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休止的東北話、維吾爾語以及烏爾都語,直到清晨才寂靜下來。
只是片刻,片刻又重新是無休止的烏爾都語,維吾爾語以及東北話。
賓館裡的東北人,與老闆同樣來自瀋陽,他們要去巴基斯坦做路橋工程。這一去,落雪之前,就只能待在巴基斯坦了。他們搭鐵嶺人經營的國際客車,就停在塔縣客運站的場院裡。臥鋪客車,人並不多,鋪位上塞滿無數的行李。
卡謝夫是賓館裡最後搭出租車去紅其拉甫口岸的巴基斯坦人,清晨他的背痛又犯,好在仍然是片刻自癒。握手道別,他希望我陪他同去口岸,拍拍照片,再自己回來。
瀋陽人問我:你是他的翻譯嗎?
我為我沒有拿到的薪水懊喪,於是拒絕了卡謝夫,我說我要去吃早飯,我太餓了。
隨口問了一句塔吉克出租車司機:中巴友誼賓館在哪裡?他手指向西南,並且也知道,關了。
中巴友誼賓館就在通往紅其拉甫口岸的中巴友誼路旁,不起眼的招牌,賓館正門開在後身院內的停車場裡,房門緊鎖。
依然還處於被查封的狀態。在平靜的塔縣,人們即便不知道中巴友誼賓館具體在哪裡,可是當打聽起來的時候,他們都會先提醒你:「關了」。以為你是要打算住宿在那裡。
大約就在一個月前,在中巴友誼賓館內抓獲三名恐怖分子。收繳的有砍刀,地圖與望遠鏡。後來從監控錄影裡看到,他們經常出現在附近慕士塔格路十字路口的農業銀行,也許是踩點。
「那裡的人最多。真嚇人。」
昨天賓館老闆和我說起來的時候,確實看得出來心有餘悸。
而且,之前還有恐怖分子在偷渡阿富汗時被抓獲,審訊時,他供述在塔縣的時候,也是住在中巴友誼賓館。
中巴友誼賓館是維吾爾人經營的,所以在漢人解讀起來,大概就成為:維吾爾老闆包庇他們自己人。
可是,就像我在南疆會選擇入住漢人經營的賓館一樣,維吾爾人必然也會選擇入住維吾爾人經營的賓館,大家只是彼此方便。如果我是一個沒有被記錄在案的罪犯,或者只是一個有犯罪意圖的初犯,賓館老闆又怎麼能清楚我的犯意,預判我的犯案呢?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這大約就是現在生活在南疆的漢人對周遭環境最真實的反應。「如果有維吾爾人來住宿,我都先給派出所打電話,他們兩分鐘就到,查過了沒事我才讓他們住。」這是漢人賓館老闆的解決之道,無疑這是穩妥的方法,而同樣無疑的,中巴友誼賓館的維吾爾老闆肯定沒有採用這種穩妥的方法。
割裂民族,割裂社會,無疑是恐怖分子們所期望的,不幸的是,我們都在有意無意地幫助他們達成目的。
即便是在大家以為南疆最為平和安詳的塔縣,也是如此。
我們極為擅長並且熱衷的一件事情,就是將個人行為標籤化為群體行為,進而予以標籤化地喜愛與厭惡。
當然,這也是人性。馬克‧庫班(MarkCuban)在談及最近唐納德‧斯特林(DonaldSterling)的種族歧視言論時說道:
如果在深夜的大街上,我看見了一個穿著連帽衫的黑人少年,那麼我會走到街的另一邊去。但是如果在另一邊卻有一個滿身紋身的禿頭白人,那麼我又會走回來,我並不是一個完美的人。我們都有自己的偏見與歧視,但是我們得學會控制自己。
而我覺得我們的問題在於,我們不但不會控制自己的這種偏見與歧視,有時候反而會變本加厲。比如已經將導致我們自我割裂的地域歧視,將個體行為標籤化,甚至將傳聞謠言標籤化。
而在塔縣,我悲傷地意識到,如果我們放任這種自我割裂,那麼割裂的不僅是漢人與維吾爾人,甚至包括素來與世無爭的高山塔吉克人。
有些人可能自以為自己只是在標籤化維吾爾人,那我的困惑在於,僅以塔吉克人為例,我們如何區分維吾爾人與塔吉克人,以免當我們因畏懼而疏離,或者表現出其他歧視行為的時候,誤傷塔吉克人?
語言?雖然高原塔吉克人彼此之間說帕米爾語,但是新疆的塔吉克人,兼用維吾爾語,使用維吾爾文,對於非突厥語族的漢人而言,沒有任何以語言區分兩族的可能。
人種?維吾爾人與塔吉克人血統來源複雜,塔吉克人絕不僅僅呈現出高加索人種的外貌,突厥人種外貌的塔吉克人,以塔縣而言,不下半數。
服飾?這本來是可以的。但不幸的是,塔縣的塔吉克人,女性大多還有身著民族服裝的習慣,而男性基本已經身著世俗化的服裝。至於年輕人,甚至連最後可以區分民族的服飾:帽子,也很少佩戴。
走在塔縣的街頭,我努力觀察著所有人。關於他們的大多數,我在詢問我自己,如果這是在烏魯木齊或者喀什街頭,我還可以分辨他們的民族嗎?
絕無可能。
並且由於地緣、種族、語言、宗教等等方面的接近,南疆諸民族之間,彼此之間更有認同感,因此也更容易同情對方。
我們的自我割裂,可能會在最後,把所有人都推搡到對立面。
包括熱情友善,看見你坐在路邊,會停下車來,載你回家,然後擺上餐桌,端出饃饃與酸奶請你享用的塔吉克人。
我甚至感覺慶幸,我仍然能享受到塔吉克人的友誼,雖然實則他們也是怨聲載道。
那會兒,我只想走近天邊的蔥嶺,走近天邊帕米爾高原的群山,雖然已經身在蔥嶺,身在帕米爾高原。
但是,如果可能,所有的聚族而居的開始,都會選擇在水邊。塔縣自不例外,大約是在塔什庫爾干河河谷之間。雖然海拔已有三千一百米,但仍如盆地一般,四周遍佈山巒。
我決定向西,正對著塔什庫爾干路西邊天際的雪頂,似乎是發生萬物的起源。自清晨到日暮,如關隘般的那處雪頂,始終升騰著雲煙,彷彿雲是被吹起的雪,或者其後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宇宙。
最初我卻沒有找到通往天際的路,我在積滿無數鵝卵石的土地上,跨越一道又一道塔吉克人的籬笆。
那是在瓦爾希迭村,塔吉克人土夯的院落,間隔數百米的疏離地散落著。而他們的鐵絲籬笆,卻在百米外彼此相連。鐵絲籬笆內一無所有,也許有一天,他們的牛羊會從牧場回來,生活其間。所有的樹,都種在自家土夯的院落裡,紅柳或者胡楊,挺身向上,守望者一般眺望四方。
終於找到路的時候,已經疲憊不堪。坐在路旁碩大的鵝卵石上,聽著蔥嶺的風,看著那處雪頂噴薄而出的雲,漸漸布滿天際。
一輛藍色的農用三輪車從山腳下上來,路過我時,馬散‧木札菲爾向我揮手,然後指指天際,意思是我還要繼續向上嗎?
甚至沒有等到我的回應,他已經停下車來。
馬散在塔縣縣城裡給漢人老闆打工,他的羊,在紅其拉甫。
新建的夯土院子,還沒有樹能越過院牆,眺望天際。房門緊鎖,他打了電話,他的父母才從院後繞回來。他們正在努力開荒,山巒下的坡地,太多的鵝卵石,清理出任何一塊平地也是極不容易的。
馬散的母親微笑著說聲你好,然後徑直走向西屋。馬散的老父親緩緩走過來,笑起來,然後伸出雙手。我很想像塔吉克人那樣與塔吉克人握一次手:握起手來,抬在唇邊,然後彼此親吻對方的手背。這也許是平輩之間的塔吉克人的握手,我在街邊看見的另一次握手,一位塔吉克男人走向騎著電動車的女人,然後伸出手去,讓女人親吻他的手心。也許有趣的,正是因為我的一無所知,如果一切了然於胸,那麼我會視而不見。
但是我知道不能造次,只好簡單地也伸出雙手與馬散的老父親相握。粗礪的勞作的手,雖然馬散依然年輕,但在握手的時候,也有同樣的粗礪。
馬散比我小十歲,可是看起來比我還要蒼老。
一起回來的,還有馬散三歲的兒子。看見孩子,馬散撒歡兒似地撲上去,兒子又喜又驚地想要逃跑,被馬散一把抓起,抱在懷裡,親熱起來沒完沒了。
細微的不同在於,和昨天的司機阿不力克木一樣,塔吉克人也是像情人那樣長時間地與孩子們唇吻,而不是像漢人那樣,或者淺嘗輒止,或者只以臉頰互搏。
●塔吉克人馬散與他的兒子
院門與群山同向東,待客仍在正房北屋。玄關以後,向下兩級臺階的客廳,也是臥室。西側是與裡屋隔斷的門牆,其餘三面,均是土炕。炕上鋪滿彩繡的毛毯,美麗而溫暖。屋頂開天窗,兩扇玻璃窗,敞開一扇,屋裡取暖的煤爐煙囪,直直地伸出窗外。馬散與老父親從玄關搬出幾乎填滿客廳的餐桌,然後在東側的炕沿鋪一條軟墊,請我入座。
而馬散的母親,已經端來塔吉克人的饃饃與酸奶—─西屋應當是他們的廚房─—擺在我的面前。
馬散的妻子與大女兒沒有在家,小兒子好奇地上下打量著陌生人,可又怯生生地害怕,我伸手招呼他,他卻不敢向前。
他的父親與祖母都認為這是非常不禮貌的,於是板起面孔教訓他,他終於鼓起勇氣走過來,握握手,然後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我抱坐在腿上。我把第一勺酸奶喂給了他,三歲的孩子被禮貌束縛得無可奈何,只好淺嘗了一小口,然後再不願吃。
馬散倒是不見外,同一把勺子,我一勺,他一勺。
我又想起了在莎車阿勒屯公園裡的那杯冰淇淋。
我耽擱了馬散太多的時間。
我並不想這樣,但是我不知道如何開口告辭,就這樣忽然闖進別人的家裡,又吃又喝,然後抹嘴起身?
後來我才知道,電話是馬散的老父親打過來的,他們要繼續他們在院外開荒的工作。
馬散拎一把鐵鍁,他的母親鎖起門來跟著他,小兒子歡蹦亂跳在最後。老父親已經在那裡,蹲在地上,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撿起,拋開。
塔什庫爾干,音譯自維吾爾語:Taxkorgan,原意為石頭城。石頭城,本指西漢蒲犁國王城舊城,可確實也是塔縣地貌的真實寫照。
馬散和我說:「這裡種地太難了,都是石頭,太難了。」
他並非一直住在這裡,屋院也是新建,一切前因後果讓他很憤怒。他一次又一次提起他微薄的收入,然後問我:
「你的衣服多少錢?」
「只夠兩件。」
「你的鞋子多少錢?」
「只夠一雙。」
忽然下起了雨,身後的山巒忽然淡了,看不見雪頂,只看見雨雲噴薄而出。
戴著紅領巾的塔吉克小姑娘快步地向山下跑,看見我,笑起來,然後繼續跑,邊跑邊回頭看身後。
然後雨就大了起來。遠遠回望過去,馬散一家仍然蹲在院外,開墾他們的土地。
塔什庫爾干是很少下雨的。小姑娘不想被雨淋濕了漂亮的衣服,大人們卻無所謂雨大雨小,不急不緩地走著。
雨水只彷彿是凝結成滴的風。
2014.06.17 22:01 新疆喀什地區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塔什庫爾干路功德賓館
本文節錄自《南疆紀行》,原作者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