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登山專欄】回憶詩劇天才:曹禺

2014/12/29 上午 09:26   資料來源:蔡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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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登山專欄】回憶詩劇天才:曹禺

圖片來源/曹禺與「作家身影」製作團隊合影(蔡登山)

接觸曹禺的作品是在近四十年前了,也是第一次看到舞台劇本,是那麼富有文學性的寫法;就如同許多評論家所言,曹禺早期的劇作都具有詩劇的特點,詩的對話、詩的獨白、有聲的台詞、無言的動作,營造出讓人一讀再讀的巨大魅力。於是從劇本到舞台的公演再到劇作家本人的生活與創作,構成了一條吸引我的鎖鍊,是那麼劇烈地纏繞心中;而當時更多的盼望是能讀到他更精彩的新作,一如我對張愛玲的盼望一樣,但這期待終究是落空了。

當年年僅二十三歲的清大外語系三年級的曹禺,以天縱之才寫下了《雷雨》,他形容當下的心情:「我開始日夜摸索,醒著和夢著,像是眺望時有時無的幻影。好長的時光啊!猛孤丁地眼前居然從石岩縫裡生出一棵蔥綠的嫩芽——我要寫戲。」緊接著又是《日出》、《原野》、《蛻變》、《北京人》、《家》,他幾乎完成他一生中精彩的劇本,作為一個天才藝術家,曹禺已經攀上戲劇生命的高峰。但他可曾想過,到了一九四九年後,他的才華從此「幽閉」了。

在新的政治、思想、文藝氣氛裡,曹禺和他同時代的知識分子向所謂的「真理」投降,而且是最早「自我反省」的作家,學者錢理群教授指出劇作家的軟弱性格有以致之,而他的好友吳祖光說:「他膽小,拘謹,怕得罪人」,同樣道出曹禺的弱點。一九五一年他對於舊作《雷雨》、《日出》、《北京人》的自我閹割,他想告別舊「我」,重鑄新「我」,但無疑地這是「殘忍」地在「自戕」自己的藝術生命。而五○年代的《明朗的天》、六○年代的《膽劍篇》、七○年代的《王昭君》,都是劇作家自願地戴上時代強加給他的鐐銬,它已然喪失了早期的獨創性而變為平庸,儘管寫得相當用心,但依舊無法成就一部傑作。

一九九三年的冬天,在北京復興門外大街的副部長級公寓,我們見到曹禺先生,雖然久病但精神仍見清爽,當我們拿出十二集《作家身影》的企劃案給他看時,他非常激動地對我們說:「這件事應該由中國大陸來做,反而你們從臺灣千里跋涉,困難重重,來為我們這些人留下記錄,更何況這類沒有商業立足點的節目,竟然由民間公司不計盈虧的投下心力,這份心,怎麼說我們都該好好配合!」。談論間,我們突然驚見他臉上的光彩,就如同他晚年只要提起世界級的戲劇大師、天才、巨人們,他就神采飛揚,喜不自禁!說不盡的莎士比亞、奧尼爾……,曹禺可曾想過他本可與他們平起平坐的。曹禺的女兒萬方說,我把他想當托爾斯泰的話寫在文章中,他看到了對我說:「你呀,你真是害了我,我想當托爾斯泰,這不成了天大的笑話!就曹禺,還想當托爾斯泰?」我說:「你想當!」我用力強調了「想」字。他說:「是啊,是想當,你想當上帝也可以,不成呀!我著急得吃了安眠藥都沒用,又吃,你可把我急死了。」

曹禺接受訪問拍攝前.jpg

    ●曹禺接受訪問拍攝前

曹禺終究沒有攀上這歷史的高峰,在他與傳記作者田本相的談話中,我們似乎找到了答案,他說:「做人真是難啊!你知道『王佐斷臂』的故事吧!戲曲裡是有的。陸文龍好厲害啊,是金兀术的義子,把岳飛弄得都感到頭痛。是王佐斷臂,跑到金營,找到陸文龍的奶媽,感動了奶媽,把陸文龍的真實遭遇點明白了,這樣才使陸文龍認清了金兀术,他終於明白了。王佐說:『你也明白了,我也殘廢了。』這個故事還是挺耐人尋思的。明白了,人也殘廢了,大好的光陰也浪費了。使人明白是很難很難的啊!明白了,你卻殘廢了,這也是悲劇,很不是滋味的悲劇,我們付出的代價是太多太大了。」

一九九四年我們在北京醫院訪問拍攝曹禺的談話,曹禺已經幾乎不能下床,但當我們結束他的訪談,準備離開時,老劇作家艱難地由男護工從椅子上扶起,堅持送我們到病房門口,和我們一一握手相別,回首那蹣跚的身影,我們悵然良久。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三日的黎明,戲劇大師曹禺走下了他的舞台,告別人世。遺憾地是紀錄片還在剪接後製的階段,以致曹禺本人生前並未能看到這紀錄片。一九九七年的父親節,我乘到北京公幹之便,打了個電話給萬方,約好隔天到柳芳南里寓所見她,我帶去了她父親的紀錄片,見面後話題總是離不開曹禺,孺慕之思飄揚在話語中,臨別前萬方交給我一片磁片,裡面有她最近寫的兩篇懷念父親的文章,回到臺北我趕緊輸出那電腦中的文字,一字字、一行行,掩不住真情的湧現。不同於某些家屬對傳主的褒揚,萬方寫出真正的曹禺,有可能比曹禺本身的自剖更來得透徹些。

萬方說:「很多年以來,我爸爸沒有再寫劇本,他為此一直痛苦。這痛苦又是他無窮靈感的源泉,甚或可說是一種天性。這痛苦不像文革時期的恐懼那樣咄咄逼人,這痛苦是只屬於他自己。」而到晚年尤其住院期間又是如何?萬方說:「他一點點地放棄了他的痛苦,放棄了由痛苦所替代的那種強烈的願望。現在他不說『我要寫東西』了。……他活在軀體的囚籠裡,再也當不了自己的主人了。他不得不思想,因為他無法讓腦子停住一刻,但是思想成了蒼白、稀薄、不斷飄散而去的霧。」

曹禺走了,萬方說,我爸爸終於放下了他的痛苦,放下他心裡的寶貝,還放下很多東西。是的,雖然曹禺走了,但他的藝術生命卻在萬方的身上薪火相傳,而他的戲還不斷地被搬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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