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60》紀錄片導演華志中
推薦
本書第一幕開場乍看之下,以為是歐美言情與恐怖型態的綜合翻譯小說,讀到第一場居然是在描寫電影拍攝的過程,對於當時拍攝工作幕後情況細節考據詳實,刻畫的很到位,作者應該閱讀了很多相關歐美電影史料。
歐美作家寫電影當時情況,查證和做功課應該也還好,畢竟相關電影史料發展,在歐美文化同源之下,也不算太過於困難。書中也提到電影發展時,寫實紀錄派與虛擬戲劇派類型的辯證,深深影響了後世電影人。
小說寫的是發生在二戰時期,將歐美的真實歷史與虛構人物巧妙結合,不管地名、建築、戰爭、人物都寫得活靈活現,彷彿身歷其境,頗值得一看。
本來這也還算不上有什麼令人尊敬了不得的書,翻譯小說嘛!看看吸收異國風光,消磨一下時間也不錯。但驚奇的是,本書作者確道道地地是個黑眼睛黃皮膚,土生土長的台灣男兒!
原來,這本書根本不是歐美翻譯小說,而是作者高普先生閱讀大量資料加上幻想,所構築而成的多型態複合式小說創作,野心之大,用功之深,不得不推薦一番。
這是本無法形容的新型態,類似雙重翻譯小說(中翻英再翻中),少有的出乎意外精彩結局,會讓人不斷思考人類將來所面臨的各種毀滅性的生存戰爭。
第一幕外西凡尼亞(喀爾巴阡山午夜傳說
)
冷冽的風從鐵門吹來,像一把看不見的剪刀。
有人說喀爾巴阡山本身就像剪刀,把外西凡尼亞從地表上剪開,冷風從低谷、從大理石一般的崇山峻嶺往東方吹,多少也帶點剪刀的形狀。
羅馬尼亞人總是在私下抱怨,這風就像馬札爾人,老是把討厭的玩意從西方帶來:譬如瘟疫、譬如匈牙利蠻族,還有那些令人生厭的拉丁基督教。
馬札爾人不樂意地搖著手指—如果不是我們,土耳其大軍早就夷平了歐洲邊陲,將你們的「族長大教堂」,提早換上新月形的頂飾。
再說,你們東正教的教堂門口,難道不是朝向西方?
天上的風不管這些,它始終恣意妄為地吹著,不管人世間的紛擾。在秋冬交替,它將山坡上的青草無情刮去,留下貧瘠的黃土爛泥,它刮過山脊,刮過樅樹和山毛櫸,在森林篩落成堆的積雪,陽光反射在雪地上,天地都是一片銀色。
同樣是那道風,也會吹過孤村,吹過無數土屋白牆,偶爾鑽進幾輛犁車,鑽進簡陋的茅屋畜舍,將成堆乾稻草捲上天空。
老茅屋散落在山坡外,大多都十分破敗,有幾棟磚牆甚至垮了,薄壁裡露出赭紅色磚頭。好些土屋牆面,都用染料塗上猙獰的白十字架,象徵某種惡意的警告。
這些破屋無人居處,白天看上去還好,然而一到夜晚,詭異的暗紫色夜霧盤山據嶺,到處都瀰漫著一股神秘的妖氛。
三層樓屋宅座落在山頂,有一種孤高的氣派,正立面比其他村屋崇偉許多,牆根是日耳曼式樣,更精確說是日耳曼薩克森人擅長的小口式砌磚法,如城池般扎入山體。
牆屋雖然殷實,但就外觀而言並不粗簡,上方尖拱形的屋頂,在靠近簷尾處有一個大幅度折角,屋身嵌著十來根木筋,橡木門開在右側,一進去就是一條深邃的玄關,玄關走道上有幾扇木頭套窗,夕陽西斜,門廊暗得像一間地窖一樣。
隱隱約約,一枝蠟燭出現在廊道內,強風撲打窗戶,燭火隨著窗框的撞擊聲,不斷搖晃。
拿蠟燭的是一名少女,用手扣住銅管燭座,一扇扇檢查窗戶,窗框嵌在半呎厚的磚牆內,百葉板加固在窗邊,顯得異常牢靠。
女孩檢查完窗戶,將牆上掛的煤油燈點著,走入廊道最裡處,一會後,捧著托盤上的熱湯,走進玄關的主臥房。
一名三、四十歲的婦人,病弱地躺在床上,衣領和枕畔沾滿濃郁的藥香。臥床上被褥柔軟膨鬆,繡著花拼布般的摺邊,蒼白得猶如婦人的臉。
房間內擺設不多,就一張床鋪,兩隻抽屜櫃子,櫃子表面塗滿蜜蠟,牆角擱著一口粗糙的木箱,能收納各式雜物,平頂的箱蓋子一鋪布幔,就是現成的靠牆桌。窗戶開在房間左面,窗台外異樣的藍,夜霧徘徊在百葉板的間隙,像一條想伺機潛入的毒蛇一樣。
婦人輕聲咳嗽,枯樹枝不斷隨風戳擊窗戶,發出咯咯、咯咯的古怪聲響。
女孩將托盤放下,用燭焰點燃三叉蠟燭台,將銅管上的火頭小心壓滅,直到燭台上蠟油滴落,主臥房才暖和些。
「妳來了。」婦人不知幾時已睜開雙眼,「已經很晚了嗎?」
「不很晚,我才剛做好夜飯。」女孩托起熱湯,婀娜地走到床邊,放下湯盤,將婦人從床上扶起來,背後塞個枕頭墊,「十字架節剛過沒幾天,又快入冬了。」
「是十字架節啊。」婦人的瓜子臉多了些血色,望向左邊窗戶,「難怪天這麼快黑,又快入冬了。」
女孩幫婦人梳理頭髮,窗外風更大了,牆壁上一幅掛畫,似乎是婦人年輕時的容貌,綠色背景反襯出她精緻的臉廓,雙眼綠如草茵。
婦人不讓女孩梳頭,將頭往裡一偏,焦慮道:「妳快去看看,看山下還剩下幾戶燈火,快……快去窗邊看看。」
女孩蹙著眉,在婦人一再催促下,走到窗邊,將窗內的百葉板扳開一條縫隙。
唉,多美的身段哪。
火光映在女孩背後,以一種不親和的角度照著女孩,大部分人在這種角度下,很容易暴露身上缺點,譬如扁平的腰臀線,或突出的下顎之類。然而女孩不受影響,或者該說正是這種困難的照角,才更凸顯她幾近完美的外在,俏麗的鼻尖微微上揚,宛如美神塑像,在燭火中煥發瑩光。
「山下的燈火……我看看……」女孩瞇著蔚藍色眼睛。
她連瞇著眼睛也這麼美,好像能把人吸進去—婦人在心中嘆息。
「莎法姨媽,山下一戶亮燈的都沒有。」女孩有點驚訝。
「一戶都沒有,怎麼可能,前幾天不還剩下兩三戶。」婦人注意力一下給拉回來。
「是真的,一戶亮燈的都沒有,彷彿……彷彿……」女孩朝窗外再次確認,說:「要不我們待會再看看。」
百葉窗漏了個口子,有一道哭泣聲音從窗縫外湧進來,滲入一抹藍色水霧。
房間內燭火飄搖,兩名女性都微微顫抖。
美婦人莎法說:「不可能,那些膽小的農奴,不可能入了夜還不點燈,難道他們不怕—」
女孩將百葉窗板推平,拿木楔抵緊窗的中梃,阻止風吹進來。
「別靠近那扇窗戶,快站回來!」
莎法發出駭叫聲,如哨音一般碾碎房間的寧靜,女孩急忙退後幾步,百葉板撞在厚實的牆上,不斷匡啷作響。
女孩和莎法都心驚肉跳,四隻漂亮的眼睛互相望著,莎法指著百葉板,女孩飛快將扣板拉直,掩住窗戶,將葉片完全閉上。
「雪兒,妳的臉沒伸到窗戶外吧。」莎法的語氣滿是驚恐。
雪兒搖頭輕笑,將額角的金髮往耳後一捋。
「那就好,那就好,」莎法躺在枕頭上,「天都黑了,可別被那些……看見了妳,太危險了。」
雪兒走回來端起托盤,把湯捧到莎法跟前,「莎法姨媽,妳喝了這碗湯。」
「這是什麼湯,雜豆湯嗎?」
「是牛肚湯,妳最近食量太少,喝點肉湯才有精神。」
「妳伊翁姨爹呢,妳也做牛肚湯給他了?」莎法聲音拔高了點。
雪兒錯愕地看著莎法,淡金色長髮垂在肩上,天鵝般的脖子,繫著一條紫紅色碎花頸帶。她並未化妝,但雪白的臉卻好像塗了腮紅似的,當真是美極了。
一股妒意燒灼莎法,想到自己的憔悴,賭氣說:「把湯擱著,我現在不想喝。」
雪兒猶豫著,將托盤放在床邊。
臥房外的走廊,發出一道短促的敲擊聲,不曉得是來自屋內,還是來自大屋門口—咯咯、咯咯,聲音持續了幾個鼻息,舒緩停下。
莎法和雪兒都聽到了,等聲音中斷,莎法才問:「那是什麼聲音。」
雪兒側耳傾聽,確定再也聽不見了,才說:「應該是樹枝敲打屋牆的聲音。」
「樹枝?」莎法擁緊棉被,「我感覺好像有人在敲門,就像那些驚恐的農奴,要不就是……就是閣樓上有人走動。」
「閣樓上不會有人的。」雪兒小聲說。
「什麼不會有人,妳姨爹不就在樓上。」
雪兒低頭默然無語。
「妳剛說山下一戶燈火都沒有,是真的嗎?」
雪兒點頭說是。
莎法從衣領內取出項鍊,墜心是一枚十字架,尖端帶有菱形裝飾,她握緊十字架微微發抖,「天上的父,一切權能都歸諸於您。」
雪兒安慰她說:「說不定他們都出門去了,我明天過去看看。」
「妳不懂,他們不是出門,這種寒冷時節又有誰會出門,他們是被那些—」
說到這她驟然停下,彷彿再多說一個字,就會招來什麼不測。她又是咬齧牙齒,又是親吻十字架,嘆說:「我要妳在門邊塗上十字架,妳都照做了?」
「都塗好了,不但大門塗好了,連畜舍和穀倉牆上也塗好了,還灑過教堂的聖水。」雪兒對這些並不深信,歪頭說:「這樣就能阻擋那些吸血的夜魔?」
莎法幾乎快跳起來,倉皇地朝她揮手,瞥頭看向漆黑的百葉窗板,「別提那個被詛咒的名字!尤其是妳,妳的聲音會把它們吸引過來!」
雪兒用手摀住嘴巴。
房間外的某處,又發出咯咯、咯咯的敲擊聲,那種規律的節奏,實在不像大自然造出來的噪音,更像有人在敲門,或在隱蔽的閣樓上一步步行走。
這下連雪兒都無法肯定聲音來源,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起身想離開。
「妳想幹嘛。」莎法連忙叫住她。
「我去各處看看,看到底是什麼聲音。」
莎法直到此刻才體認到女孩膽識過人,她害怕在這時候獨處,找個理由說:「妳別去,一定是妳的伊翁姨爹。」
「不會是伊翁姨爹的。」雪兒篤定中帶點同情。
「妳又知道了!」莎法妒火湧了出來,「妳又知道了,妳會比我更瞭解他。」
雪兒無言以對。
「這麼晚了妳別到處走動,萬一讓那些……看見妳的美貌,一定會被吸引,妳別去,別去好嗎?」莎法幾乎在懇求她。
雪兒站在臥床尾端一會,終於走回來。
「對對,妳別去,在房裡多陪我一會,坐,妳坐下啊,讓我看看妳的臉。」
雪兒從床底拉出一張踏腳凳,挪到床邊坐下。
莎法情不自禁抓她的手,幾乎不敢放開,但覺那雙手怎麼如此冰冷,真像寒冬中最冷的雨霧那般。
她才從屋外進來嗎?
莎法仔細端詳雪兒,後者穿著一件白色居家服,腰際圍了件裙巾,頸項如瓷器般雪白,紫紅色的頸帶披垂在肩上。
她什麼時候有這條頸帶,以前從沒見過。
莎法的笑渦像用手指在臉上捅出來似的,說:「我生病這幾個月,真是辛苦妳啦。」
雪兒握緊她那雙皮包骨的手,放開說:「喝點熱湯吧,都要涼了。」
莎法瞟了那條頸帶一眼,靠近左邊的頸動脈,似乎有一片褐色,彷彿乾涸不久的血漬。
那是一片血漬嗎,還是碎花布圖案。
「別急,我的貓舌頭喝不了熱湯—雪兒,妳陪我聊天好不,我睡了一整天,窗外的風也刮了一天,我好悶。」
雪兒嘴角上揚起來,說:「妳想聊什麼?」
她嘴角揚起來時,莎法趕緊盯著她的嘴看,想看她露出來的犬齒,有沒有特別尖銳。
有特別尖銳嗎?好像沒有,燈火正好照著她背部,而她也只笑了一下。
「我們……我們來說床邊故事好不?」莎法說,「妳幫我講個床邊故事,我想聽一個適合這種天氣的故事。」
「床邊故事?」雪兒蹙攏眉根,「莎法姨媽,我不會講床邊故事。」
「妳會的,」莎法覺得她的紅唇,好像剛飲過血一樣,但還是無法肯定,「誰都會講床邊故事,誰都有一兩個床邊故事,妳母親沒跟妳說嗎?」
雪兒黯然搖頭。
「呀,抱歉,妳來我家已經十歲,我不知道妳小時候的事。」莎法偷瞄那碗熱湯,「這樣吧,我……咳……我來說一個床邊故事……咳咳……」
「妳先喝幾口湯吧。」
莎法抓住她的手背,不讓她起身,「不不,妳別動,我來說個床邊故事。」
雪兒無奈,在矮凳上挺直腰脊。
「我來說個床邊故事,我來說個床邊故事……」莎法越急越想不出故事。
正對床的牆上,有一幅古樸的風景畫,色調陰鬱,宛如無數森林疊在畫布中,深邃得無以復加。
她被那幅畫吸引住了,好半天才吸一口氣,「雪兒,妳知道我們此刻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在喀爾巴阡山,在這座森林?不知道對吧,好,我來說一個床邊故事。」
莎法充滿異想的床邊故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遠得沒有幾人記得,當時主耶穌昇天不足百年,羅馬帝國依然強大。
強大的羅馬帝國,剛在高盧取得重大戰果,野心日益闊大,他們已經停不下腳步,首要目標就是我們的瓦拉幾亞平原。但他們沒想到,有一個頑強的族裔在那兒等候。
達契亞君王德塞巴魯斯,阻住了羅馬人入侵,讓羅馬皇帝跨不過多瑙河一步,可德塞巴魯斯日益衰老,羅馬帝國卻始終強大。
新的羅馬皇帝圖雷真,在維丁衝破了多瑙河防禦,把當時的達契亞人—也就是我們的祖先,殺得潰不成軍。
德塞巴魯斯死了,大將馬科曼尼也死了,好在前者有一批英勇的兒子,這些兒子裡面,還有一個戰神奧圖。
奧圖從小就是一個寡言的孩子,總是缺乏笑容,他父親以為他是天生的傻瓜,遷怒殺了生下他的母親。奧圖不是傻瓜,他是無人能敵的偉大戰士。他痛恨極了殺死母親的父親,長大後帶著一批軍士,去和北方的韃靼人作戰,一直沒有再回來過。
多年的戰事令奧圖更加勇悍,部屬也對他誓死效忠。他接到父親死訊,從北方趕回來,率領達契亞軍大敗圖雷真皇帝。
「只要多瑙河流淌一天,我們便會壓制住羅馬皇帝,讓他不敢跨過河流一步。」奧圖和他兄弟如此說過。
這位威懾整個色雷斯的皇帝哪,在南喀爾巴阡山被奧圖擊敗,沿著山脊稜線倉皇奔逃。情況最危急時,連掛在樹枝上的披肩都來不及取下,跳上馬背逃走了。
這些事當然不會寫在羅馬的史冊裡。
奧圖和他兄弟不放過皇帝,一路尾隨追擊,在艱苦的追擊過程中,一行人來到了我們這裡。
(來到我們這裡?)
是啊,來到我們這裡,那時已是深秋時節,草木多已凋零,喀爾巴阡山不時刮起陣陣寒風,就好像……好像我們現在這樣,有時又是風又是雨,對所有人都是一樁苦事。
奧圖和他兄弟不畏辛苦,誓要擒殺那個羅馬的第一公民,只是外西凡尼亞風實在太大,迷住達契亞人的眼,山裡又多得是激流險湍。
奧圖和部屬越追越遠,闖入這片森林,這片森林在當年可完全不一樣,到處都是櫟樹,也可能是冷杉及山毛櫸,樹都長到天上去了,陰暗漆黑無比。奧圖的馬不知怎地往森林裡鑽,像被毒虻咬瘋了那樣,奔跑進了黑暗森林。
那些戰士急壞了,在森林到處尋找,整片山都是沼澤地,他們不敢太深入。等奧圖的兄弟們趕到,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
幾名兄弟想發動所有人,把奧圖找出來,奧圖卻自己從森林裡出來,一個人出來的,沒有騎馬。
兄弟們擁過去,見他臉上帶著微笑,那個從沒笑過的戰神奧圖,對同伴說:「你們去追羅馬人吧,我不去了,我要留在這座森林。」
達契亞人不敢相信,他說要留在森林,為什麼?
「我屬於這裡,來到這我才知曉,我不會再離開。」
幾名兄長快急瘋了—羅馬人正往南方潰敗,是一個一生才有一次的機會,而奧圖卻不想追了。
沒人知道他在森林裡遇到什麼,問他也不肯說,幾名兄弟快和他打起來。還是最年長那個勸住大家,對所有人說:「奧圖不想離開,也罷,我們自己去追羅馬皇帝,大家分離前痛飲幾袋青梅酒,等明天早上便離開吧。」
兄弟們都不瞭解,只好悶著頭喝酒。最年長的兄弟陪奧圖飲了好幾袋酒,故意把奧圖灌醉,連夜叫兄弟和戰士砍伐森林,等明天天氣轉好,一把火燒了這裡。
奧圖隔天醒來,發現森林全變了樣,呆呆站立著不動。
「你不肯走,我們就砍光燒光這片森林。」
他的兄長以為這下他非走不可,得意地笑出來。奧圖突然拔劍砍下那名兄長的腦袋,把隨他們來的達契亞人,殺得死傷遍地,四處逃竄,等人都死光逃光後,他才又走回不見天日的森林裡,再也沒出來過。
達契亞人的血流到地上,好久都不凝固,等森林又長出大樹,那地方就成了一片沼澤,後來的人都稱之為「血沼澤」。
「血沼澤?」雪兒聽莎法講完故事,顯得驚訝無比,「和山下森林裡同一個名字。」
「就是那個沼澤呢。」莎法瞪著她說,「雪兒,妳去過那裡嗎?」
「當然沒有,那個地方很陰森的,連白天也像晚上,聽說那裡就是夜魔出沒的地方。」
一聽到「夜魔」,莎法脖子就好像有風掠過,下巴縮進棉被裡。
她越想越覺得雪兒好怪,臉頰比平常白,嘴唇卻更紅豔了,還有……還有她脖子上那條頸帶。
雪兒伸手想摸莎法的額頭,莎法往床邊一閃,動作大到連床板都發出磨擦聲。
「莎法姨媽,妳不舒服啊。」
莎法自己也不好意思,苦笑瞄著雪兒的指甲,似乎變得尖了點。屋外不斷有各種聲音傳來,有風在呼嘯,雨在厲號,客廳邊的壁龕式火爐,柴枝啪嚓作響。
「莎法姨媽,妳看過夜魔嗎?」雪兒忽然問,「我真的很感到好奇。」
莎法神經快崩潰了,央求說:「我求妳別再說那兩個字啦,山坡下那些人家還不夠嗎,妳這個上帝的禍害!」
「對不起。」雪兒雙手交疊,將手放在膝蓋上,「不過說到血沼澤,我倒是聽過其他故事。」
「什麼。」
「血沼澤啊,就在山下那片森林裡,和妳說的好像不一樣。」雪兒指著窗外。
「不一樣?」莎法惶恐中也有些好奇,「妳說說看,妳聽過什麼樣的故事。」
雪兒在山腳下聽到的血沼澤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可能沒有羅馬帝國那麼久,但也已經夠久了—這座山上住著一對恩愛夫妻,恩愛而且善良。
做丈夫的是一名工匠,全外西凡尼亞的技藝以他最高,似乎來自於北方。
(來自北方?)
我聽到的是這樣,來自北方,好像是什麼西伐利亞之類,也許是個日耳曼人。
(是西伐利亞的薩克森人?)
對對,就是西伐利亞的薩克森人,姨媽妳聽過啊。
這對夫妻不但恩愛善良,而且也很富裕,在山頂蓋了一棟豪華的大屋,擁有非常多物產。
有一天,西邊匈牙利來了一名馬札爾人,找上工匠夫妻。這人是一位體面的紳士,家境似乎也很殷實,他與工匠在屋裡相商,不到一會工匠就送走了他,沒人曉得他來幹什麼。
他出門後並未走遠,隔了一天又登門造訪,工匠很快又把他送出去。等到第三天他來造訪,工匠不讓他進門了,直接揮手叫他離開。
他沒有離開,在山下一戶人家住下來,每天總會去工匠家造訪一趟,就這麼來回將近一個多月。
後來村人才知道,他來請工匠打造一個聞所未聞的機器,至於是什麼機器,誰也沒敢多問,對這些奇奇怪怪的事也不懂。
他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盤烤蘑菇餅,喝一杯梅釀白蘭地,就和姨爹的早餐一樣,姨爹不也是馬札爾人嗎?等吃完早餐,他一定會去找那工匠,每回工匠都要他離開,似乎不肯答應他。
他不死心,就這麼天天造訪,從主升天節到主顯聖容節,從主顯聖容節到聖母安息節。終於在聖母安息節那天,也許是哪位天使眷顧,工匠把他讓進門裡,從早晨談到傍晚,出來後他欣喜若狂,將自己的行李都馱到工匠家,在工匠家裡住下。
從此工匠家不時傳來金屬的敲打聲,似乎在造什麼器物,漸漸地村人越來越少看見他們,只偶爾聽到山上敲打,後來連敲打聲都沒了,那棟屋彷彿變成一處廢墟。
沒人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一年後,馬札爾人出現在村人面前,神情憔悴可怕,他向村人做了一個很怪的要求,要他們準備兩口棺材,並在裡頭注滿焦油,送到工匠家門口。
隔天他才告訴村人,工匠夫妻都病死了,已被他裝在棺材裡,要村人盡快將棺材抬到森林的沼澤地埋掉,不要拖過天黑。
村人問他原因,他說工匠夫婦染了瘟疫,不這麼處理不行。村人聽到瘟疫都害怕極了,在他半威脅半利誘下,只好把棺材抬到沼澤中扔掉,永遠埋在沼澤裡。
馬札爾人佔了工匠的家業,把後者的財物據為己有,跟著不知去了哪,再也沒回來過。
工匠夫妻好像有個女兒,沒有人再見過她,從此不知下落。
有個外地人告訴村人,用焦油棺材掩埋死人,是為了避免怨靈報復。村民這才恍然,都說一定是可惡的馬札爾人害了工匠,犯了這個惡過。
有人晚上經過森林,都會聽到沼澤傳來斷續的哭聲,每到這種陰冷季節,還會見到奇怪的紅光,好像人的鮮血一樣,從此就把那個沼澤稱作「血沼澤」,不敢再靠近一步。
莎法聽雪兒說完故事,目瞪口呆看著她,叫道:「這故事妳是從哪裡聽的?」
雪兒說:「就山坡下的人嘍,和妳那個故事不一樣吧。」
火光搖曳,雪兒優雅的身軀投在地板上,影子隨火光扭擺,醜惡得像一條蝮蛇。
莎法完全被雪兒迷惑住了,彷彿這個女孩已不再熟悉,她心中從沒真正喜歡她,如果不是自己丈夫,她不會讓她留下。之前只當她是名義上的親屬,實際上則是幫傭,從沒意識到女孩會有這樣一面,至少在她臥病以前是這樣。
「牛肚湯快涼了,莎法姨媽,妳快點喝吧。」雪兒趨前端起湯碗。
莎法手足無措看著那碗香氣四溢、浮著一層油的湯。
咯,咯咯咯,咯咯。
那種樹枝敲門聲,又像有人在閣樓上走動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
兩人不由自主都朝上望,莎法說:「雪兒,妳上樓去看看,一定是你伊翁姨爹。」
雪兒輕嘆一口氣說:「不是的。」
「不是妳姨爹又是誰,還有會誰在樓上,妳去看看嘛!」
雪兒將碗放下,走到門邊握住門把,出去之前,回頭睇了莎法一眼,「不會是伊翁姨爹,姨爹上個月生病死了,姨媽妳都忘了。」
等雪兒出去後,莎法身體涼了半截,伊翁上個月生病死了?真的嗎,為什麼自己毫無印象。
她額頭靠近左側部位,莫名其妙抽痛,好像有根鋼錐在裡頭鑽,卻怎都找不到鋼錐套。
最近一陣她經常這樣,不曉得為什麼,伊翁真的死了嗎,怎麼可能?
近幾年他們感情越來越淡,為了各種細故爭吵,分房睡也有小半年,自從自己生病,就很少看到丈夫的臉,整日昏沉沉的,不曉得怎麼會這樣。
就算生病,也沒理由連丈夫死了都不記得,雪兒沒告訴過她啊。
想到雪兒的故事,想到那對工匠夫妻,想到丈夫死得莫名其妙,想到自己的怪病。
她轉頭望著牛肚湯,噌一聲從床上坐起來,扶著屜櫃來到那碗湯前,使勁嗅了一下,是牛肚湯的味道沒錯。
她飛快回頭,雪兒還沒回來,急忙拉開木櫃一只抽屜,發著抖,從綴滿珍珠飾品的盒內取出一枚銀戒指,浸在湯中一會,撈出後沒什麼異狀。
她癱瘓似的鬆了口氣,想躺回床上,忽然想出主意,在抽屜找到一包厚絨布包,掀開包裹,裡頭是結成硬塊的暗褐色粉末,有一絲苦澀藥味。
她用指甲挑出粉末,加進牛肚湯裡,一個指甲還不夠,又挖了一個指甲,都灑進湯中。
雪兒清脆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離房間越來越近。莎法忙用食指攪拌湯液,從抽屜取出拆信刀,在房門打開的那一剎那,跳回到床上躺好,等她拉起棉被時,雪兒面無表情走了進來。
「不是腳步聲,也沒人敲門,應該只是風聲罷了。」雪兒在門邊愣了一下,「莎法姨媽,妳怎麼流汗啦。」
莎法滿頭熱汗,臉頰脹得跟保加利亞紅玫瑰似的,極力抑制住喘息,「沒什麼……原來是風啊……」
雪兒滿臉疑惑,眼角隨她倉皇的視線,瞟向那碗牛肚湯。
「雪兒,妳幫我喝了湯吧,我真的喝不下。」
莎法覺得自己演技太拙劣,聲線甚至在發抖,她在害怕什麼,害怕眼前這個女孩?
「但是莎法姨媽,妳今天還沒吃東西呢。」
「算我求妳好不好,看在上帝的分上!」莎法羞惱地尖叫。
雪兒終於露出懼意,望著湯碗不說話。
「怎麼,妳不敢喝。」莎法握緊拆信刀,剛才攪拌湯汁時,手上沾滿了油,刀柄握起來十分滑膩。「為什麼不敢喝,不是妳煮給我喝的?」
雪兒像在照顧一名被寵壞的小孩,沒有一點不悅,苦笑走到托盤面前,端起湯碗,特別轉了一個角度,讓莎法看到。她緩緩喝一口湯,秀麗的淡金色眉毛微蹙,似乎味道有點苦,但還是喝了幾口。
莎法深吸一口氣,彷彿靈魂都被拯救似的,身上的不快消去了一半。
屋宅外又響起敲擊聲,但她沒在意,房裡有比那更重要十倍的事。
雪兒抿著油亮的嘴唇,將碗放回托盤,「莎法姨媽,妳如果餓了再叫我,我先下去了。」
莎法完全放鬆下來,倒在豎起的枕頭上,「妳剛說的故事很有意思,類似的故事我也聽過,但和妳說的不大一樣。」
雪兒眨動眼睫毛。
「我也聽過那個工匠的故事,全外西凡尼亞最好的匠人,也是來自西伐利亞,但我聽到的版本不一樣。」
「姨媽也聽過這故事。」
「當年薩克森人來此創建『七堡』,和我們相處還算融洽,達契亞人中,有一部分也有薩克森人的血統,喏喏,妳看妳那頭漂亮的金髮,或許就有薩克森人的血統。」
雪兒驚訝地挽起頭髮。
「那些薩克森人,是上萊茵的美因茲來的,和萊茵同盟關係密切,工匠工會就是他們成立的。那個工匠是其中最知名的一個,但好像一直沒成家,他最大的興趣,就是製造一些古怪玩意,妳知道他後來怎麼了?」
雪兒按著額頭,眼皮變得有點昏沉,在矮凳上坐下。
「他呀,為了找尋做工的材料,誤入血沼澤淹死了喔。」莎法眼珠閃爍喜悅,不停注視著雪兒,「他為了尋找木材—好像是一種很硬的老橡樹,去到沒人敢去的森林,走著走著,聽到一陣美麗歌聲,他從沒聽過那麼美的歌聲,被聲音吸引過去,那個地方就是血沼澤,唱歌的人,是一個美得像天使一般的女孩。」
「這故事好像『湖中仙女』啊。」雪兒閉上眼睛嘆息,「天使般的女孩,那一定很美了。」
「很美很美,可能比妳還要美呢。」莎法說,「女孩坐在沼澤中央,在大石頭上歌唱。工匠從沒見過那麼美的女孩,被她迷惑住,來的目的都忘得一乾二淨。工匠輕聲呼喚她,她卻對工匠微笑,仍舊不肯停下。工匠想游過沼澤到她身邊,當然游不過去,就在沼澤裡淹死了。」
雪兒彷彿睡著了,托著下巴一動不動。
「工匠並不知道,那個女孩其實是妖怪,專門用歌聲迷惑男人,每到月圓時就會出現。」莎法一邊說,一邊靠近雪兒,觀察她的動靜。
雪兒沒有反應,應該是睡著了,她悄悄從棉被拿出拆信刀。
「莎法姨媽,妳騙我,這個故事不是真的!」雪兒睜開眼睛猛站起來,「如果故事是真的,誰在旁邊看到了,那個工匠明明就死啦,沼澤又沒人敢靠近。」她的目光出奇爍亮,「這故事是妳編的,莎法姨媽?」
莎法整個人愣住,拆信刀握在手上,有一股無法言傳的畏懼感,雪兒就像一頭猛獅,隨時會撲過來咬她。
她雙手擋在胸前尖叫。
砰咚!
雪兒無預警倒在地上,像一團揉過的麵粉,額頭重重撞在地板上。
莎法目瞪口呆,屋外的枯枝飛快敲打牆壁,像在計算她的心跳。
她光著腳走下床,地板涼絲絲的。
「雪兒。」她搖晃雪兒肩膀,很柔軟,而且毫無反應。
恐懼和憤怒噴湧而出,眼前熟睡的女孩,居然帶給她那麼大的威脅感,像自己生命握在她手裡。
現在她昏睡了,自己可以暫保無憂,但等她轉醒了呢?
莎法看著拆信刀,刀身反射出她病弱的臉,牆上的美女油畫,與刀面上的憔悴根本是兩種模樣,她恨透刀上的樣子,雙手合握刀柄,朝女孩的臉用力刺下去。
磅咚!
玄關外發出巨響,大門被人撞開,雜沓的腳步聲衝進屋內,算一算不只一人。
莎法驚恐地坐倒在床上,外頭除了腳步聲,還有疾風灌進屋裡的怪嘯,怪嘯聲中更有一種匡嚓匡嚓的金屬聲,不曉得是什麼怪物。
磅咚!
房門快垮了下來,一名高大的鐵黑色人影,大步走進房間裡,這人全身包裹護具,泥褐色的皮革內,是一截截鐵環扣成的鎖子甲,銀絲手套上握著一柄闊劍。
他在火光中掀開面甲,滿是鬍渣的臉,瞪著莎法和地上的雪兒,緩緩舉起劍身。
第一幕外西凡尼亞(午夜跟蹤)
安東巡視完整個客廳後,悄悄走到屋子外。
夜晚的喀爾巴阡山真的很冷,雖然已經是初春,遠方的山頂仍能見到積雪,像一把瑰麗的銀粉灑在天空,上弦月若隱若現。
羅馬尼亞人管這種彎月叫「新王子」,對安東來說,這是一個極有情調的異國稱法。
他們拍攝影片,本來打算秋天就來,但由於種種手續拖到初春,一路由米蘭坐火車往東,轉了幾趟車才來到克魯日。
在這種戰亂頻仍的年代,能順利抵達已經不容易,所幸初春和秋天差不多天氣,積雪什麼的也都在,拍戲不成問題。
屋宅裡的房間幾乎全數熄燈,在這種落後鄉野,普遍缺乏電力設施,人們到了晚上也沒啥娛樂,連拍戲的照明,都得靠柴油馬達供電。
拍片的道具陳設,比較不值錢的都放屋外的軍用帳棚內,此時看來一切安好。
他抬頭搜找琪麗雅的房間,在二樓東面,窗簾背後還亮著燈。他磨擦冰冷的雙手,心想是不是乾脆回屋去算了,今晚似乎沒有動靜。
正轉著念頭,房間裡的燈忽然熄滅,他快步來到屋簷下,傾聽片刻,躲在一棵特別粗的山毛櫸背後。
橡木做的門悄然打開,一名披著灰色披肩的女性,從門縫溜出來,躡足走下門階。
女性不但披著披肩,頭上也包著深色頭巾,遮掩住一頭金黃色秀髮。女性的臉在「新王子」下看不清楚,行動謹慎俐落,幾度環顧四周後,才匆匆往屋外走。
安東內心十分興奮,但更多是戒備和緊張,對方提著草編的簍子,用一塊黑布罩著,不曉得裡頭有沒有東西。
她剛才還說不舒服的頸帶,此刻又悄悄繫回脖子上。
幾天前安東就在觀察琪麗雅,對她的各種舉止,有一種本能上的懷疑。他懷疑的遠不只琪麗雅一人,整個劇組大多數人,都是他探查的對象。
這個女人顯然就是琪麗雅,在不甚明朗的月光下,快步走下山坡,後腳踩在前腳跟上,完全不像拍戲時那麼優—這麼晚了她上哪去?
他想不動聲色跟過去,背後有個聲音說:「是你嗎安東。」
安東嚇了一跳,沒想到後頭還有人在。
髮色斑白的老人走下門階,身量高出他小半個頭,臉龐有一層難看的白色,邊咳嗽邊說:「那麼晚了你在幹嘛。」
安東被老人問住,有點結巴,「我……在巡視下一場的道具,同時到處看看。」
「到處看看啊。」老人瞇著眼睛往天空瞧,用手摀著嘴巴。
老人的名字叫格拉吉,原來是扮演德古拉的,劇本改過後,戲分也全被刪光,馬利歐不想讓他空跑一趟,安排一個年老的修士由他充任,暫時還沒有入鏡。
來到羅馬尼亞,老人身體有點難熬,夜晚的喀爾巴阡山,說個話都會噴出水霧,那張本來就像吸血鬼的臉,此時更加慘白。
「您過幾天就上戲了,還是快進屋吧,外頭冷。」安東有點著急,生怕追不上琪麗雅,又不敢回頭去看。
老人仰著微彎的鷹勾鼻,理解說:「我是應該早點進屋,不該打攪年輕人,但這個鬼地方比馬特洪峰還冷,不但外頭冷,連屋裡也冷,讓人真想睡在客廳的壁爐邊。我記得那些技師有幾床棉被,好像放在帳棚裡,你能否幫我找找。」
安東從帳棚找出幾床棉被,還加了張羊毛毯,交給老人,後者充滿隱喻地眨了下左眼,緩緩走進屋內。
老人一定看到了,安東一邊往山坡下跑,一邊胡思亂想,聽說他在一戰時是義大利阿爾卑斯山軍團的成員,一定仍有軍人的警覺—他也發現了什麼嗎,還是真的只想找棉被。
世事變化很快,一戰時義大利還是協約國一方,與德意志是檯面上的死敵,豈料到了如今,這兩個歐洲強國竟會結盟。
戰爭中任何事都變得很輕賤,卻又無法輕易淡忘,他只期待有一天能別那麼辛苦,連同伴都得時刻提防。
據他這些日子觀察,琪麗雅這個人很不尋常,彷彿藏著些秘密,具體事證他舉不出來,但那種違合感,就跟他們拍的電影一樣。
他的膝蓋下坡時隱隱作痛,是幾年前的舊傷。琪麗雅已經瞧不見了,沒有腳印,也沒有亮著的煤油提燈,不曉得跑哪去了。
電影有一場會在山下取景,那兒有一座森林,勘景時雖然找不到沼澤,但裡頭既深且廣,誰都不曉得裡頭會有什麼。
琪麗雅一定跑到森林去了,不然不會見不著她,這麼晚了她獨自進森林幹嘛。
雖然他不認為羅馬尼亞真有吸血鬼掛在樹上,但在這個國度,的確會讓人感到寒意,甭管白天風光多明媚,只要一到夜晚,那種暗紫色的飄游物,就像有什麼在窺看他們。
進入森林後,裡頭的月光被樹梢截住,有小半分鐘安東是摸黑在前進。
他一邊適應環境,一邊計算自己走的步數,拿小刀在樹上刻劃。
裡頭到處都是黑色,冷冰冰的藤蔓,森然扭曲的大樹,以及滿地上的險惡青苔。樹幹與藤蔓的差別只在於是胖是瘦,飄浮於它們之外的,是優雅恬靜的淺白色水霧,也許在化學上帶點毒性。
遠處有夜鴞在啼叫,其餘沒有半點聲響,這種安靜卻不安全的古怪氛圍,有機會一定要帶收音師來一趟,錄幾段回去當特效。
忽然,樹頂傳來碎裂聲,好像有什麼在枝椏上跳。他停下腳步,聲音也跟著停下,等到他再度前進,聲音就沒再出現了。
「唉唉,別胡思亂想,繼續走就對啦。」如果馬利歐在場,一定會這麼無謀地開示自己。
到處都沒有琪麗雅的影子,也沒有哪邊亮著燈,對一個訓練有素的跟蹤者來說十分受挫,難道這名美人,並沒有走進森林中。
水霧遠方,隱約有個屹立的黑影,像一座高塔那般衝出樹梢,安東驚訝地看著黑影,沒想到那兒居然有建築物。
如果真是建築物,他們是怎麼施得工,光在這片泥濘中運送建材就不容易,何況四周都是密樹。
琪麗雅莫非往那去了,就像被德古拉迷惑住的少女那樣,忘情地追逐蝙蝠,難道那裡就是吸血鬼的巢穴?
他忽然發覺自己也有編劇才能,馬利歐應該幫自己加薪。
啪啦!
枝椏忽然斷裂一根,頭頂上的樹冠左右搖晃,拚命想把樹葉搖下來,如果是松鼠,一定是一隻很胖的松鼠。
胖松鼠接連搖了好幾棵樹,迅速地離他遠去,他被嚇得高舉雙手,就差沒有棄械投降。
忽然他注意到地上有兩排足跡,其中一排是女性,腳掌很小,步幅也很短,彷彿就是琪麗雅。然而旁邊那排,看不出來是不是腳印,如果是,那麼這雙腳也太大了,足足有女性的幾倍大,跨一步抵得上常人走兩三步。更不可思議的是,腳印像被用剷子挖過,起碼陷入有半呎深。
這個人可有多重啊。
兩排姑且說是腳印的痕跡,不曉得誰先誰後,是琪麗雅跟蹤大腳丫呢,還是大腳丫跟蹤她,又或者兩人走在一塊。
森林裡至為潮濕,地面和奶昔差不多軟,腳印是往建築物走的,安東做出拔槍的手勢,朝建築物發射一槍。
越過一排古老的大樹,踩在板狀的樹根上,他這才發現那兒有一座教堂,就蓋在森林之間,周邊的樹都被砍光了,至少在建造時被砍光了,之後長出少許,然而間隙仍在。
教堂很早就蓋好了,有晚期羅曼式建築的特徵,殷實的牆體開有窗縫,配著高聳的塔樓,塔樓頂端有一只報信鐘,四面透風的窗戶台,沒有玻璃窗花,也沒有三角簷飾,瞧牆身厚實的程度,似乎是薩克森人的工藝,不曉得為何會荒廢。
他忘情走過去幾步,小腿赫然陷進泥裡,教堂周遭居然是沼澤地,外表完全看不出來,彷彿實地似的,散落著許多枯枝。
他的腿很快陷下去一半,嚇得他往後一倒,淤泥裡彷彿有東西拉他,把他鞋子都快拉掉。
他抓住一條板狀根,支撐下拉的力道,沼澤不知怎麼形成的,就像有人故意挖了陷阱,想保護教堂的安全。
他瞬間又陷落少許,動都不敢再動,板狀根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他一點一點抽出雙腿,想從地獄的入口逃出來。
啪!板狀根終於斷了,他拚了命抱住樹幹,好不容易將自己拔出來。
森林並沒有因為他的險情而有變化,風仍在樹梢上吹著,夜鴞仍在遠處啼叫,蝸牛爬在樹幹上,蚯蚓在泥巴裡翻攪。他驚覺自己就算被沼澤吞沒,也只是少掉一條生命而已,永遠不會有人找到。
莫名其妙的,教堂的鐘敲響起來,像一枚重磅炸彈,粉碎他遠未平復的心情。
安東被鐘聲嚇慘了,真感到有股力量對他極不友善,他倒在樹幹上,鞋子卻留在泥裡,費了好大勁才撈回來。
他以一種全面潰敗的心理轉身就跑,一邊跑鐘聲一邊追他,直到他狼狽地跑出森林外。
第一幕外西凡尼亞(膠著的戰局
)
隔天中午,拍完幾個簡單的鏡頭後,導演要大家歇息一會。
「安東,你昨晚被吸血鬼咬了是嗎,看看自己的臉吧,我的聖母瑪麗亞。」
這是安東一整天聽到最多的話。
除了幾個特別場次,他們盡量都在白天作業,晚上由於光線不足,必須改換昂貴的高感光底片,補足強光,如非必要都會盡量避免。
下午有一場戲要當成晚上拍,只能等臨近傍晚,用日光夜景濾鏡解決。
劇組裡幾名同僚,想趁這段空檔去附近小鎮用餐。
安東其實不想去,昨晚幾乎整夜沒睡,一大早忙到現在,鐵打的身體都吃不消。
讓他忿忿不平的是,琪麗雅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不但戲照拍,人也依舊神采奕奕,搞得他昨晚跟個傻瓜似的。
他趁琪麗雅拍戲,溜到樓上察看,琪麗雅房門雖然鎖上了,卻在門口留下一點痕跡—地毯上有幾塊乾掉的黑土,像極森林裡不見天日的淤泥。
也就是說這個女人,昨晚確實去過森林,並非他撞壞腦袋。
杜索從房間出來,見他趴在琪麗雅門口,躲在一旁觀察半天,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說:「你這樣只是在折磨自己,我的朋友。」
他用一種同理心看著安東,走到長廊的靠窗處,對著窗框說:「琪麗雅是一顆高不可攀的星辰,你這樣迷戀她,只是在折磨自己,我早就注意你很久啦。」
安東有點錯愕,沒想到他這幾天對琪麗雅的關注,早落入杜索眼裡。
多愁善感的杜索,坐在窗台上露出苦笑,法令紋讓人印象深刻,「其實我又好得到哪去,我也在追尋一個虛幻無比的愛戀,我又好得到哪去。」
他掏出記事本,痴痴望著裡頭的照片,撫摸照片的波浪形邊緣。
「走吧,難得中午有空,我們一塊去克魯日的小鎮逛逛!」杜索不曉得為什麼,情緒變得很高昂。
「但我有點累呢。」
「別再想琪麗雅啦,這位美人你高攀不上,又不是沒見過她的冷漠。」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事情並非你想的那樣。
「你就跟我一塊去嘛,我請你喝兩杯,就當幫我一個忙吧。」
杜索半強迫半拜託勾著安東的脖子,眼神有一股哀求,讓他想不去都沒辦法。
小鎮離他們拍戲的地點不遠,居民泰半是達契亞人,北邊有個大得多的城鎮,是克魯日的主市鎮,由達契亞和馬札爾人混居。至於北方的薩克森人,大多居住在自己的鎮中,很少與外界來往,倒是遊徙不居的吉普賽人,在各地都見得到。
羅馬尼亞本來就不富裕,戰爭中物資更是匱乏,鎮上也就一家酒館而已,兼做些雜貨生意。
跟他們一塊來的,還有劇裡的武士加利亞佐,那雙陽剛的黃色眼珠,從進門後就在四處瞟望,頗有巡行領地的味道。
酒館裡幾套桌椅,都是本地人盤據著吃喝,見到這批外鄉人,一個個安靜下來,小半天才又輕聲細語,放低音量說話。
加利亞佐來過好幾回,帶頭找桌子坐下,安東不改其本性,審慎評估這間酒館,以及酒館裡的食客。
酒館是木造建築,幾根方木柱支撐著屋頂,櫃台設在兩根梁柱之間,一道折梯由櫃台後方通往樓上。橫梁用的是亮褐色原木,梁上擺著標本,都是山羌野兔一類的動物,有一隻斷了頭的雉雞,不曉得是做成標本前就斷了頭,還是在那之後,總之看來十分醜陋。
櫃台裡的女孩偷瞧他們,綁著俐落的馬尾,臉蛋相當標緻,安東想這應該就是他們常來的主因。
「薇薇,來一盤拿手的蘑菇餅,別加辣椒,再切一盤臘腸燻肉,還有梅釀白蘭地!」
加利亞佐也不管女孩聽懂聽不懂,點了一堆食物,杜索稍懂一些羅馬尼亞語,向女孩解釋後,看著酒館裡的村人。
「你來這幾回了,還是沒打聽到她?」安東問說。
杜索搖頭嘆息,用指甲刮著桌上的桌巾,顯得十分落寞。
「照片拿來我瞧瞧。」加利亞佐勾著手指,「鎮上那麼多女孩,說不定我曾經見過。」
杜索一臉嫌惡表情,「我們整天在一塊,你見過我會沒見過,算了吧。」
「女人方面你哪能跟我比,我是這的羅蜜歐呢。」加利亞佐解開襯衫一顆鈕扣,「你這小子太痴情了,為了一張沒來由的照片,沒有必要。」
「管好你自己啦。」杜索滿臉通紅說。
「隨便你,我只是好心,你就去地獄找你的碧亞翠絲,我的茱麗葉可到處都是。」
「好了好了,你們別為了這事鬥嘴,其他人都在看呢。」安東忍不住打個哈欠。
「讓他們看啊,怕什麼。」加利亞佐拍打桌面,「我才要問你,昨天晚上你去了哪啦,大半夜才回來。」
安東這才驚覺自己行動好像每個人都知道了,實在很不專業,他裝糊塗說:「誰昨晚出去啦,那麼冷的天。」
加利亞佐冷笑:「還說你沒出去,難道我看到吸血鬼不成。」他的眼睛隱含憤怒,「我也看到琪麗雅了,你們約好的是嗎?」
安東這才曉得他為何惱怒,苦笑說:「你在說什麼啊,我跟琪麗雅,可能嗎?我昨晚是幫格拉吉爵士找毛毯,不信你問他去。」
格拉吉就是那名老演員,爵士名銜是自己加的,說他家族從上個世紀義大利未統一前,就受薩伏依王朝冊封,誰也不曉得可不可靠。
加利亞佐半信半疑,不斷說:「我會問的,我會問的。」
看來這個花花公子,對這件事還真在意,希望老人會幫自己圓謊。
櫃台的女孩把食物端上來,有熱騰騰的麵餅,有香腸臘肉,還有幾碗肉丸湯。
「穆珠美茲克。」這是安東最會的一句羅馬尼亞話,也就是「謝謝」之意。
加利亞佐坐在外側,握住女孩的手說:「酒呢,那些釀梅子酒呢。」
女孩既驚訝又害羞,也聽不懂他的話,紅著臉掙開,跑回櫃台後面。
加利亞佐不斷朝女孩揮手眨眼,聳著肩膀大笑。
「那個女孩對我有意思,」他從懷裡掏出餐具,用手帕抹抹叉子,叉住一條熟香腸,「等著看吧,再過兩天,哼哼。」
「你太臭美了吧,不是每個人都是卡薩諾瓦。」杜索冷冷說。
「這種事你是不會懂的,大詩人。」加利亞佐用叉子柄戳他肩膀,「那女孩長那麼美,你以為她願意一輩子待在這個破村莊裡,她在等一個機會,而我就是那個機會,懂嗎?」
杜索很不以他這種態度為然,想了一會,卻無法不承認他說的對。
「你說你是她的機會,難道你想帶她走。」安東忍不住問。
「怎麼可能。」這名花花公子怪叫,「我怎麼可能帶她走,走去哪裡,布加勒斯特還是羅馬?我能給她的,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幾天回憶,唉,有時候女孩子也很可憐。」
加利亞佐精力充沛地嚼著香腸,表情卻不無感慨,安東真不知道該怎麼看這名矛盾的演員。
酒館門口走進來幾人,看見他們後停下腳步,就像西部片裡遇到敵手,準備拔槍互射。
安東也有一種防備感,用手遮住門口的太陽,才看清這幾條身影。
「怎麼你們也來了,」杜索友好地笑,「西蒙大哥,真巧。」
那幾人也是劇組的同僚,都是羅馬尼亞人,走最前面的健碩男子,是不苟言笑的攝影師西蒙,身邊幾人都是他的幫手,名字安東記不住。
西蒙相當沉默寡言,臉型像一塊砌牆磚,突出的下顎感覺至為有力,不說話啣得緊緊的,只有在張嘴罵人時才會鬆開。
氣溫仍低的初春,別人都是長袖長褲夾一件大衣,他卻穿著短襯衫,肩膀的縫線都綻開了,他也不以為意。
安東忙於劇務,和這些技術人員最是熟稔,站起來跟他打招呼:「西蒙大哥,過來坐啊。」
西蒙面無表情看著他們三個,加利亞佐勉強微笑,低聲埋怨:「桌子就這麼大,怎麼坐。」
「你們坐吧。」西蒙帶同伴走到另一張桌子,向櫃台點餐。
等三人都入座後,安東他們說話就小聲多了。加利亞佐曉得對方懂義大利語,剛才的油嘴滑舌,全都不敢再提,左手刻意摀著嘴巴,「你們懂法語嗎?」
杜索和安東都有點想笑。
他迅速地用完餐點,從左胸口袋掏出硬式香菸盒,叼起一根點著。安東有點受不了,嗆咳幾下表示抗議。
加利亞佐將煙噴在他臉上說:「馬利歐說你是那不勒斯人,難道不會吸菸。」
安東心中一凜,聳聳肩膀不予回應。
「你是那不勒斯人?」杜索有點驚訝,「我去過那裡,你說話聽起來不像。」
「你又分得清了。」安東端湯喝了一口。
「我是不懂你們南部人說話,但你的口音如此托斯卡那,一點都不像呢。」杜索話匣子關不上,跟著說:「你朝拜過『聖血』吧,我那次去都沒機會,又快五月囉。」
「是,又快五月了,維蘇威的金雀花即將盛放。」安東心跳有點加速,「你說什麼聖血。」
「開什麼玩笑,聖人真納羅的血啊,每年都要淨化三次,在那不勒斯的主教大教堂。」
「你是說那個啊,我當然知道。」安東連忙撒個小謊。
杜索噘起兩片有點像香腸的嘴唇,疑惑地瞪他。
安東轉移話題,用一種神祕口吻說:「你們知道嗎,我聽幾個重要人物透露消息,同盟國那邊,打算在法國發動攻勢。」
這條消息果然吸引住杜索,眼鏡差點沒滑落到桌上,驚訝說:「發動攻勢!」
安東豎起手指要他小聲,另幾桌羅馬尼亞人,都在喁喁私聊,完全沒注意他們。
「什麼攻勢,你說啊。」
安東微笑不語,勺起一顆肉丸咀嚼。
「那些同盟國還有什麼攻勢—把手榴彈往後扔,朝自己人開槍?」加利亞佐指著安東的鼻子,「西戰線有隆美爾,德軍不會讓他們跨越色當一步。」
安東一把推開他的手說:「不是這種攻勢,是別的攻勢。」
「什麼別的攻勢,同盟國還有什麼攻勢,你快說啊!」杜索憂心忡忡道。
「是電影上的攻勢。」安東拿桌巾擦拭被湯濺到的領口,「你們知道嗎,同盟國幾個國家,打算在南法舉辦一場盛大的影展,慶祝他們收復巴黎,將德軍趕出繆斯河外。」
「舉辦影展?」杜索驚奇得坐不住了,「這些人不準備攻打萊茵蘭了,居然還有空辦影展,你說影展辦在哪,坎城嗎?」
「這不稀奇,自從守望萊茵之役後,盟軍的大君主作戰早已經名存實亡,我想他們大概也覺悟了。」加利亞佐輕彈菸灰,「坎城沒啥意思,遠不如蔚藍海岸的天體營有趣。」
杜索抓著下巴思考,「他們在這時舉辦影展,動機十分可疑,難道是想和我們打對台。」
「聰明。」安東拍他肩膀一下,「就是為了和我們打對台—我們的威尼斯影展,到今年八月就第十一屆了,同盟國挑九月舉辦一個新影展,若不是衝著我們來的,誰肯相信。」
「算了吧,我們的影展已辦了十屆,名氣什麼都遠勝對方,他們哪能和我們比。」加利亞佐敲敲指節,「等八月份影展開幕,你們安心穿燕尾服出席就是。」
杜索說:「我們也能去嗎,我還沒去過麗都島呢。」
「當然可以,不然拍這部片幹嘛,這可是一部參展片呢。」
「我們這趟就是為了影展在做準備?」安東不著痕跡問,「這麼短的時間拍一部戲,就算能趕上夏天,初剪和定剪也要個把月,我真不懂他們怎麼會如此輕率,工業局有對你說什麼嗎?」
「誰,國家電影工業局,那些官員我哪認得。」加利亞佐手肘靠在桌上,得意地笑起來,「這次和羅馬尼亞合作,是義大利的第一次,到時肯定會受注目,巴爾幹對咱們國家很重要。」
杜索半開玩笑說:「說不定我們這部片,不但能在威尼斯大放異彩,拿個『墨索里尼獎』回去,九月還能到法國參加……參加那個什麼影展。」
「坎城影展。」安東提醒他。
「你想太多了吧,雞姦先生,那是敵人的活動耶。」加利亞佐垮下兩道眉毛,「一個剛成立的影展,有什麼好參加,不會有多少片子啦。」
杜索惱怒地瞪他一眼。
「不一定,我聽說有很多美國知名的影人都會出席,幫這個影展造勢。」安東手指一根根扳起來,「譬如葛麗泰嘉寶、賈利古伯、珍哈露,還有新銳導演奧森威爾斯。」
「奧森威爾斯,他也會出席嗎?」杜索尖叫出來,「我好喜歡他的『大國民』,非但自導自演,那種創新的拍攝手法,與故事結合得完美極了,他是個天才!」
「喂喂,『大國民』是禁播片耶,你在哪裡看的?」加利亞佐叫道。
杜索紅著臉膛解釋,「我看的時候還沒被禁啦,環球片廠一九四一年的片子。」
「一九四一年,環球片廠?」加利亞佐懷疑地抱著手臂。
「那部片子是沒有被禁,至少在一九四一年底都是這樣,不過不是環球片廠,是雷電華片廠。」安東指正說。
「對對,是雷電華片廠,我弄錯了。」杜索驚奇道:「你記得真清楚。」
「馬馬虎虎。」
杜索頗不以加利亞佐的指摘為然,正色說:「你不覺得自己太大驚小怪,我們拍電影的人,當然要多看其他人作品,好萊塢那麼多優秀人才優秀影片,絕對不可以忽視。」
「那些都是敵人的影片。」加利亞佐板臉說。
「法西斯不該禁絕一切美國片,只會讓我們越來越弱,這個政策有很大的問題。」杜索越說情緒越激昂。
「義大利在領袖的領導下,更團結了不是嗎,人要懂得感激。」
「我可不是在批評誰,但在戰勝敵人之前,要先瞭解敵人,有一句東方諺語是這麼說的。」
「大詩人,你怎麼說墨索里尼都好,至少他讓火車準點開行。」加利亞佐和他話不投機,懶洋洋起身,把菸蒂扔進餐盤裡,「跟你這傢伙說話太累,我要去找我的茱麗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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