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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症候與奇幻詩學——米家路《望道與旅程》評介
2017/9/15 下午 05:19 資料來源:翟月琴
近日由臺灣秀威資訊出版的《望道與旅程》,是美國新澤西學院米家路教授的又一部新著。繼英文專著《中國現代詩歌中的自我模塑與省性現代性(1919-1949)》之後,《望道與旅程》結集作者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33篇論稿,涉足詩歌、小說、翻譯、電影、新媒體等領域,觸及跨文類、跨文化甚至跨學科,視野更為開闊、跨度更為廣博。
全書也博而有序、層次井然。共4卷合為2冊,分別是卷一「詩·想·鄉:放逐與還鄉」、卷二「詩遊記:詩眼東張西望」、卷三「幽靈性邏輯:詭異的異托邦想像」、卷四「迷幻凝視:虛擬的後人類想像」。前兩卷合為《望道與旅程:中西比較詩學的幻象與跨越》,後兩卷合為《望道與旅程:中西比較詩學的迷幻與幽靈》。由詩歌文體延伸至中外文藝與文化,圍繞「大苦悶和詩意夢想」(劉再復)展開,回望政治、經濟、文化變遷之歷史漩渦,以哲學的思維診斷現代社會內蘊的病理特徵,洞悉現代人的認同危機,從而描繪奇幻詩學的內部紋理,始終是貫穿全書始終的軸心。
通覽兩冊,最引人入勝的,無疑是出現頻率最高的「創傷」「病理」和「危機」等觀點。這些語詞既呈示出社會生態的隱痛,也彰顯出現代人的心理壓力,是文學藝術所隱現的時代症候和精神病變。米家路以心理學、政治學的研究方法,討論環境災難、聲線危機、道德救贖、病毒政治、色情迷幻和視覺症候等。他將觸角伸向圖像、聲音等介質,搜尋著電影文學中每一處絞痛的瞬間;又尤其注重身體書寫,從肉身的創傷處發現重生的可能。就前者而言,他專攻理論思潮,兼論電影、繪畫和戲劇的音畫場景,從視聽角度專題辨析本雅明提出的視覺症候,比較海德格爾、德里達、傑姆遜眼中的繪畫《一雙舊鞋》,從而窺測現代人隱蔽的心理混亂與缺陷。就後者來看,他結合詩歌文本和電影片段,借助資料和圖表統計的方法,極盡可能地解析詩人體內的爆炸性力量,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將塚本晉也影像中毀壞報廢的身體、郭沫若詩歌中「吞噬」的口腔動作、黃翔朗誦時炸裂的口頭聲音分析得全面透徹。其審視的理論之深、藝術作品之精,可見他貫通中西血脈所形成的知識鑒別力和審美品味。
米家路充分調動哲學化思維,善於追問現象背後更深層的動因與目的。由是觀之,展現現代人的焦慮、懷疑、憂鬱、壓抑、空虛或沮喪,並非其根本用意。在他看來,從工業文明的廢墟裡,創造出全新的自我和世界,才是現代人的使命。依據傑姆遜的界定,現代主義的基本特徵就在於烏托邦式的幻象,即個人理想的內在化,預示著創造與生成的過程。「現代主義詩人欲想通過詩歌本體去對整個沉淪與異化的不完美世界進行幻想性的改變」(p32),這是一種既對抗喧嘩與躁動的外部環境,又回到個體內部欲望與衝動的美學追求。然而,往返於內外之間,恰環繞出米家路的思辨與情感性的論述回路。文學藝術中出現的放逐與返鄉、遺失與記憶、淪喪與救贖等論題,並非是截然相反的對立面,而是包孕著更為複雜的結構織體與精神結晶,尤其值得研究者探索。
正是因為他深知探入複雜性當中,才能穿越現象、抵達本質。在此基礎上,穿梭於中西詩歌理論、批評和文本之中,借助理論架構和文本細讀的方法挖掘出一條視野開闊、思路明細的歷史隧道,是他建構詩學體系所選擇的必經之路。譬如圍繞「放逐與還鄉」展開的一卷,第一篇《放逐,還鄉與自我烏托邦——論現代主義詩人的家園意識》便開宗明義,明確的指出還鄉詩人是覺醒者、探險者和孤獨者,他們返歸的故鄉包括自然本身和精神本體世界。對於放逐者而言,享受著都市文明的樂趣,又陷入無處可歸的黑暗深淵,他們想要回到的是安身立命的棲居之所、是神性「適宜之時」的複歸之所。作為現代人揮之不去的精神經驗,「還鄉」幾乎貫穿於多數現代詩人的創作中,包括波德賴爾、蘭波、里爾克、李金髮等。生活在不同場域裡的現代詩人,體內激蕩散發出的氣息不同,所構建出的「放逐、還鄉與自我烏托邦」自然不同。從微觀的文本解析到宏觀的理論架構,米家路試圖織補出現代詩人「家園意識」的多棱面。縱向來看,從波德賴爾的地獄世界、蘭波的謀殺時代、葉芝的中心信念的崩塌、艾略特的荒原殘景,詩人們想像的都市呈現出一條向末世升騰的病理學圖譜。橫向來看,波德賴爾在不斷墮落的失樂園裡,憑藉回憶和理想化的詩意,從廢墟裡搜尋和撿拾著美德、魔術、鮮花與愛,猶如一場壯麗而輝煌的抒情戰役;蘭波無法忍受都市的頹廢,以超常的通靈與感覺,在毀滅的世界裡迷醉、遊戲、狂歡,舞蹈出一個完全自由的幻景,也創造出象徵著記憶消退的中斷性語法秩序;里爾克於匱乏的城市中,透過物性去聆聽隱藏其中的內在感受,從而恢復人的靈性和神性;李金髮則在世紀的衰病和時代的死灰裡,以傷感和逃遁的心境,回到野蠻的場景和怪異的意象去描述故鄉的風物人情。可見,他熟識歐美與中國現代詩歌史論和文本,沒有落入傳統的評論標準,而是透過細節感知「家園意識」理論架構下詩人們所創造的獨特藝術空間。
(書法:黃翔)
當然,這些新奇與驚異的世界,是詩人返鄉路途上所創造的幻象,也是米家路構建奇幻詩學譜系之分支。他宕開一筆,繼續發現這條詩學脈絡裡的遺跡,散見於《奇幻之旅:畢肖普履行地理中的海洋景觀》《奇幻體的盲知:卡夫卡與博爾赫斯對中國迷宮的敘事》《從海景到山景:環球意識,帝國想像與景觀權力政治》諸章節。關於「奇幻」問題,早在托多羅夫的《奇幻文學引論》和雅克遜的《奇幻:顛覆的文學》等著作裡皆有討論。考慮到閱讀者可能存在理論背景的障礙,米家路細緻歸納概括,並吸收了托多羅夫的結構性模式和雅克遜的心理學分析。他視野中的奇幻詩學,指的正是回到主體的潛意識、意識層探究文本的敘事特點,無限地抵進那不可觸及、幽微隱祕的創造性空間。基於此,他結合作家的創作心理,追溯美國女詩人畢肖普的奇幻之旅,從記憶的自我、無根的自我、沉思的自我到女性自我,流淌的語詞像是逐漸流溢出的一股藥物,足以消退記憶深處烏黑的淤青,完成精神的療癒;他又關注文本的敘事結構,或者卡夫卡《中國的長城》營造的多維反復空間,或者博爾赫斯《交叉小徑的花園》創制的分叉和裂隙敘事,一座命名為「中國」的迷宮,既投射出人類在理性秩序面前的挫敗,也披露了兩位作者潛意識中的東方主義觀念。米家路重讀經典文本,可謂獨闢蹊徑、觀點鮮明,在在表現出高度的思辨性。由個體到集體無意識、由文學到社會政治學,呈現出從微觀到宏觀、表層到深層的論證過程。他透過樹立個案分析的典範,逐步推演出奇幻詩學的研究內容和思路。
因為時空流轉、語境變化,無論是理論與創作、文學與政治、本土與西方、傳統與現代之間都存在一定的裂隙,亟待修復和彌合。然而,學者終歸不是醫師,即便是對症下藥,也未必藥到病除。長期置身海外的學者米家路,他總是不畏懸崖之險,試圖跨越出一道令人驚歎的學術風景。從四川、北京、香港到美國的流散經歷,不僅令他捲入漂泊的生活,也飽嘗邊緣化的命運,「邊界」成為他反復思考的生命議題。20世紀八九十年代掀起「邊緣化」研究熱潮,米家路也是其中之一。他的研究不在於梳理「邊緣化」理論觀念,而是既探析游離於政治文化中心之外的人文知識份子的命運,還關注空間地理變化所造成的個人化身份危機,譬如詩人的流散與放逐、電影文學中的西藏想像等。不但包括抽象的地緣政治學、少數民族文學又兼顧具體的山水河流意象等。他認為,邊緣化是在漂流動盪的環境中,以一種漫遊而離散的視角觀照現實世界,一如詩人畢肖普的奇幻之旅;邊緣化也是對主流的社會規範、對貧乏的消費主義時代的抗拒,體現出一種毫不妥協的精神力量,一如電影《像雞毛一樣飛》中的雲飛。這之中,儘管涉及到創作者的生平經歷,但米家路的研究不在於資料的考證,而是重視思維的密度,強調環環相扣的論述結構。
當然,借鑒西方理論話語,也是他跨越屏障的一種方式。作者並不否認曾經對西方理論的迷戀,甚至坦然那感覺如同乘坐過山車一般刺激與興奮。事實上,對游走於本土與西方世界的當代學人而言,吸納與甄別西方的各類理論,又何嘗不意味著自我反思、治療與重生?對於米家路而言,一方面,回溯20世紀80年代大陸的學術風氣,受其浸染,難免對舶來的理論流派興趣頗深;另一方面,1993年後以英文撰寫學術論文,預設的閱讀對象多為西方讀者,以至全文較貼近西學知識背景和論述方式。如今,當西方理論熱潮逐漸引起國內學者的詬病與反思時,既不能無視中國文化的闡釋焦慮,亦不能淡忘中國當代學術急於尋求出路的艱難軌跡。隨著一些西方理論與批評的濫用被冠以強制闡釋之名,筆者以為,無論是本土與西方還是傳統與現代、無論是理論與批評還是批評與現象之間,皆需要溝通與對話。全書充斥著「女性主義」「帝國想像」「權力政治」「根莖敘事」等語詞,看似艱深晦澀、筆調深僻。但顯然,考慮到理論也並非一成不變,而是需要不斷注入新的理解,因此,米家路著力建構的闡釋學,並沒有淪為理論話語的附庸,也未落入西方主流思想的窠臼,而是從中國特殊的歷史語境出發,以批判性的眼光打量特殊的政治經濟、文化藝術問題。譬如「消費西藏:帝國浪漫與高原凝視」便是如此。其中,西藏或是作為地理意義上的實體來征服(斯文·赫定)、或是被繪製為充滿希望、承諾與靈魂拯救的烏托邦來臣服(詹姆斯·希爾頓),米家路認為,這都是西方世界對西藏的誤讀與消費,必然將這片土地隱藏向更神祕、未知的土壤。這其中,作者帶著問題意識,逐步設問、層層剖析,將思想觀念的討論推向更具有現實價值和實踐意義的層面。另外,由於論點別出心裁、銳意創新,也時常帶給讀者耳目一新、運筆活潑的閱讀體驗。
值得一提的是,跨界批評是全書的亮點,被樂黛雲先生譽為「跨文化性,跨文類性與跨學科性的翱翔力作」。隨著學科的劃分越來越專業化、精細化,各個領域的學者更願意在各自圈定的範圍內展開研究。當然,這對於深化學科建設固然功不可沒。可是,如何打破僵化的思維模式、如何推動學術的創新性,仍需要借鑒其他專業領域的思想精華和前沿動態。得益於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電影研究的多學科專業背景,使得米家路的學術研究跨出文學內部,而走向更多元的文類、文化和學科。這種跨越顯然不是生硬的嫁接,而是本著求同存異的觀念,連結出一組相似性的序列,從中尋找整個社會語境下現代人的集體認同危機。他以「跨國性」分析王小帥的電影《十七歲的單車》,透過電影文本與其他文本「超級連結」,透視出國內外諸多經典影片的影子,發覺出第一世界到第三世界、黑白影片到後現代媚俗戲仿的多風格、多元素糅合,窺探出第五代、第六代導演的代際矛盾和競爭,從而拋出亞洲電影製作者長期需要面對的問題,即如何在全球化與本土化中戰略性地調解文化與霸權的衝突。米家路的文學文化思考又與社會學、政治學相互激蕩,他網織的話語體系和文本鏈條還伸向了小說和電視紀錄片等,無論借助文本還是視覺/媒介文化,皆討論全球化語境下因為空間變化所生成的多重身份以及各身份之間的交叉感染。關於社會與文學的關係方面,米家路的研究有一定的啟發性。
三十餘年來,米家路重審經典、追蹤熱點,可謂勇於開創、耕進不息。他結合文學藝術的內部狀況和外部環境,於漂泊與回歸的生命體驗中運思行文。他的學術研究或者停步思索、或者激流勇進,其間的困惑與醒悟成為兩冊詩學專著裡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他所論及的理論家和創造者,於疾痛深處開闢奇幻景觀,綿延不絕傳承性與創造性大概也是他上下求索的學術之路。這當中,折射出的哲思、審視、批判與跨越精神,也啟示當下的青年學者:批評的生命活力就在於創新。
作者簡介/翟月琴
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教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詩歌、戲劇創作理論。華東師範大學博士,上海戲劇學院博士後,美國加州大學大衛斯分校(UC Davis)東亞系訪問學者。曾出版專著《1980年代以來漢語新詩的聲音研究》,在臺灣《清華學報》、香港《東方文化》、大陸《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當代作家評論》《揚子江評論》《戲劇藝術》等期刊發表論文40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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