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認識阿梅的人都說她長得美麗,就是她的丈夫不曾稱讚過她。所以,只要有人提到她的丈夫,阿梅就會恨得牙癢癢地:「那個死木頭人,從來就不曾看過我一眼。大概我長了一臉痲子他也無所謂的,只要有個女人替他燒飯、洗衣、生孩子,不就行了嗎?」
那兩顆烏黑的瞳仁老是的溜溜地在轉,好像會說話。
是的,阿梅是漂亮的。她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又總是未言先笑,故意炫耀地閃動頰上兩個梨渦;所以,雖然她的一張臉有點扁平,嘴巴也嫌太大,但是,這些缺點都被她的媚眼和巧笑遮掩了。她又長得一身細皮白肉,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個子不高不矮,每一寸都恰到好處,完全看不出已是一個生育過三個孩子的婦人。鄰居的王大媽、李大嫂、小鶯、阿珠之流,老是喜歡圍攏著阿梅,這個摸摸她的臉,那個撫弄她的臂膀,彷彿她是一件稀世珍品,然後大家讚嘆著:「阿梅,你長得這麼美,不去當電影明星多麼可惜呀!」
「我覺得阿梅去唱歌仔戲一定也不錯的。她扮起小生來,那個邱麗花怎比得上?」
「唱歌仔戲有甚麼出息?去當歌星才是神氣呀!阿梅,你為甚麼不去學唱歌嘛?」
「我老囉!快三十歲了,孩子又一大堆。你們不要尋我開心吧!」阿梅輕輕地嘆著氣,滿肚子的幽怨,又被她們撩撥起來。
連阿梅自己也不敢相信,日子居然會過得這樣快,她是十七歲那年嫁給伍唯仁的,今年她廿七歲,原來已足足嫁了十年啦!這十年來我快樂嗎?她想著立刻搖搖頭。不錯,嫁給了這位當年年紀比她大了一倍的教書先生,她是不必再天天吃番薯粥和臭鹹魚了;然而,十年如一日的守在家裡燒飯帶孩子,又有甚麼意義?
與其說阿梅嫁給伍唯仁,不如說她是賣給伍唯仁要比較妥當。阿梅的父親是個木匠,有著八個孩子,一家十口擠在一間破瓦房裡,窮得幾乎連肚子也填不飽。不過,他鑑於自己幼年失學,不識之無的苦況,倒也勉強讓所有的孩子都進學校接受國民教育。伍唯仁是阿梅上六年級時的級任老師,他曾經在作家庭訪問時到過他們家裡,對他們的貧窮很感同情;當然,那時他對又瘦又小的阿梅並無印象。
伍唯仁在阿梅他們那個鄉下教了五年書,當他有機會調到臺北去工作時,他已經三十五歲。
這時,他忽然對自己的王老五生涯厭倦起來,希望帶個妻子到臺北去。有人建議他就地取材,就這樣,媒婆把詹木匠急於脫手的女兒──伍唯仁以前的學生何梅介紹給他。十七歲的阿梅,還是瘦伶伶地,似乎發育不良的樣子;而且,由於營養太差,臉色又青又黃。倒是一雙頗為靈活的大眼睛,兩個小小的酒渦,頗為討人喜愛。伍唯仁並不在乎妻子漂亮不漂亮,他聽說阿梅很會做家務,而且,他也記得阿梅從前在班上相當守規矩,是個好學生。最要緊的,是詹木匠開口的聘金數目並不高,只要兩萬元。伍唯仁平日全無嗜好,幾年來省吃儉用的結果,總算略有積蓄。拿出了兩萬元,他還有餘資可以購置家具,經營一個小家庭,於是,沒有多作考慮,他就娶了這個只有國中畢業程度,年齡比他小一半的鄉下女孩。
婚後的生活是平淡的。伍唯仁是個盡職的教員,每天早出晚歸,晚上還要在燈下改簿子。阿梅在五年中連續生了三個孩子,這沉重的生活擔子,壓得伍唯仁大吃不消,趕緊及時煞車,實行家庭計劃。阿梅變成小妻子、小母親之後,家務似乎比在娘家時更多。每天,她要伺候丈夫和三個孩子,洗衣、買菜、燒飯、打掃,忙得她常常要向無知的幼兒發脾氣。說也奇怪,雖然是這樣忙,阿梅卻漸漸長胖起來。尤其是生完第三個孩子以後,她簡直像脫胎換骨似的,由一個面黃骨瘦的鄉下女孩,變成一個豐滿的小婦人。小學教員雖然窮,但是總比一個鄉下木匠強。也許是這幾年的伙食改善了的緣故,她的皮膚也變白皙了,漸漸,她的美就顯露出來。這,她自己也察覺得到,因為,她上街的時候,常常會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用色瞇瞇的眼光瞪著她。去買菜時,年輕的小販也會跟她說幾句輕佻的話。而女伴們對她的讚美與豔羨,更是使得阿梅飄飄然的。於是她開始打扮起來。伍唯仁給她的家用錢有限,她就從菜錢中打主意。每天餘扣個三五塊錢積起來,在菜場的地攤上買些廉價的化妝品、衣料、假首飾;每個星期還上一次美容院做頭髮、修指甲。伍唯仁也看得出妻子的變化,不過,他並沒有說甚麼,他想:妻子年輕,自然愛美,就讓她打扮去吧!反正這又沒有甚麼妨礙。但是,阿梅對丈夫這樣漠視自己的美麗,卻是無法忍受。一個禮拜天,她到美容院去做了一個滿頭鬆鬆的髮捲,活像一隻捲毛狗似的髮型回來,穿上那件新做的,短得不能再短的紅花迷你裝,在伍唯仁面前模仿著時裝模特兒的樣子扭來扭去。伍唯仁正埋頭在一大疊作業簿裡面,對妻子的搔首弄姿,只是瞥了一眼,沒有說話。
「喂!死鬼!」阿梅不曉得從哪裡學來用這個字眼來稱呼她的丈夫。「說話呀!你說我今天漂亮不漂亮?」
伍唯仁皺著眉抬起頭來。他本來想說:「你的頭活像獅子狗,裙子又短得不成體統,有三個孩子的媽媽怎可以這樣打扮?」可是,他知道阿梅的脾氣,假使他這樣說,她勢必跟他爭辯不休,於是他就不吭氣,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麼,我們全家出去玩,去看電影,還去吃小籠包好不好?」雖然只是輕輕的一點頭,也總比全無表示的好。阿梅興高采烈地走過去靠在伍唯仁的身上,像孩子般撒著嬌。
「不行,阿梅,我沒有空,你沒看見這一大疊作業簿嗎?」伍唯仁輕輕把妻子推開。「這樣吧!你帶孩子出去玩,中飯不用燒了。我把昨天剩的飯炒一炒也可以對付一餐的。哪!這裡有一百塊錢,夠用了吧!月底了,我身上也沒有幾個錢。」
「不要,我才不要一個人帶孩子出去。」阿梅噘著嘴,把身體亂扭。「你這個死鬼,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改作業。你不去,你在家裡帶孩子吧!我和小鶯她們去玩。」說著,一把就把伍唯仁手中那張鈔票搶過來。「小器鬼,只給這麼一點點。」
「喂!那不行!我沒空管孩子,你把他們通通帶走。」伍唯仁急得大聲叫了起來。
「一百塊錢怎夠四個人出去玩?你多拿點錢出來嘛!」阿梅向丈夫攤開手,一面還翻著白眼。
伍唯仁在袋裡摸索了半天,又掏出一張五十元來。「哪!拿去吧!我可連車錢都沒有了。」
「死鬼!老是騙我說沒有錢,我才不相信!」阿梅又把鈔票搶過來,塞進手提袋裡。「走!走!小鬼,我們走吧!」她把三個從五歲到九歲的孩子像趕鴨子似地通通趕出門去。
到了門外,她拿出十塊錢交給她的大兒子悄悄地吩咐:「這十塊錢給你們中午買麵包吃,你帶弟弟和妹妹,到別的地方玩,別回家裡吵爸爸,知道嗎?記住,五點半在巷口等我。」
三個孩子興高采烈地奔跑而去,阿梅也就去找了小鶯、阿珠一起上街。三個人去逛百貨公司、綢緞莊和鞋店,又到小吃店去吃點心、喝冷飲。一百多塊錢沒有甚麼好花的,阿梅只能夠這裡買兩條手帕,那裡買兩雙褲襪來滿足自己的物慾。商店櫥窗裡那些花花綠綠的貨品,簡直引誘得她饞涎欲滴;加以小鶯和阿珠又不斷地在旁邊起閧:「阿梅,這件金黃色的洋裝,穿在你身上才漂亮哪!」「阿梅,叫你先生把這個綠皮包和這雙綠皮鞋買給你嘛……」於是,阿梅又是恨得牙癢癢地:「憑那個死鬼一個月只賺那一點點錢,他買得起?」
櫥窗的玻璃,反映出阿梅的影子:蓬鬆的時髦髮型、姣好的臉蛋、曲線玲瓏的身段,一切都不輸於街頭任何一個少女(也許還勝過她們啊!);但是,為甚麼她們都顯得那麼快樂而無憂無慮,而我卻是一個貧窮小學教員的妻子呢?
當然,她跟小鶯和阿珠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快樂的。別人也把她當作是無憂無慮的少女;每個人都稱她為小姐;年輕的男店員都對她表現出特殊的好感。這時,阿梅便暫時忘記了她木頭人一般而又沒有賺錢本領的丈夫、三個煩人的孩子以及做不完的家務。
可惜,快樂的時光過得特別快,正玩得起勁忘形的時候,阿梅心裡忽然一驚,彷彿是遺忘了一件甚麼東西。她檢點了一下手中的東西:一個皮包、一把洋傘、一個紙袋,都還好好的,一樣也沒有少。那麼是甚麼呢?前面一個少婦,手中抱著一個嬰兒,手上拉著一個幼童,幼童的樣子像煞了她的么兒。她低頭看了看戴用了十年、還是伍唯仁在結婚時送給她的那個老錶,五點鐘,她立刻知道了那是甚麼。這是她每天燒晚飯的時間。今天,三個孩子在外流浪了大半天,十塊錢一定被他們胡亂買零嘴花掉,到現在,肚子豈不餓壞?要是他們等她等得不耐煩,先跑回家裡,那麼,她的謊言豈不是要拆穿了?
於是,阿梅的玩勁突然冷卻了。她洩氣地對她的兩個女伴說:「我們回去吧!我燒飯的時間到了。」
小鶯和阿珠也是阮囊羞澀了,對阿梅的建議一點也不反對。三個人擠公共汽車回去,下了車,才走到巷口,三個滿臉都是淚痕和污跡,像泥鴨子般的小人兒就圍攏過來,伸出骯髒的小手,紛紛牽住阿梅的短裙。「媽媽,我肚子餓!」三個小人兒一起叫著。
「要死了,你們這三個小鬼,怎會弄得這樣骯髒的?」雖然這是意料中的事,阿梅還是大為光火。她一把推開了三個孩子,馬上消失了剛才擔心他們肚子餓的同情心。
她怒沖沖地回家去,三個孩子哭哭啼啼地跟在後面。屋子裡光線幽暗,客廳寂靜無人。那死鬼跑到哪裡去呢?阿梅大大光火,衝進房間裡一看,伍唯仁仰臥床上,四肢作大字形伸展著,鼾聲大作。好傢伙,你不肯替我照顧孩子,讓我出去玩半天,自己卻在這裡呼呼大睡。阿梅愈想愈有氣,很想把他拖起來,讓他睡不成。後來一想:他現在醒來了,看見了孩子的狼狽相,便會知道我是騙他的,還是別去惹他算了。
她呼喝孩子們去洗臉換衣服,自己到廚房去弄飯。草草把簡單的飯菜擺上飯桌,三個孩子不等他們的父親起來,就爬上椅子,像三隻小餓狼般圍桌大嚼起來。阿梅也懶得去喚醒丈夫。這種沒有本事賺錢的男人,活該餓他一頓。她扒了兩口飯,便取下筷子。心情不好,小菜又做得沒有味道,使她完全沒有胃口。但是,伍唯仁卻及時醒過來。他改卷改到下午三點多,因為太累了,所以那一覺睡得十分香甜。現在,他聽見了孩子們的聲音,便睜著惺忪睡眼起來吃飯。他用關懷的口吻問妻子:「今天玩得快樂嗎?」阿梅卻只白了丈夫一眼,沒有回答。
阿梅覺得:平凡而毫無樂趣的家庭主婦生涯,快要把她迫瘋了。她常常攬鏡自照,為自己的青春和美麗叫屈。她想:假使我的面貌長得醜一點,那麼,做一個小學教員的妻子也不算辱沒了自己。但是,既然上天賦與我以如此美好的臉孔和胴體,我為甚麼要糟蹋它呢?我的臉應該使用高等的化妝品;我的身體應該穿委託行櫥櫃中最新式時裝。我的一雙手雖然因為從小做家務而相當粗糙;但是,如果戴上亮閃閃的鑽戒,也會顯得漂亮的。可憐我這一輩子都沒有戴過戒指。天啊!我已經二十七歲了,還有多少可以打扮的機會呢?
每當她發牢騷的時候,阿梅就會遷怒到丈夫和孩子身上。她罵丈夫、打孩子,把一個家弄得鬼哭神號的,然後,她就摔下不管,逕自找小鶯她們去玩。不過,跟小鶯她們一道,去看三輪影院,吃兩塊錢一杯的冰淇淋,五塊錢一碗的餛飩麵,買幾十元一件的犧牲品衣料,又哪能滿足阿梅的物慾與虛榮心呢?
有一天,阿梅又跟小鶯和阿珠去逛街。在一家高級時裝店的櫥窗外,三個人正土裡土氣地站在那裡指指點點,滿臉露出了豔羨的神色時,店裡面走出一個時髦少婦,望了阿梅兩眼,忽然就大叫起來:「你不是詹玉梅嘛?變得這麼漂亮,我差一點認不得啦!」
「你──你是陳香。你──才漂亮啊!」阿梅緊緊地握著面前這個戴著圓形的大太陽眼鏡、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迷你洋裝、香氣撲人的都市女郎的雙手,簡直不能相信她就是十幾年前一起上學的鄉下女孩了,「怎麼?你是甚麼時候到臺北來的?」
「我來八九年了。你呢?聽說你跟伍老師結婚了,已經有幾個小寶寶啦?」兩個老同學站在行人道上一問一答,談得非常起勁。阿梅很慶幸,自己今天穿得還不太壞,不至在同學面前失禮。同時,她也以自己有這樣體面的同學為榮,足夠使小鶯和阿珠兩個土包子看得傻了眼的。
陳香問阿梅住在哪裡,表示要去拜訪伍老師。阿梅一想到自己那陋巷中狹小破爛的住所,就覺十分丟臉。不,絕對不能夠讓陳香到家裡去。
「我們住的地方很難找,而且快要搬家了。這樣吧!我來找你好了,你住在哪裡呢?」想了一想,阿梅這樣說。
「好呀!歡迎之至!」陳香從手提包中拿出一枝小巧的金筆,又拿出一本精美的便條簿,在那上面寫了兩行歪歪扭扭的字。「哪!這就是我的地址。你明天來,我請你吃飯,我們要好好的聊聊。」說著,伸出一隻塗著鮮紅蔻丹的手,跟阿梅握了一下。「明天見!拜拜!」
阿梅、小鶯和阿珠,呆呆地站在行人道上,望著陳香飄然遠去,一陣陣脂粉的香氣,仍然圍繞著她們,彷彿那是一場夢。三人沉默了一會兒,阿珠這才開口道:「阿梅,你這個同學好漂亮啊!」
「一定也很有錢,你看她那身打扮。」小鶯說。
「奇怪!她跟我做同學的時候,也只是個土土的鄉下女孩嘛!怎會忽然變成一個時髦小姐呢?她真是好命!」阿梅也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你明天去看她就知道了。回來可要告訴我們啊!」
陳香沒有說明請吃午飯還是晚飯,阿梅又不好意思問。不過,第二天她還是在上午就去了,有孩子的人習慣早睡,她不願太晚回家。出門之前,她先做好兩個孩子中午的飯菜,伍唯仁和上學的大孩子都帶飯盒,這使阿梅省了不少功夫。她挑選一身最漂亮的衣服穿上,把兩個小的孩子和飯菜都送到王大媽家裡,拜託她照顧,然後把門一鎖,就搭車去找陳香。
陳香住在高級住宅區裡,阿梅還是第一次看到那些巍峨而堂皇的高樓。她土頭土腦地走進了電梯,幾乎不懂得怎樣使用,還好又有人進來,她才有辦法上去。走出電梯,好不容易找到陳香給她的那個門牌,伸手按了門鈴,雖然來找的是自己的老同學,但是阿梅還是緊張得一顆心砰砰亂跳。
門打開了,一個打扮得相當時髦的少女探出半個頭來,對阿梅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用不太客氣的口氣問:「找誰呀?」
「我找陳香小姐。」
「我們小姐還沒起床,你晚一點再來吧!」那個少女撇著嘴,露出一副輕蔑的表情,說著就要關門。
「喂!喂!是她約我來的呀?怎麼還沒起來呢?她是不是病了?」阿梅急得伸手扳住那扇門。在她的心目中,哪裡會有人十一點都過了,還不起床的呢?
「你這個人怎麼搞的?好端端咒人家生病。我們小姐才不會有你這種朋友,更不會約你這麼早來。哼!敢情你是騙子不成?」
「你才是怎麼搞的?居然侮辱我,說我是騙子,你──」阿梅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正在這個時候,她聽見了陳香的聲音:「阿芳,你在跟誰吵嘛?」
「小姐,有一個土包子女人硬要跑進來。」少女白了阿梅一眼,大聲地說。這一下,阿梅氣得要哭出來了。
「陳香,是我,是我詹玉梅。」她也大聲叫了起來。
陳香披頭散髮地穿著一件薄紗的睡袍從裡面出來,沒有理會那個少女,就對阿梅說:「原來是你,進來吧!」她的態度有點冷淡,使得阿梅感到很不好意思。
陳香領阿梅走進客廳裡,阿梅也無暇去欣賞客廳中豪華的擺設,就用萬分歉疚的語氣對陳香說:「我不知道你還沒有起床,很對不起,把你吵醒了。你沒有甚麼不舒服吧?」望著陳香那張失血而浮腫的臉,阿梅覺得她的老同學跟昨天在路上遇見時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她不得不懷疑陳香是生病了。
「沒有事!沒有事!」陳香連連打著呵欠。「是我自己不好,沒有跟你約好幾點鐘。」
「我還是回去吧!你可以上床再睡。」阿梅坐在那間陳設華麗卻光線幽暗的客廳裡,但覺渾身不自在。
「不,不,你不要走,我反正已經睡不著了。我們聊聊,等一下到外面去吃飯。」陳香點了一根香煙,用兩枝細如鷄爪但卻是塗著猩紅色蔻丹的手指夾著,放進嘴裡,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又噴出一連串的煙圈,這才問:「你不抽香煙的吧?」
「我怎會抽煙呢?陳香,你倒是甚麼時候學會的?」阿梅此刻細細打量她的老同學,她發覺陳香不但臉色黃蠟、面容憔悴,而且全身骨瘦如柴,隱現在薄紗睡衣裡面的胴體一點也不性感。於是,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好瘦啊!」
「唉!幹我們這一行的,怎能不瘦?又怎能不會抽煙呢?」陳香瞇著眼,又深深吸了一口。
「陳香,你是做甚麼工作的?」昨天在路旁話舊,阿梅只知陳香還沒有結婚,其他就完全不知道。
這時,剛好阿芳捧著兩杯熱騰騰的咖啡出來,聽見了阿梅的話,就不屑地插嘴:「你還不曉得我們小姐是做甚麼的?人家是紅歌星莉娜呀!」
「你是紅歌星?陳香,真的嗎?」阿梅興奮地問。現在,她明白了陳香為甚麼生活得這麼闊氣,也明白了她為甚麼快到中午還不起床。同時,也因為家裡沒有電視機,以致自己如此孤陋寡聞而感到十分難過。
「當然是真的,誰還會騙你?難道你從來不看電視?」阿芳又是不屑地搶著插嘴。
「阿芳,你走開,少在這裡囉嗦。」陳香擺出了女主人的架子,揮揮手把阿芳趕走。「阿梅,喝咖啡呀!」
阿梅啜了一口,立刻皺著眉頭說:「好苦!」
阿香笑了,大聲叫阿芳來給阿梅加糖加牛奶,自己卻是骨碌骨碌地把一杯又燙又苦又澀的黑褐色的液體大口喝光。
「奇怪,你喜歡喝這種苦苦的東西?」阿梅不解地問。
「為了怕發胖,為了提神,不愛喝也得喝呀!」陳香聳聳肩,雙手一攤,模仿著洋人常做的姿勢。
阿梅還是不怎麼了解。不過,她心裡卻這樣想:假使我也像陳香這樣有錢的話,才不要喝這種苦汁。我要每天早上吃小籠包、冬粉鴨、豬腳麵線……,還要……。唔!小鶯她們老是說我長得漂亮,慫恿我去當歌星,現在,我找到了一個身為紅歌星的同學了,她是不是會引導我往這條路上走呢?
這一天的下午,陳香帶阿梅出去吃館子,逛委託行,又喝了下午茶。走到哪裡,都有認識的人圍過來跟陳香打招呼,而那些又全都是色瞇瞇的男人。他們一面跟陳香說著吃豆腐的話,一面瞟著阿梅,眼裡露出了饑渴的表情。有幾個還纏著陳香說:「莉娜小姐,把這位美麗的小妞兒,介紹給我們嘛!」但是,陳香理也不理他們。
對這種新鮮的經驗,阿梅感到又害怕又興奮。她害怕那些男人色瞇瞇的眼光;但是,他們把她當做小女孩般的欣賞和讚美,又使她飄飄然樂不可支。她不知道陳香為甚麼不介紹她給那些人認識,是認為她太土嗎?
喝完了下午茶,阿梅正在樂不思蜀,希望再有下面的節目時,陳香卻對她說:「阿梅,該回去啦!否則伍老師在家就要害相思病了。」
「那個木頭人才不會!他根本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的。」一提起伍唯仁,阿梅就有氣。
「喲!我才不相信!這麼美麗的太太,他會不看?阿梅,我們下次再玩吧!說真的,你的三個孩子一定等著媽媽回去了。下次我來看你好嗎?」
「不,不,你不要來,我們那個地方難找。有空我會去你那裡的。再見!」
無可奈何地,阿梅只好和她的歌星同學分手。她知道第一次不好意思叫陳香幫忙,反正有的是機會,慢慢再說吧!回到王大媽家裡,已超過了平常吃晚飯的時間,三個孩子早已餓得哭鬧不休。阿梅帶了一包餅乾回來堵住他們的嘴,還跟王大媽她們吹了半天牛才帶孩子回家去。反正她自己不餓,伍唯仁找不到晚飯吃活該!沒有本事的男人就是要受點罪。
在家裡,伍唯仁正滿頭大汗,手忙腳亂地在弄飯。阿梅慢條斯理地換下上街的衣服才進廚房。伍唯仁並沒有把燒飯工作馬上交給妻子,他一面切菜一面問:「玩得痛快吧?我還以為陳香還要留你吃飯哩!」
「當然好玩!人家不像我嫁了個窮丈夫。死鬼!走開吧!看你把菜切得這麼難看!」阿梅一把就把伍唯仁手中的菜刀搶過來。
「你去休息,這頓飯我來燒吧!」伍唯仁一向是個體貼的丈夫。
「算了,我沒有這樣好命。你燒的菜我不敢吃。」阿梅冷冷地回答著,沒有看丈夫一眼。伍唯仁默默地退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甚麼地方得罪了妻子,更不明白妻子為甚麼對自己愈來愈冷淡。
過了幾天,阿梅又去找陳香;不過,這一次她不敢在上午去,而且也懂得先打電話約好。到了陳香家裡,陳香又像上次那樣蓬頭垢臉、穿著睡袍來接見她,而且呵欠連連,彷彿還沒有睡足似的。阿梅忍不住就問:「現在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你還沒睡夠呀?」
「唉!幹我們這一行的,哪像你們做太太的好命?你曉得我昨天晚上幾點鐘才睡?四點!天都快亮了。」陳香猛吸了一口香煙。阿梅注意到她的嘴唇是紫黑色的。
「為甚麼呢?總不會唱到那樣晚吧?」
「應酬呀!阿梅,你是不會懂的。你也不要多問,你是個純潔的家庭主婦。」
「不,陳香,我不喜歡做家庭主婦,一天到晚就只能關在家裡燒飯帶孩子,煩都煩死了。朋友們說我長得好看,都鼓勵我去當歌星。陳香,你看我夠資格嗎?你願意幫忙嗎?」阿梅乘機提出了要求。
「阿梅,這是何苦呢?」陳香瞥了阿梅一眼,搖了搖頭。「我可不願意害你。」
「甚麼害我?你根本就不願意幫忙。」阿梅不高興了。
「我說你不懂就不懂,我們這裡面,有多少見不得人的黑幕。你以為憑著一張美麗的臉蛋,會唱兩首流行歌,就可以在歌壇中混天下,沒這樣簡單哪!」
阿梅聽了,低著頭不說話。陳香看了又覺有點不忍心。「你真的很想去試試?伍老師不會反對?」
「他不會管我的。那個死人,他甚麼事不管。」一提起伍唯仁,阿梅的臉上便寫滿了怨懟的表情。
「這樣吧!阿梅,我跟一個電視臺的歌唱節目的主持人很熟,我託他安排你在節目裡唱一首歌,假使你唱得好,自然有人注意你,發掘你的。」陳香很聰明,她想出了一個既不使阿梅失望,而自己又不必負責的辦法。
「好呀!陳香,你太好了。將來要是成功了,我一定要好好的謝你。」阿梅衷心地感謝老同學的幫忙。憑著陳香這一句話,她已開始在做紅歌星的夢。
這個下午,陳香除了請阿梅喝咖啡以外,一點也沒有出去玩的意思。到了四點多鐘,阿梅坐得有點不耐煩了,就試探著問:「陳香,你今天不出去?」
「不了,我想在家休息。」陳香歪坐在沙發上,懶洋洋地回答。其實,她是不想帶阿梅出去。那天,那些男人貪饞的眼色,使她為阿梅擔心,她不想拖自己的老同學下海。
但是,阿梅哪裡會明白?既然沒有出去玩的機會,她也就不想呆坐下去,還是回去練練歌算了。啊!對了,到電視機前演唱,還得行頭,我那件唯一的薄紗洋裝行嗎?要做一件恐怕得花上一千元,家裡實在也拿不出來,何不……
「陳香,假使我有機會到電視公司去唱歌,你可以借一件衣服給我嗎?我的衣服恐怕不行哩!」阿梅已經站起來告辭了,忽然又想起了這件事。
「阿梅,這有甚麼問題?你要穿哪一件,就儘管來拿吧!或者,你現在先拿回去也沒有關係呀!」阿梅的煞有介事,陳香不免覺得可笑;不過,她慷慨的答應了阿梅,而且還帶她進房間去看她的衣服。
陳香一打開那一丈多寬的柚木壁櫥時,阿梅卻看得呆了。散發著芳香的壁櫥中,掛滿了各式各樣漂亮的時裝;長的、短的、紗的、綢的;夜禮服、旗袍、襯衫、裙子、洋裝、褲裝、運動裝、睡衣、睡袍……甚麼顏色都有,簡直就像是委託行的櫥窗。
「陳香,太棒了!這麼多衣服,你怎麼穿得完?」阿梅叫了起來。
「這也沒甚麼,別人比我還多哪!阿梅,你挑一件吧!」
阿梅摸摸這件,摸摸那件,覺得每一件都好,不知道如何決定。後來,還是陳香幫著她,選了一件鵝黃色閃亮的無袖迷嬉裝。陳香說這件會使人顯得白皙而年輕。阿梅當時就在鏡前試穿了一下,正合身。大圓領露出了她一截白嫩的胸部,看來真是年輕了十歲。
陳香走過來,摟住她的肩膀說:「阿梅,你現在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了。」
「不要亂講嘛!我的兒子都九歲了。你才是小姑娘。」阿梅嘴裡謙虛,心裡卻是樂得渾陶陶的。她想:憑自己這副長相,應該是不會永遠埋沒下去的吧?
阿梅開始準備上電視了。她本來想把這件事守密的,可是又想找個人商量,結果,還是告訴了王大媽和小鶯她們。沒想到,她們比阿梅自己還要緊張和興奮,七嘴八舌地爭著為她出主意:到時唱甚麼歌?穿甚麼衣服?衣服問題解決了,唱甚麼歌好呢?這時,阿梅才忽然驚覺:幾年前,自己一直在作著歌星夢;然而,自己會唱甚麼歌呢?小時候在學校裡所學的幾首歌早就忘了,就算沒有忘,那些歌也不適宜一個成人演唱。想來想去,自己現在會唱的就只有一首〈望春風〉了。那也是她在童年就學會的,而且用的是她家鄉的方言,她自信能倒背如流。
「好,你就決定唱〈望春風〉吧!這首歌現在最流行,很多名歌星都喜歡唱它。」阿梅身邊的「智囊團」王大媽和小鶯等一致贊成。從這一刻開始,阿梅無論在掃地、燒飯、洗衣,或者揩抹桌椅時,嘴裡總是哼著這首臺灣小調。伍唯仁偶然在家聽見了,心裡暗暗稱奇,他不知道他的小妻子近來何以變得心情愉快。
到了要上電視那一個晚上,阿梅提早吃了晚飯,穿上陳香那件衣服,打扮得像新嫁娘一般,在她的智囊團和三個孩子的簇擁下,大破慳囊,僱了兩部計程車,直奔電視公司。在妻子出門的前幾分鐘,伍唯仁才知道了真相。一時間,他都給弄糊塗了。他沒有反對,也沒有說甚麼。阿梅的性格他是知道的,她一向獨行獨斷,想做甚麼就做甚麼,反對又有何用?
電視公司的休息室中坐滿了來參加歌唱節目的媽媽們,這當中,阿梅是最年輕最漂亮的一個。她一走進去,立刻引人每一個人的眼光。阿梅當然察覺得到,她感到很得意:小鶯她們的看法沒有錯,我是很出色的啊!
她抽到了第五號出場。不知怎的,她忽然間怯場起來,輪到第四號時,她更是緊張得雙膝發抖。主持人喊第五號的伍太太出場時,她全身都在顫慄,幾乎連腳步都不穩。她昏眩地站在臺上,握著那具小小的麥克風。樂隊在她身後奏出了配樂,但是她根本不知道甚麼時候該跟進去。好不容易跟進了,又發現自己的拍子老是不對,而且聲音總是被樂聲遮蓋著。她一面唱一面冷汗涔涔而下,短短一首歌,竟似捱了一個世紀。到了樂聲終了時,她忘了在家裡預習好的那個嬌媚的微笑和優雅的一鞠躬,就像逃避甚麼似的急急走回後臺。臺下響起了稀疏無力的掌聲,那是王大媽幾個和她的孩子們的。
沒有勇氣回到觀眾席上,阿梅再也顧不了他們,就獨自搭公共汽車回家去。家裡狹小而冷清的客廳中,伍唯仁正低頭在桌上改簿子。看見妻子獨自回來,不免驚訝地問:「他們呢?」
沒有聽見回答,他抬起頭一看,只見阿梅頹然地坐在椅子上,不但完全消失了出去時那種飛揚的神采,那張塗滿了化妝品的臉,也變得黯淡無光,眼角還彷彿帶著淚光。他駭然了。「阿梅,怎麼啦?」
沒有回答,阿梅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伍唯仁放下筆,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阿梅的肩膀說:「不要哭,有甚麼事我來替你解決。」伍唯仁以為阿梅在外面受了誰的欺負,準備適時地給予她以男性的保護。
「我──我對不起你。」阿梅忽然撲倒在丈夫的懷裡。
「你說甚麼?」伍唯仁的聲音都變了。他想起阿梅對自己的冷淡,近來的喜愛打扮和經常外出,他以為……
「是我不好,我一直嫌你窮,嫌你古板。我以為自己長得漂亮就可以去做歌星。賺大錢。但是,我現在知道自己完全錯了。怪不得陳香羨慕我好福氣。我沒有做歌星的命,還是在家裡做主婦好。」阿梅把頭埋在丈夫的胸前,這時,才發覺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倚靠的人。
「阿梅,我也不好,我太沒有本事,不會賺錢,年紀又大了。以你這樣漂亮,本來是可以嫁一個好一點的丈夫的,我真對不起你。」伍唯仁撫著阿梅那頭被噴髮膠漿得硬硬的頭髮,他不明白妻子為甚麼會說出那樣的話。不過,此刻阿梅假使告訴他自己有外遇,他也很可能不予追究的。
「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是我不好!」阿梅還在抽咽。
「媽媽!媽媽!你為甚麼不等我們嘛?」不知甚麼時候,三個孩子已從外面回來,王大媽她們也跟在後面。她們看見阿梅臉上的表情,也就沒有進去打攪,悄悄都退了出去。
小小的屋子內,父母子女一家五口團聚在一起。老么早已坐在媽媽的膝上,老二跳上爸爸的肩頭,老大也倚在媽媽身邊。阿梅摟住他們,望著雖然已到中年卻還不顯老的丈夫,忽然感到心滿意足起來。她覺得自己很笨,幸福已在眼前,卻還千方百計到外面去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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