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情愛的最後「解決」——讀融融長篇小說《愛情懺悔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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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納蘭性德這不朽詞句，卻不是寫人，而是寫雁。它所謳歌的徹底的忠貞，決絕的赴死，一以貫之的深情，在煙火人間極為罕見。這不意味著人禽獸不如，而是出於人類的先天局限。特別是身處無論生存空間還是個人自由都短缺的極權社會。

《愛情懺悔錄》這一長篇虛構文本，不但形象地展現「情是何物」，而且試圖給中國人糾結萬端的愛情提供終極性解決方案。職是之故，在深刻性和超越性上，它優於中國大多數主題近似的小說。

首先看看《懺悔錄》中的愛情，主線副線都是上海人張愛玲所主張的「通常的人生的迴聲」。人物的主要舞台上海也好，次要舞台舊金山也好，都是人欲橫流，真偽、正邪、善惡、美醜犬牙交錯之地，「人性」這兩個字，猶如從零到九的阿拉伯數字，被命運之手拼湊出億萬個形相、遭際和結局殊異的故事。書中人物，無論是出身卑微的老實人雲龍，為了成全愛人而捨己的小鳳，這一對男女主角的漫長、曲折、悲哀的情路；還是作為副線的雲龍與葉紅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無不接受環境的製約，不能不被歸類於無從擺脫功利計較的世俗結合。

我激賞這本書對「純情」的解構。古典的愛情，其壯烈的悲劇性，源自「專一」的慘遭撕毀。然而，現實人生中，有血有肉的人在情場是難以全身而退的，不說殘忍、狡詐的外力；單是自身，人虛弱的神性和道德力就難以擺平。書中幾處「節外生枝」，處理得既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其一，男主人公雲龍為了改變社會地位，決定高攀高幹的千金葉紅，當上門女婿，拋棄全心相愛的初戀情人小鳳。這對情人在攤牌這一重場戲中，讀者所預測的腳本該是這樣：小鳳痛罵負心漢，痛哭而去，甚或打他一個耳光。然而不是，小鳳從極度痛苦中作出反常舉動，不但鼓勵他離開，還和他做愛，為的是「讓我懷上你的兒子」。匪夷所思，然而，這不就是至為動人的「情到深處」嗎？沒有這一鋪墊，後來的具終極意義的「解套」就失去原來動力。其二，主人公名義上的妻子葉紅得知丈夫的真愛小鳳就要回國，小鳳此行，是要和自己丈夫結婚，葉紅決定成人之美，不料婚姻行將完蛋之前二人突然燃起愛火，「回到家裡，來不及梳洗，來不及換衣，來不及上床，滾在一起」。

閱讀全書後，我得出結論：這是劍及履及地表現中國開放年代都市愛情的佳作。做到這一點，憑藉的，不但是寫實的功力，還有長期浸泡於中西兩個社會，深入華洋多樣人生的歷練，說融融是新移民作家中寫愛情的高手，並非溢美。

敘事之內，之外，之上，還有情愛小說寫手們務必面對的挑戰，具體到本書，千頭萬緒的恩怨，難以割捨的舊情，無法抗拒的新愛，一系列「拔起蘿蔔帶起泥」式欠賬，峰迴路轉又疊上新債。人物怎麼對付？

主人公雲龍陷進情慾與現實的重圍，走投無路，乞靈於酒精。這是中國古人的解法——「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李清照詞），最後死於酒精中毒。他的髮妻葉紅，愛情、親情、生育，無一不碰壁，絕望之下昏迷於列車，幸虧被救活。懷上雲龍的孩子的小鳳，備受煎熬，特別是失去雲龍，使她陷入教心理醫生束手的憂鬱症。好在，有洋丈夫無怨無悔的呵護，他引導她一次次地禱告，使她傷痕累累的心逐漸貼近上帝，寬恕了所有人包括傷害了愛人的自己。半明半昧中的小鳳，在心裡說：「你就是通過傑克來愛我的嗎？天啊，這不是人的愛，這是神的愛！」

後部分，作者加重筆墨，敘述次要人物——身為主人公雲龍的岳父、上司、後台的高乾葉彬晚年的覺醒，他在離開人世前致力於一樁教親人難以理解的大事—以實際行動向半個多世紀前的反右派運動中他所加害的部下悔罪，自掏腰包，救助那些無告的冤魂的後人。細緻地舖陳葉彬的心路，使主題曲增加了豐厚的和聲。

自此，此書取得這樣重大的突破：在主線和副線所牽扯的眾多糾結、疑難的骨節眼，順理成章地昭告——唯神的大愛是人間一切苦難的最後救贖。捨此，無論喝酒，以冤報冤，還是選擇性遺忘，百般心計都只是揚湯止沸。也是基督徒的散文大師王鼎鈞先生在名篇《唯愛為大》中指出：「如果沒有愛，也就沒有望，既然世人的結局由他們自作自受，為什麼還要盼望終極的救贖呢？信望愛循環相生，三位一體，唯愛為大，唯愛為先。」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本書的副標題為「一位母親給兒子講述的故事」，我有理由假定，這「兒子」，就是雲龍的遺腹子，「母親」要讓他明白自己的身世和母親的人生感悟。本來，我要指陳，有關小鳳救贖之路的文字失諸粗略，特別是和對老革命葉彬心理與行動絲絲入扣的描寫比，不無虎頭蛇尾之憾。但再想，情愛乃生命的血肉，斬斷骨頭連著筋，超越談何容易？結尾僅僅是靈魂新生的起步，往下的故事很長，很長。

劉荒田，著名旅美散文家。原籍廣東台山，早年當知青，在鄉村教書，做過公務員。1980年移居美國，晚年退休后回歸故土。一直從事漢語寫作，已出版21種散文隨筆集，其中的《劉荒田美國筆記》，2009年獲首屆「中山杯」全球華僑文學獎散文類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