知道阿如的事情,在大樓裡晃了幾圈都沒看見阿如。
「阿如先走了啦,下午還會回來,兩天後就不做了,好像他老公住院了,不能工作了……」秀貞早從管委會聽說了阿如的事,整個早上都陪在阿如身邊,陪她說說話,也試著捲起袖子幫忙打掃。
「啊……阿如已經結婚了喔?」
這是阿如第一次早退,也將是第一次遲到,從幸福家到醫院,大概要五十分鐘,順路按照醫生的指示買了水果,匆匆忙忙趕到醫院,氣還沒喘完,劈頭就被護士臭罵一頓:「你們家人可不可以有責任感一點,你們當我們是看護嗎?自己的家人生病了,一整個早上沒有人來照顧他!」原來那個朋友早就走了,留下她丈夫一個人。阿如只有不斷不斷地道歉與低頭。
回程的路感覺更遙遠了,阿如看著機車儀表板上早已超過的時間,她想起幸福家的住戶曾說過,之前的清潔工根本只打掃一下子,有的早早就回家,有的躲在休息室裡睡覺。而路還太長了,醫生說雖然是末期,但會拖多久,沒人能確定,可能幾個禮拜就走了,也可能撐個幾年。收在包包裡的收據爛成一團,一天急診病房和其他零零總總的費用加起來,已經是阿如半個月的薪水,幾個禮拜、幾年,阿如根本沒辦法計算。
種花大姐前幾天去她女婿家裡看孫女,要待一個禮拜,還拜託阿如幫她澆水跟拔雜草,要等阿如走的隔天才回來。阿如沒有忘記,今天早上也加倍拚命地打掃,把下午時間留給種花大姐的花圃,但身體的疲憊壓倒她的眼皮,蹲在草堆裡睡著了,手還握著一搓雜草,直到阿仁看見才叫醒她。
這兩天的忙碌簡直無法計算,但多虧時間野蠻,硬生生還是撐了過來。
阿如在下班前把最後一袋回收垃圾提到門口放,已經是最後一天了,回收還是亂丟。在門口跟老管理員和秀貞告別後,踏上摩托車又開始長長的路途。才離開,她就開始想念大家了,她希望明天種花大姐回來後,能覺得花有被好好照料;她希望高中弟弟能好好長大;至於阿仁,還好阿仁會使用智慧型手機。
這幾天阿如打了無數通電話,就是找不到一個人來照顧丈夫,她此刻才真的明白所謂「酒肉朋友」,這些朋友害他們的家庭充滿酒精,讓她的丈夫不再清醒,到了重要時刻,卻一個人也找不到。阿如甚至連丈夫外遇的女人也打了電話。
包包裡除了收據,還有一張已經寫好的離婚證書。今年五月,跟兩個兒子討論好趁暑假的時候辦離婚,且打算不顧一切照顧好兩個兒子,為此,沒讀過多少書的阿如努力研究法律,好不容易才做好準備,現在全派不上用場了。
丈夫的病情不見好轉,也確實不可能好轉,有時清醒,有時沉睡一整天。
(我原本說我休假要來幫忙照顧,讓阿如回家休息一晚,也好好洗個澡,但她就堅持不要。兩個兒子也真沒用,爸爸生病了還在打工,放自己的媽媽累得要死。上次去探望,阿如整個人又更瘦了,但是太瘦了,而且氣色又很差,唉,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
八月的有一天,阿如接到前老闆的電話,老闆說來了好幾個清潔工,都待不了幾天就走了,現在已經空窗兩天,希望阿如如果有空可以來幫忙一天,隨便掃掃也好。剛好隔天兩個兒子都沒事,可以來醫院幫忙,又加上葉蘭的大力勸說,阿如就答應了。在她心裡,排除掉所有愧疚感,能回去一天,真的是太好了。
(我看阿如在醫院一天比一天沒精神,想說有這個機會,就讓她回去工作一天也好,順便透透氣,幸好兩個兒子還聽得懂我的話,好讓阿如休息。)
這一天回去,正好是阿仁值班,兩人像往常一樣相處。好在科技發達,兩人幾乎每天都能聊天,反正幸福家的管理員也不算忙碌,在醫院裡,大半時間也只能呼吸著生病的空氣。秀貞是最興奮的人,一樣的鳳梨和舒跑,不斷向阿如抱怨這段時間以來的清潔工有多混水摸魚。
幸福家確實髒亂了不少,雜草叢生,種花大姐的花圃又顯得突兀。這天來到幸福家,阿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準備已久的棋盤腳種子盆栽拿給種花大姐。她們曾聊過棋盤腳樹,兩人都很想種看看,但這個季節不太容易找到,屏東市區裡也幾乎看不見棋盤腳樹,更何況要找到可以撿的種子。直到有一天阿如在臉書的植物社團看見有人在台東撿到棋盤腳樹種子,才拜託在台東唸書的大兒子有空時去撿一些回來。
花圃裡的茉莉開得正大方,和種花大姐閒聊了一段時間,說著突如其來地分別與想念,相約未來再見面。
最後一項工作如往常是倒垃圾,但今天的回收車大哥特別不同,平常即使把回收分類到完美無誤,回收車大哥也一定會碎念個幾句,但今天回收車大哥反倒跟阿如閒聊了一會兒,說工作辛苦,乘著回收車消失在黃昏的轉角。
這一天的下午阿如踩著輕快的步伐離開幸福家,有好幾個瞬間她真的忘了自己是個母親、妻子的身分,好像她只屬於幸福家,只是個單純的清潔工。悄悄到來的晚風涼爽得解開夏天的黏膩,落下的夕陽像一個故事有了結局,但不傷心。
離開之前,老夫妻剛好從大樓走出來,大概是準備去吃晚餐,阿如大聲打了招呼,但老夫妻和阿如對了眼,露出疑惑的表情,不久後禮貌地點點頭,沒說話就走了,留下將要離開的阿如不知如何是好。她不知道老夫妻是不是遺忘她了,她害怕被遺忘,更害怕老夫妻遺忘了更重要的事。但老夫妻真的在乎遺忘嗎?老夫妻每一天的早午晚,不需要時鐘,深刻的時間伴隨著太陽、月亮、星星流動,比四季更規律的身體日曆,早已篆刻進凹陷的皺紋裡。
阿如在騎回醫院的時候想了好多事情,她想著老夫妻,想著自己單身的老父親;她想著丈夫,想著阿仁;想著高中弟弟,想著自己的兩個兒子;想著種花大姐,想著自己早逝的母親……一切苦痛好像要有明確的解答才足以支撐自己繼續堅強,才足以讓這麼多人類都辛苦地老去了,但阿如想不通,只想著快快回到醫院換班,否則孩子回家要晚了,晚了,路上的車可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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